从《人间词话》看冯正中词
2018-08-16戚涨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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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多次推崇五代、北宋之词,而对其中起着承上启下作用的冯延巳更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从词的地位、词品和艺术三方面来说,冯延巳的词虽来源于“花间”,不失五代风格,但他对“花间词”有所突破。冯词以真切的情感与开阔的境界形成了独特品格,开启了北宋词坛的新风气。此外,冯延巳在创作过程中注重意象的选取与语言的锤炼,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关键词: 人间词话 冯延巳 地位 词品 艺术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可以被简单地分为批评理论与批评实践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主要阐释有关“境界”的概念,第二部分提出相关词人及词作的见解。王国维不惜笔墨地肯定了五代词对后代诗词创作的意义,对此风气的开创者冯延巳更是偏爱有加。本文将立足于词本身,结合《人间词话》的文本,管窥冯词。
一、“开北宋一代风气”的地位
《人间词话》第19则提到:“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1]52冯延巳的词常常与温庭筠和韦庄提及,而温和韦同为花间词派的代表诗人,却有着不同的境界,简单可概括为“句秀”与“骨秀”的区别。温词较为客观,較少主观的描述,以不带个人特性的艳曲为主,其在创作过程中注重语言的华美,经常会选择一些很精美的意象,如“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等。这固然囿于当时创作的主流倾向与风气,但一定程度上是诗人主观倾向的选择。
真正将词中所隐含的那种微妙的情愫表达得淋漓尽致的是冯延巳。以“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一句为例,梅蕊和罗衣的意象很美,却不流于浮华,用在这里也很应景。小词简单朴素,可越读越有意味,越读越能开发想象,仿佛真能看见一位落寞的女子立在河边,风儿吹拂起了她的罗衣,同时激起了荡漾的情感。这就是正中词的魅力——他的词里边能够传达出来那份最幽微深隐的心灵深处的感情的意境。这为北宋词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冯词的创作能够表现词人作者心灵、感情与品格的境界,说其跳出花间范围一点也不为过。论其影响之深远,后世的晏殊与欧阳修都是继承冯延巳的传统下来的,一个得其俊,一个得其深。王国维正是充分看到了这一点,才将其拔到了开创者的高度。
二、“和泪试严妆”的词品
王国维在以词人一阕一句概括其作品与为人时,分别用“画屏金鹧鸪”与“弦上黄莺语”评价了温庭筠与韦庄,而论及正中词品时,斟酌之后选取了“和泪拭严妆”一句。温词富丽堂皇却流于空洞,韦庄的词明快清亮却流于直白无蕴藉,冯延巳的词却流露出了一种情感的固执与操守——“和泪”却仍要“试”“严妆”,虽然内心溢满悲哀,却仍然保持倔强,努力保持美丽的妆容。联系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很容易便可引申为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时代精神,其境界较前两者,固不同矣。
冯词一大半的主题都与别离、思念与愁苦相关。以其流传较广的《鹊踏枝》两首为例: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四面寒。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这两首词均透露出一种凄凉与落寞的情感。笙歌容易散,酒醒无限愁,日复一日的眼泪与悠悠之梦,只能感慨自己的薄幸,这里初步体现出冯词特有的关于情爱的悲剧意识,其中流露了离别后的哀伤,遭到抛弃之后的苦痛及人生无常、闲愁暗生的无限感慨。从这两首小词中可窥探冯延巳在表现人内心隐秘的情感时功力之深。他往往截取一个特定的场景或片段,自设情景,盘旋自如,将丰富细腻的情感写得酣畅尽致。
冯延巳还有一首著名的《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叶嘉莹先生认为,凡是最好的诗词,都要带着一种感发的力量。本来中国的诗歌就有这样的传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这首《鹊踏枝》就体现了作者的一种“感发”。区别于片刻的哀愁或长久的怅惘,正中在这里抒发的是一种真正的“闲愁”——它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从何而止,却年年生长,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它也一并茂盛。这首词的开篇,作者将这份闲愁“抛掷”出来,仿佛酝酿了很久之后,选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在这种情感达到高潮的时候,突然喷涌而出。或许是某次花前病酒之后,或许是看见镜中的容颜又消瘦之际,作者就这么自然地一并倾吐出所有的烦闷。其妙处又在结尾处“平林新月人归后”一句,给人留下了一个背影与一份些许的宽慰,或许还夹杂着一份愁思。词人似乎在苦苦寻觅什么东西却不得,怅然若失之后只能自我安慰,很可能是精神的寄托与彷徨。作者的孤独无法言说,但他似乎宁愿沉醉其中,愿意与这一份痛苦相伴相长。很大程度上,冯词抒发的主观情感不同于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它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孤苦与烦闷——悲哀之中却仍然保持倔强,绝望之中依然抗战,这或许才是词人真正践行的价值取向。
三、“深美闳约”的艺术
王国维强调境界,并以景物、感情两方面是否真淳作为评判有无境界的标准,在《人间词话》的开篇便直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2]3在第6则与第8则又分别提出“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3]16-21针对张皋文对温氏“深美闳约”的评价,王国维直接表达了看法:“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4]31
深指钻研之深,美指的是趋向于完美的境界,闳是知识广阔的意思,而约指的是在博采基础上慎重选择。冯延巳的词作笔法灵活,开阖多变,含思凄婉,取材丰富,用语纯炼。以《南乡子》为例: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词的首句“细雨湿流光”仅以五字,却非常巧妙地写出了蒙蒙细雨中,光照在草上,仿佛也有了湿意的情景,其构造丝毫没有凿斧的痕迹,浑然天成,从最小处着手,达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周文璞推之为“景意俱微妙”[5]63。除了角度的切入得当外,这首词在构造方面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作者主要刻画的是一位少妇因丈夫外出不归,独守空闺而孤寂郁闷的形象。作者看似写春草,实则写愁思,两者都在春日茂盛生长,无边无际,无法清理。此外,词中的芳草、杨花与斜阳共同构筑了一个“残春”的意境。这位少妇身在其中,却只感受到了刻骨的断肠与悠扬的魂梦,陪伴她的只有自怜薄幸的泪水。由此,作者细腻地写出了那份朝朝暮暮难以忍受的凄凉别恨,突出其情感之深。
再看《醉花间》:
晴雪小园子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词中第二句的“衔”与“寒”两个动词用得非常动人,可称得上是正中白描写景词的代表作,清新自然,简单纯朴,取材于自然又还于自然,臻于完美境界,丝毫不逊于以清新朴素见长的田园诗派。因此,王国维认为,韦应物的“流萤渡高閣”与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无法与之比肩。这是对正中词风韵的褒赏,同时是对其艺术价值的肯定。
综而论之,冯延巳在词的发展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他率先将个人的情感融入词中,在词中营造出情感的意境,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外,单以词的成就来论,正中词蕴含的“和泪试严妆”的品格与“深美闳约”的艺术同样值得我们更多关注与挖掘,《人间词话》中对其的评价较为中肯。
参考文献:
[1][2][3][4][5]王国维,著.李梦生,评释.《人间词话》导读[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6]程郁缀,选注.历代词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7]叶嘉莹.冯正中词的成就及其承前启后的地位[J].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04).
[8]韩瑜.和泪试严妆——略论冯延巳词的悲剧精神[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