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的苏州
2018-08-16丁云
记者 丁云
苏州什么样儿?除了眼睛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又是什么?除了方言、评弹、昆曲,声音世界里的苏州哪般模样?
城市的魅力,不仅在摩天大楼、产业园区和现代化设施,还有它让人从心底感受到的温暖。
喜欢游乐场的真实感
盲聋学校搬到了城西的木渎镇,附近有天平山和寿桃湖,依山傍水。
清晨五点,从宿舍里就可以听到各种鸟叫,但只有麻雀等少数几种孩子们可以辨别得来。起床就从自然中醒来。
从老城区的柴园搬到新校区,学校自然生态环境好很多,为作纪念,新校区建了小柴园,为了安全,在有竹林或水池的地方,盲童们不能进入。
对于醋库巷里老校区,孩子们有自己的记忆。附近有菜场,有面馆,还有香味儿扑鼻的面包店。
老校区与新校区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柴园里,树木、竹子多,“招来的鸟儿的种类也多很多,虽然我分不出来。”老校建筑木头居多,新校多是钢筋水泥,辅以钢管塑料等材料作把手。
在学校,孩子们有时以脚步声、气味等给老师贴上记号。比如班主任倪老师大部分时候穿平底鞋,脚步不明显,孩子们以她身上特别的精油味道作辨别。大多数时候,孩子们通过老师的声音辨别。
孩子们辨别的声音很有趣,比如这车子的动力是电动的,还是燃油的,这是一辆什么种类的车,或这辆车到底有多破。
苏州的每个场景,都有它独特的声音和感受
到底是少年,他们平时也是酷酷的,用手机APP听小说、评书、脱口秀、音乐,视觉方面的原因令他们反倒更关注内容本身,音乐是不是好听、动听。当然,歌声带点沙哑的周杰伦是知道的,连汪苏泷这种也了解,“声音有点特点,一听就知道是小鲜肉”。
孩子们根据声音来判断一些特征,比如年纪、体型、相貌。“胖子的发声都很闷,有些喘,说话语速也慢。”“小狗的脚步声很急促,喜欢乱跑,声音尖锐、响亮,很容易认为它们很凶狠。”在评价班主任倪老师的声音时,这些孩子又显出乖巧聪慧,“倪老师声音听不出年纪的,永远保持着一种童真。”
自然界的声音里,盲童们喜欢听流水声。水的声音富有变化,有时候很吵,有时候很安静。大部分流水声缓缓地,听起来很舒心。或走在路上,坐在车里时,常常听到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风小的时候,自然的沙沙声听起来也很安心。
盲人最灵敏的其实是触觉,继而靠声音和嗅觉辨别。孩子们并不适合去动物园,因为他们的嗅觉灵敏,反而更喜欢去游乐场,尤其玩疯狂的过山车,或体验4D电影,那种上下颠倒,耳边风声呼啸的真实感受,他们更喜欢。
循着声音的苏州生活
城东贵都花园的一家盲人按摩店内, 50多岁的殷瑞利和25岁的王春春在那儿工作。
殷瑞利是兰州人, 2012年到苏州,现在的日常生活基本两点一线,按摩店—宿舍。回宿舍的路不远,按摩师们结伴走十几分钟。从小看不见的盲人,往往耳朵灵敏度高,如果没有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拿着盲棍是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的。殷瑞利30多岁时因病致盲,无法做到这一点。她需要靠从前的经验,在脑中形成具体的模型后行走。
对她而言,逛苏州园林很难听出风景。如果有人讲解,可以在脑中幻化一下场景,触摸反而更形象,空气、温度是可以感受得到的,寺庙里有扑面而来的宁静、安宁。
按摩店从师惠坊搬到贵都花园后,再回到以前在师惠坊常走的路,她能感觉到吃日本料理的地方没有以前热闹了。“那时吃饭时要避让的车辆很多,现在感觉人少很多。”
闲暇时,殷瑞利也用手机语音软件快速地播放小说,同步锻炼大脑。她完美适应了苏州的生活,空气好,氧气足,湿度大,走一小时不觉得累,再回兰州,她会缺氧头痛。几个苏州人聊天聊一个小时以上,她听了就直犯晕,尤其聊高兴了,声音也高了,这时就没有苏州人讲话柔柔和和的印象了,“看来每个地方的人聊高兴了都不定原先那样儿了。”
而王春春就是殷瑞利口里,能靠着盲棍完全自如自己走回宿舍的人。他是河南安阳人,2014年来苏州做按摩师。他出生时就看不见。
他们宿舍在东港二村。一大早,被大叔大妈接送孩子时热闹的聊天声唤醒,一天就开始了。原本住贵都花园时,周围较清静,能听到附近学校做广播体操的喇叭声,每到周一学校早会、颁奖,声音虽然听着有点远,但很清楚。
盲人辨别物体多数靠回声,有反馈才有印象。封闭空间,反馈及时,他们很少撞墙,但空间太空旷,没有了反馈,一不注意就易撞到障碍物。晚上也很少撞到,因为特别安静时,声音的反馈听得很清晰。
反馈声是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感受给予的标签,一个人就是一种感觉。同伴之间对彼此的声音很熟悉,通过脚步声辨人,就是他们根据感觉贴的标签。现在小区的楼房建造得都很标准化,单元楼的门很相像,用盲杖敲,记住自己所住单元门的反馈声,以此找到回家的路。如果所住位置显著、个别,对他们来说更轻而易举。
人们说话时,春春很擅长于把每个人的声音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搞错。有特点的他听一回,普通、大众的声音也只需两三遍。盲人记忆力普遍很好,一个手机号码听一两遍就能记下来。打电话时,音筒放到耳边也一听就知道是谁,完全不需要来电显示。
即便春春的听力非常不错,但据他说,比起厉害的还是差了点儿。耳力最厉害,能听完曲子就把谱记下来。他们班7个人里有2个有这样的天赋。
即便是寂静无声,每个人依旧可以通过湿度、温度,感觉不一样的苏州
掩去视觉的旅行路
春春能自己坐火车,他说,这其实只是经验问题。克服了恐惧心理,坐车其实是件挺简单的事。通过无障碍电梯或绿色通道,在地铁站找到客服中心,打个招呼,工作人员就会陪着他一起走,把他安置在一节车厢的某个座位上,联系好下一棒。到站后,接棒的工作人员把他接下车。现在,地铁直通火车站内部,地铁工作人员再把他交到火车站工作人员手里。就这样,一个一个接力,直到到达目的地。对盲人而言,这样的出行反倒安全、方便,心理上也轻松,不用担心坐过站。
声音世界里的苏州,竟也是这样时缓时急,抑扬顿挫
“这都是建立在别人帮助的前提下。”春春说,其实一个盲人出去有很多困难,哪怕听力再好。除非担子大,对各种声音的敏感度达到一定程度,特别厉害的,还能自己拿着盲杖到处走。对盲人而言,城市出行的最大障碍是外面车多,一个人常常需要很大的勇气去克服内心的恐惧。
大多数盲人喜欢安静的环境,害怕嘈杂,确切地说,是喜欢在对声音有掌控的地方。“我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控制,什么都听不到了,就没办法确定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不久前,春春去西塘玩,进了酒吧。音乐声一响,他什么都听不清,失去了控制也就随时可能撞到东西,一下子手足无措,慌乱地跑出了酒吧。
在苏州,春春去过平江路、拙政园、西园寺、观前街等等。观前街去过好几回,但他记不住,倒是平江路记住了。“那儿有所学校,是从那里进去的。路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像以前的路,有回到从前的感觉。旁边有好多店铺,跟商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是很错乱的感觉。有河、有垂柳、有桥。记忆最深的是卖的鸡脚、猪蹄,还都挺好吃,”他顺带买了一把扇子,“苏州不是扇子出名吗?”
对春春他们来说,平江路是行人的说笑声和拍照声,路上偶尔听到外国人的声音。他其实没有听出水声,是一同去的人告诉他的。路上还有唱戏的声音,“曲调比较怪,听不懂,我问过好多人,很多苏州的年轻人也听不懂。”
拙政园是在初春去的,稍微有点冷,没有鸟声,如果有,也被游客声、导游的喇叭声盖过了。春春对拙政园的大石头的印象特别深,好大一块,很光滑,上面有很多孔,造型特别奇怪,手感非金非玉。但小路拐来拐去,高低不平,旁边有很大很粗的竹子。
春春计划下一步去周庄、同里等古镇,“不管好不好玩,先游一遍,在苏州待了这么几年,没去,说出去还是不太好。”接着再去一些生态公园,有花有草有树的地方,然后还想去灵岩山,“又能爬山,又能去寺庙。”
他喜欢出去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觉得不能受困于一个地方终老,要去感受。
他喜欢苏州。最直观的适应来自于气候,那种滋润感。其次是人,年轻人大多温文尔雅,老年人大多比较热心。“在这边生活这么多年,没有让我不高兴的地方。”
相比于一般盲人,春春算出门多的,倚靠志愿者的帮助和便利的交通设施。
自发的公益组织有带头人,一边联系盲人,一边联络好志愿者,商定好时间、地点,一对一帮扶,就带着他们出门旅游了。沿途也很大程度上依靠志愿者的讲解,再触摸实物感受。这群志愿者中,年龄最小的读高中,最大的已过六十退休年龄。
即便看不到,声音、触感世界里的苏州,依旧吸引人
城市交通发达,也给残障人士带来了最直接的生活便利,地铁远比公交方便得多。
春春很开朗,愿意表达。“尤其我们这个群体,有什么需要你要开口说,你什么都不说,人家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帮助,让别人揣测你的心理,这是不对的。”对于耳聪目明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城市的声音一直在变
家住金阊新城宝祥苑的苏剑坤真是老苏州了。
他出生的地方在“山东浜”,这个地方真没听过,位置在现在的小日晖桥附近,要跨过淮阳河。望文生义,山东浜里住的都是山东人,当年逃难到苏州,聚起了一个贫民窟。1943年苏剑坤出生在那里,他的祖上就是山东人。因为贫穷,他出生后眼疾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视力非常弱。
小时候,山东浜里能听到各种叫卖声,爆炒米、小馄饨、糖粥、腌金花菜马兰头,还有剃头匠的吆喝声。他们到河边听着声音捉蟋蟀,他眼睛不灵,手脚也不利落,但能听到河里咯吱咯吱的摇船声,为了避免碰撞,船上的人常会相互间提前吆喝,甚至家门口小河安安静静的流水声都能听清。而今,城市的声音盖过了自然的声音,比如发动机声。
在收音机和电视机普及之前,苏州市有一种公共设备,叫有线广播。大跃进时代,家家会被免费安装上这样一个大喇叭,听新闻,听戏曲,听天气预报。因此,苏剑坤的声音世界里,被戏曲音乐占据了大部分,越剧、沪剧、京剧,各种地方戏曲他统统喜欢。恰好有个邻居做苏州民族乐器厂外发的笛子加工,又会拉京胡,七八岁时,苏剑坤就学会了拉二胡。
1964年高中毕业,因为近视非常严重,苏剑坤没能报考大学,到街道民办企业延安制药厂做了会计。运动时,原来的金阊区叫延安区。制药厂的声音就是轰鸣的机器声。1967-1978年苏剑坤到射阳下乡,加入当地的公社文工团、县文工团。农村很宁静,射阳河水碧青碧青。可回到苏州后,叫卖声逐渐消失了。延安、东风、红旗三个区的药厂合并为第三制药厂。他回到厂里上班。
1989年,他在三元二村分配到了房子,门口连路都还是沙子路,一旁是农田,两室半一厅的住房,条件改善了很多。到2013年搬走前,因为楼与楼的间距很小,即使家住五楼,也能听见楼下各种嘈杂声、汽车声、人们的聊天声、买菜时的寒暄声。
2013年他和老伴住进入金阊新城的宝祥苑,高楼之上听不到了寒暄声。但声音依旧在变。至2018年,他戏称现在是“万国声音”,年轻人住进小区,老家的父母过来帮忙家务带孩子,聚集起各地的方言。
苏剑坤的听力很敏锐,他把这部分能力大部分给了戏曲、音乐。每周,76岁的他参加两场活动,一个越剧团伴奏,一个民乐团合奏。
在他眼里,最能代表苏州的声音是评弹,是苏州人的说学逗唱,有苏州人的幽默和噱头,“能让一个人开怀大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