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闹”到“胡闹”
2018-08-16王艳红
王艳红
〔摘 要〕《牡丹亭》是昆曲中的名剧,也是汤显祖的代表作。剧中主人公杜丽娘是深受历代观众喜爱的女性人物形象,本文从春香的角度,主要由《闺塾》一折,解析春香的人物特性以说明春香一角对全剧起到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牡丹亭;春香;闹学;人物;艺术魅力
《牡丹亭》作者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又号若士,别署清远道人,临川(现在江西省临川市)人。明代戏曲作家。汤显祖善诗文词曲,在戏曲方面贡献尤著。《牡丹亭》是他的代表作,《闺塾》(即《春香闹学》)又是《牡丹亭》中的经典。我在湖南省昆剧团攻六旦,在剧中饰演春香一角,在此我试以《闺塾》为例,对春香一角进行解读和人物分析。
首先,对春香的理解需要着眼于《牡丹亭》的整个文本的结构和剧情的推演来看,才能有更完全的认识和比较深入的体会。从全剧来看,故事发生在南安太守府中,作为太守的独生女儿杜丽娘,正值青春烂漫年纪,却整日被牢牢地关在闺阁之中。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时节里,太守府的后花园满园春色,百花争艳,此时此刻,杜丽娘和她的贴身丫鬟,却十几年来,连后花园都没有去过,接受着一个六十多岁、咳嗽多病的老学究陈最良关于《诗经》的释义,灌注着贤达、风化的教义。而春香的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率性真诚,以至于各种的“闹”在剧中就显得尤为凸显,并对剧情的发展和主人公杜丽娘的人物心理活动、性格的展露,起到了直接引导、鼓舞和侧面“刺激”“ 感染”、激励的作用。
其次,从人物对比来看,《牡丹亭》的主人公杜丽娘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和淑女,温柔贞静、贤淑矜持,身份和地位早已让她习惯了温顺地接受着父母安排好的一切,在那样一个时代,这似乎就是她必须遵循的封建礼教和社会赋予她因循的规章制度。但是“一生爱好是天然”的她,其实是不屈于、不甘于、不屑于如此“憋屈”地度过余生的,只是始终没有得到机会和舞台,让她得以释放天性、直抒性情、活出自己,去感受生命的“真”与“纯”。而春香作为《牡丹亭》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正是在有了她的衬托和反差之下,杜丽娘的儒家淑女形象才得以彰显和立体出来,显得更加鲜明,令观者为之感同。亦正是有了鲜、活、爽、直、伶俐、爱“闹”的春香的存在,杜丽娘才真正发现了“关雎”、发现了“后花园”、发现了“良辰美景”、发现了人世清欢和天地喜悦,更发现了自我和人间天然的爱意温存。她一旦认定了真情真性,便为之倾倒,为之执着,为之付出。在这里,“闹”的春香成了“静”的杜丽娘的一个侧面和观照面、参考物,丫鬟春香帮助小姐杜丽娘发现了自我和人性的另一个面向。
在《牡丹亭》中,春香的天真可爱、聪明机智、爱闹等性格特点主要体现在《闺塾》这一出。《牡丹亭·闺塾》后称“春香闹学”。著一“闹”字,极其恰切地道出了这出戏的诙谐喜剧气氛。春香之“闹”,被作者着墨很多。春香对读书受教本就不感兴趣。在她看来,“《昔氏贤文》,把人禁杀”。古人囊萤趁月、悬梁刺股读书,春香认为是“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痕”,更不用说去接受那一套套迂腐的说教。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未行上课已先“闹”。针对书塾窒闷的气氛和塾师严厉的训诫,春香一上来就给冬烘先生陈最良一个“下马威”:“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语带讥刺,弄得陈最良表情尴尬开口不得。
这是小“闹”。讲经开始,春香的诨“闹”也就开始。剧本安排了一个精彩细节:在春香追逼下,陈最良自丧其尊“作鸠声”,春香乐不可支“学鸠声”,已过耳顺之年的龙钟老头和一个青春焕发的伴读婢女同台叽叽咕咕学鸟叫,是何等滑稽的场面!陈最良乱解“君子好逑”,春香从生活经验出发明知故问:君子“为甚好好求”“悠闲女子”?这个敏感话题问得陈最良十分狼狈无言以对,春香被厉声喝止。
还有大“闹”。听讲中途,春香“领出恭牌”,请假溜出去转了一遭,興匆匆回来禀告小姐:外面“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饱受揶揄奚落的陈最良终于按捺不住,于是,一个步履蹒跚追“打”,一个嘻嘻哈哈“闪”避,一老一少,在舞台上绕起圈子来了。好一个春香,居然动手“抢荆条投地”,弄得陈最良目瞪口呆无地自容。至此,喜剧的冲突达到了高潮。封建礼教、师道尊严,被春香放开手脚一“闹”,封建教育期望的那种肃穆凝重的书塾气氛被“闹”得一干二净。
春香之“闹”,闹在明处,闹得欢快。其实,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个貌似旁观者的杜丽娘,才是“闹”的真正主角。没有丽娘的默许、纵容、支持,春香未必敢“闹”,敢“闹”也未必“闹”得起来。春香是丽娘的影子,春香之“闹”,其实是丽娘之“闹”的曲折反映。二者的区别在于,地位、身份、教养的不同,注定丽娘不可能如春香般明闹、诨闹、大闹,丽娘之“闹”,闹在暗处,闹得文雅,闹得巧妙。
杜宝本欲用礼法束缚丽娘的身心,却忽略了传统典籍《诗经》本就是言情咏情的启蒙读本。“学生自会”,杜丽娘早从中汲取了“动情肠”的成分。陈最良那些迂腐的说教,甚实她一句也听不入耳。她满脑子想的是“经文偌多”,“《诗经》最葩”,“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所以,塾师讲经,在丽娘看来,例行公事,走走过场,“敷衍一番”也就罢了。
可是,不知趣的陈最良偏偏要搬出“思无邪”的陈腐说教,这令丽娘存心要“闹”它一闹。陈最良令“取文房四宝来模字”,春香故意错拿“笔墨纸砚”,陈最良茫然不识,丽娘“作笑”调侃道:这是画眉笔、薛涛笺、鸳鸯泪眼砚。她用耐人寻味之一“笑”,讥讽了这位不学无术的塾师,还令其浑然不觉。陈最良不识卫夫人书法之妙,令丽娘“闹”胆顿壮,戏称这是“美女簪花之格”,春香双关戏言“写个奴婢学夫人”,丽娘不但不嗔怪,亦以戏言答之:“还早哩。”正可见其心性袒露,芳心萌动。窗外“蜂穿窗眼”,花香鸟语,闺塾一主一仆,笑谈风月:“良辰美景”牵动了丽娘的“赏心乐事”。
杜丽娘对春香的“训斥”其实是演给陈最良看的戏。“关关的雎鸠,尚有河洲之兴,何以人不如鸟乎?”(《肃苑》)身在闺塾,丽娘注意的是窗外传来的阵阵“卖花”声。陈最良退场,丽娘迫不及待询问那“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对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的花园,早将塾师“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这一严厉警告抛至九霄云外。至此,观众才明白,她对老师的毕恭毕敬原来是装模作样。就这一点而言,丽娘也在“闹学”:她以“人欲”抗衡“天理”,春香“闹”得大胆泼辣,她“闹”得富有心机。
然而,千万不可忽略冬烘先生陈最良。丽娘、春香与这位先生的戏剧冲突构成整出戏的主要矛盾。闺塾能够“热闹”,与陈最良其人的个性密不可分。不妨设想,如果塾师学富五车,丽娘如何愿“闹”?如果塾师文采风流,丽娘如何肯“闹”?如果塾师侠肝义胆,丽娘如何敢“闹”?偏偏陈最良不是此等人物——这个被封建礼教视做文章道德“最良”的人,在“一身儿爱好是天然”(《惊梦》)的丽娘看来,是思想既“陈”又“最不良”。他是杜宝请来“拘束身心”(《诘病》)的,这个可怜的小人物,本想充当封建的卫道者、思想的禁锢者,由于他行为的颟顸和可笑,反倒充任了启蒙丽娘思想觉醒的反面教员。在这场轻松的喜剧中,他也参与了“闹”的行列,他的行为举止,一言以蔽之:胡闹。
他是不学无术的腐儒。讲解《诗经》,要么望文生义,胡乱曲说,要么墨守旧注,毫无变通。他读书不出《四书》《五经》、八股的范围,他崇奉封建礼教,之所以崇奉,是因为除封建礼教而外,他自身几乎一无所有。“灯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场苦禁,蹉跎直恁。”(《腐叹》)三年一考,他“观场一十五次”,还是一个秀才,结果落到“绝粮”境地。 他是精神麻木的冬烘,在他的脑海中,只有理学家的腐朽说教,现实生活一无所知。活到六十多岁,几十年的“子曰”“诗云”使他的每句话都带有酸味腐气。张口只知道“《诗经》的开首便是后妃之道”(《延师》),男女间情事固然一窍不通,连做一双鞋,也要从亚圣孟子那里搬来“不知足而为屦”的教条。在现实生活中,他只能处处碰壁,充当笑料。 “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李渔《闲情寓寄·词曲部·科诨》)闺塾“闹”得不亦乐乎,少不了陈最良这个“无心说笑话”的教书先生。讲学第一课,“笑话逼人来”,他就被春香称作“村老牛”“痴老狗”。他是这出“闹”剧中的不可缺少的调料。陈最良愈是道貌岸然,愈是滑稽可笑;愈是一本正經,愈是笑话百出。丽娘称他作“标老儿”,原因正在于他被奚落、被揶揄、被调侃,使观众发出阵阵会心的笑声,而自己还蒙在鼓里莫名其妙。
躁动怀春的千金小姐,聪明泼辣的伴读丫鬟,颟顸愚蠢的潦倒塾师,三个人物一台戏,闺塾成了笑“闹”的场所,教化成了可笑的“闹”剧。杜丽娘与封建礼教的激烈冲突和对自由生活的热切向往,就这样被从滑稽的情节中,人物的科诨中表现出来。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序》中评汤显祖这部杰作:“杜丽娘之妖也……陈最良之雾也,春香之贼牢也”,无不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闺塾》一出戏,说经解诗是其“筋节”,其中春香诨“闹”、丽娘巧“闹”、陈最良胡“闹”,再加上作为背景的喧闹春光,怎一个“闹”字了得! 情和爱作为人的自然本性,和封建礼教存在尖锐冲突。贯串全剧的喜剧氛围包蕴着道德评判的深度:让观众在“闹”声中复活人性,让视众在“闹”声中解放思想。封建礼教的禁锢山一样沉重夜一样黑暗,《闺塾》——一出轻松的喜剧,让视众从幽默中看到了冲破禁锢的一缕明媚春光。从观众的会心之笑和拍手称叹中,我也感到了作为一名演员,成功塑造“春香”所得到的酣畅淋漓。
(责任编辑:蒋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