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远去的豆腐店
2018-08-16陈伟骏
文 陈伟骏
老家是典型的江南古镇,镇上的那爿豆腐店会时不时地撩起我对童趣的眷恋。
店为前店后坊式,位于“下街”,也就是沿河那面。这样的择址大概是为了做豆腐时从河里取水方便的缘故吧。豆腐店和“上街”门面之间有瓦顶街棚连接,遮阳避雨,煞是好看,能入画。店前是长宽规正的街沿石。金山石质地,便于摆摊。
店堂就是制作工场了,后门通河,走过五十米左右,有个石砌小码头。水线和岸线的交界处铺满着灰黑的碎砖碎瓦,混杂着零星的黄色稻柴和绿白相间的茭白壳,时而发出微弱的拍岸声。
每次经过豆腐店,孩子们总会好奇地发现店里的“嗡嗡”声随人跑半条街,可以传得老远。大家都喜欢进去探个究竟。店家特别和善“慷慨”,通常来者不拒。因此,豆腐店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一个好地方。虽然店家不唬孩子,但作为孩子们鼓起勇气走进豆腐作坊的“第一现场”,也是有点顾虑的。因为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里面一概黑彻彻、潮溻溻的。那沾满油污和灰尘,没有灯罩的电灯泡光和从炉膛里发出的红光营造出一种神秘感觉。进去以后,眼睛需要慢慢适应黑暗,才能搞清那“嗡嗡”的声音原来自鼓风机。是鼓风机不断将空气打入炉膛内,炉火喷薄之声。灶头上几口大锅里煮着东西,热气腾腾。空气里弥漫着焦煤的味道、酸胖气和豆制品的味道浑然一体。偌大的作坊里工人不多,全都光着膀子,穿着齐胸的人造革“作裙”和高筒套鞋。有的在做“粉皮”,有的在做豆腐。
“粉皮”的制作是有看点的,十几个紫铜小盆飘在几口大缸的水面上,不断地在旋转,师傅用勺将原汁舀入盆里,汁液随后冷却,慢慢凝结成灰绿色的一张半透明厚膜结在盆底,把它揭下来,那就是“粉皮”了。
制作豆腐工艺是复杂的,孩子一般看不懂,更说不清,但听大人们说,北豆腐点卤,南豆腐是放石膏。北豆腐老,有嚼劲,南豆腐嫩,入口即化。苏州人做南豆腐,吃南豆腐。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州女子水灵,话也糯,这兴许不仅是因为苏州水乡有好水,也可能是因为鱼米之乡丰富物产带来的营养滋养吧,试想,单她们吃的豆腐都是嫩的。
“出缸”是做豆腐一道最隆重的工序,浸软的黄豆被从大缸中起出,待磨。只见师傅们费力地推动着一根十字型大杠,空中垂下的一根铁链吊在两根木杠的交叉点上,十字杠下面吊着一个硕大的白布包,活像一头四脚绑起倒吊着的奶牛,热气腾腾地沥着水,徐徐地升了起来,做豆腐这就么开始了。
豆腐开卖也是挺耐看的,躺在木格里的白豆腐盖着纱布,冒着热气,纱布揭开时,师傅趾高气扬,目不斜视,没把周围的顾客放在眼里,带着一股说不明白的小小傲气。那时豆腐不是随便吃的,要凭“票”。“票”不是随便能发到的,要户口,城镇户口,即便有了户口,也不是想吃就吃的,凭“票”定量供应,吃完本月的量须再等到下个月。
豆腐上纱布揭走后,布纹还印在豆腐的表面,有布纹的这一薄层略为老点,透过这层就是嫩豆腐了。豆制品花样颇多,摊上除了白豆腐,还有素鸡、百叶、豆腐干、大油豆腐、小油豆腐三角油豆腐,三者之间的材质完全一样,但据长辈们说形状不同烧出来的味道是不同的。
豆腐可以做好多菜,最令孩子们高兴的是凉拌豆腐。母亲买菜回家,小心翼翼地拿出块刚买的豆腐,用水漂洗过,放入碗中,用筷子凿碎,拌入绿色的葱花,放点细盐,滴几滴麻油,放少许酱油,端到孩子面前,孩子无不惊讶,“啊,这么快啊?”“生的,可以吃吗?”在大人笑盈盈的眼光鼓舞下,孩子舀起一勺放入口中,顿觉凉凉的,鲜鲜的,好吃。
老家的豆腐店已经随着河道拓宽而销声匿迹了
豆腐不知何时还被人们赋予了新的含意。“倷阿是石头船想撞伲豆腐船啊?”这是两个发生争执时,人少势弱一方的自我形容。“倷阿是想吃我豆腐啊?”,这是在面对别人不恰当的玩笑或有人出现图谋不轨企图时,女性用调侃口气发出的警告。煞是有趣。
岁月如白马过隙,如今老家的豆腐店已经随着河道拓宽而销声匿迹了。凭身份吃豆腐、凭票吃豆腐已经成了历史笑话。然而,那段远去的记忆,却永远温暖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