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批判传统之演变
2018-08-15石馥毓
石馥毓
(黑龙江大学 俄语学院,哈尔滨 150080)
纵观中西文学,不难发现,但凡传世之杰作都多多少少带有批判性内容。这种现象的产生与作家的创作本能不无联系,要知道任何一位著书立说之人都希望通过文字将自己对于世界与人生的独特思考留存百世,希望自己的生命在笔墨与哲思之中得以永生。正因如此,在潜意识的本能之中,创作主体便希望自己的思想与众不同,希望自己手中的才是真正能够开启真理之门的密匙。相应地,在这种创作激情的引导之下所产生出来的作品便很难是附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尤其是官方意识形态的颂歌。因此,文学作品究其实质均可视为创作主体对客观存在的个性化评判与言说,而“评判”从逻辑上实属“批判”行为的外延性概念,于是便不难得出结论:文学的发声,归其本质便带有批判属性。
一、何为批判
卡西尔在其《人论》中曾间接指出人的质疑与批判意识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之一——“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5]。如果追溯到《圣经》中人类的起源——亚当与夏娃受引诱食下智慧之果后发觉赤身裸体是一件很羞耻的事,用树叶以遮身被上帝发落至地上受苦,便有了人——可以视为最早的批判质疑行为,即对当下状况进行思辨,质疑权威、独下决断,否定与反抗,而恰恰因为有了质疑与反抗才有了人的存在。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在正常状况之下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生命体会竭尽全力适应或改造客观条件为了使个体得以存活,使物种得以延续,人作为生物的高级形态和拥有强大能动性的存在物,其对当下的生存状况并不是无意识被动地接受,而是有意识主动地思辨、质疑、判断,进行主观的改造以更好地适应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综上所述不难得出结论:批判意识是早已写入人类基因密码之中、人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存在生思考——思考生质疑——质疑生批判——批判生改变——改变即存在(新),人类社会从古至今,废旧立新,实则是这一链条的无限循环往复,可以说,批判意识贯穿人类文明始终。
“文学即人学”,对于高尔基这一思想绝对不能仅仅局限于从现实主义文学的功用这一角度来理解,还应进行更深层次的解读。第一,“写作的零度”并不存在,文学作品中不可避免地会渗透着作家对于世界的独特认知与感受,文学作品始终是个性化的书写,是个人的创作,因此文学“发生”于人。第二,文学作品所描写的对象无论多么怪诞诡谲、不符合现实情况,但它仍然是被人阅读和理解的对象,它的可解读性是其存在的先决条件,文学所描绘的世界一定是人可以理解的世界,它所表达的情感一定是人可以感同身受的情感,因此文学“致力”于人。第三,文学作品的受众是人,文学创作的目的是希望其思想被人解读并对人产生影响,因此文学“作用”于人。既然文学是关于人的学问,那么人的批判本能不可避免地会融入文学作品之中。作家将其对自然和人类世界的审视融注笔端,用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并加入个性化评判,通过这一系列步骤,创作主体的批判意识得以注入到文学空间之中,它无时无刻、无处不在,成为文学作品有机体血液之中不可缺少的组成元素。
人类文明社会存在着一个被称之为“知识分子”的群体,该群体成员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一般为脑力劳动者,但他们又不同于一般的受教育或有教养阶层。对这一群体的具体所指,学者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相较之下,法国哲学家福柯对“知识分子”的定义较明确地阐明了这一群体成员精神层面的特征——质疑与批判——“知识分子的工作不是要改变他人的政治意愿,而是要通过自己专业领域的分析,一直不停地对设定为不言自明的公理提出疑问,动摇人们的心理习惯、他们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拆解熟悉的和被认可的事物,重新审查规则和制度,在此基础上重新问题化(以此来实现他的知识分子使命),并参与意愿的形式(完成他作为公民的角色)”[6]。如果说批判意识已写入全人类的基因密码之中,那么显然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批判基因”尤为强大。在俄罗斯的具体文化语境之下,知识分子被俄罗斯人民冠名为“忏悔的贵族”“批判性思维的个体”“反抗专制制度的战士”“持不同政见者”等[7], 这与俄罗斯特有的政治、文化、宗教历史紧密相关。相应地,作为俄罗斯知识分子主力军的文学工作者,很难跳脱出大的历史背景来进行文学创作,在历史与当下社会进程的合力影响之下,他们提笔为枪,挥舞着“批判”这面大旗,不断审视国民的生存境遇,履行知识分子作为“社会的良心”的职责。
二、俄罗斯文学批判意识的历史演变
10世纪始,古罗斯接受了拜占庭的基督教,东正教的传播为俄罗斯文学的发展撒下了种子。古罗斯时期多是修道士、教士、誊写经文的司书等读书识字的神职人员进行文学创作,文学作品之中的批判意识也因不同的历史阶段而呈现出不同的样态。
11世纪至13世纪的基辅罗斯文学主要分为两大类,一是与宗教的传播紧密相连,例如带有训诫性质的伊拉里昂主教的《律法与神恩讲话》、莫诺马赫的《训诫书》,或是使徒传、人物传记,如《神的人,阿列克谢传记》《圣谢尔盖·拉多涅夫斯基传》等,这一类文学作品的批判性体现为对《圣经》内容以及圣徒苦修的肯定,对尘世以及人之罪的否定。第二类文学作品为编年史以及在12世纪中期封建割据开始之后产生的历史文学,例如《古史纪年》《伊戈尔远征记》等,这类文学作品以宏大的历史题材为主导,有着强烈的政论性色彩。基辅罗斯时期的文学作品大体都具有文史不分的特点,既有史实,又有民间故事、传说等,因此不乏作者本人个性化、带有价值判断的表述,对史实、传说的批判态度。
蒙古人入侵古罗斯之后,文学的批判对象相应地也发生了变化,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主题相对单一,主要叙述蒙古鞑靼军队侵占罗斯的故事,批判与谴责蒙古人的残暴与对罗斯民族的压迫,表达出强烈的悲剧色彩和高涨的爱国情怀,代表作品有《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传》《罗斯国的灭亡》等。库利科沃战役胜利之后,罗斯摆脱了蒙古人的压迫,经济、文化的复兴使得文学作品更趋于感情化、个性化,带有批判色彩的表述越来越多。到15世纪下半叶,俄罗斯中央集权使得各地方文学融合为统一的俄罗斯文学,作家们更加关注国家政治与社会改革,对当下生存状况的批判是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17世纪是古罗斯文学向俄国古典文学转变的过渡阶段,这一时期作家越来越敢于表达个人的情感体悟,文学的个性化相应地导致创作的批判色彩越来越浓重。18世纪初彼得一世的改革打开了俄罗斯文学的新篇章,教育的发展以及西方思想的传入使得作家们看到了国家专制制度和农奴制的黑暗,感受到俄国的落后。“人人平等、消灭特权”的美好愿景与作家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一切促使他们产生要改变俄国的落后与专制、改善国民生存境遇的强烈愿望,于是便出现了康杰米尔著名的讽刺诗、杰尔查文的“讽刺颂诗”、拉吉舍夫的《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以及冯维辛的《纨绔少年》等带有强烈批判色彩的古典主义扛鼎之作。
由于教育的普及与发展,到了19世纪,接受教育的民众从上层贵族扩大到了平民阶层。至40年代,知识分子、尤其是平民知识分子终于作为一个显性的文化现象走上了历史舞台。平民知识分子自出生伊始便真切地体会到了贫穷与苦难,对黑暗的国家专制的憎恨使得他们与贵族知识分子相比更加激进,接受了西方解放思想启蒙的贵族知识分子也因轻易得来的财富而产生一种忏悔意识和罪恶感。这种不分阶级的昂扬斗志使得无论是在文学批评的西欧派与斯拉夫派的争论之中,还是在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大家的传世名篇之中,对于俄国社会的痈疽、政治的脓疮和人性痼疾的否定和批判都显而易见。他们创造出了作为“时代英雄”的“多余人”、备受侮辱与欺凌的“小人物”、贪得无厌的“乞乞科夫”等极具代表性的形象。在长达几百年的农奴制奴役之下,这一时期文学批判实属“社会制度批判”,因其批判枪口更多地对准了剥削与压榨国民的封建制度以及沙皇统治之下黑暗、丑陋的社会现实。19世纪的俄国文学巨匠都是有着强烈使命感的爱国主义者和深刻的思想家,他们通过文学创作、依靠质疑与批判精神来探寻俄国发展的出路,寻找获得国民幸福的密码。
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文学进入了第二个高峰时期——“白银时代”。步入资本主义的俄国,虽然仍留有很大的封建残余,但由于资本主义本身的发展壮大所带来的相对自由的社会与文化环境使得这个时期的文学艺术推陈出新、流派纷呈。白银时代的文学批判很大程度上可归类于“哲学批判”,因其批判意识中带有浓厚的哲学色彩和创新、独特的审美特点,风雨飘摇的社会环境使得文学家们对当权政府与社会体制的批判之中多了一分对自由与人权的向往,对宇宙与真理的哲思。这一时期的诗歌蓬勃发展,象征主义、阿克梅派、未来主义等诗歌新流派的产生和发展及其对文学艺术形式的大胆开拓与创新这一现象本身就是废旧立新的过程,就是对“旧”的否定与批判,以“新”的形式去审视人类的生存环境。对此世与彼世的自由思考,对生与死的不断追问,这些形而上的哲学思索再加上无序的社会环境、新世纪的到来以及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相继爆发所带给人们的震惊与迷茫使得诗人更加坚定了对彼世光明与希望的向往和对此世黑暗与混乱的批判。1905年的革命和随之而来沙皇政府对人民的血腥镇压使得在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中“祖国”和“俄罗斯”是很多诗人的创作主题,这些诗作较为明显地表现出诗人对俄国当前社会状况的批判态度和国家未来出路的忧患意识,例如勃洛克的《俄罗斯》《秋日》,阿赫玛托娃的《我听到一个声音》《安魂曲》《没有主人公的抒情诗》等,尤其是以马雅可夫斯基为代表的未来主义诗人的一系列作品,无论从创作形式还是从创作内容来看都流露出诗人强烈的批判意识和质疑精神。除了诗歌创作,白银时代的小说创作也同样不乏这种批判态度和忧患意识的表露,例如安德烈·别雷的《彼得堡》,安德烈耶夫的《红笑》、剧本《向星星》等。
苏联时期,文学“国家化”,由于政府对思想意识形态领域的严格管控以及社会理想主义精神的贯输,使得文学作品的批判意识与政治紧密相连,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学批判属于“意识形态批判”。此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种无论在创作形式和创作内容都严格遵守“规范”和“要求”,既单一又保守的文学流派在苏联文坛“一统江山”,造成苏联文学逐渐远离了世界文学的发展进程,丧失了作为世界文学光辉典范的地位,但与此同时却也催生出地下文学和境外文学这两幅色彩斑斓的别样风景画。当代著名评论家纳·伊万诺娃将苏联时期的文学严格区分为“苏联文学”与“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文学”[8]55,明确界定“意识形态化的小说”与“意识形态小说”[8]55。这种分类准确地将这一时期两股文学发展方向区别开来,而地下文学和境外文学显然属于“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与作为国家传声筒的苏联主流文学不同的是,这些文学作品带有强烈的批判性和反体制色彩,这与当时特殊的社会状况不无联系。苏联时期,很多文人学者对于革命与社会主义或是不理解,或是持有否定的批判态度,这些在作品中丝毫不隐瞒反对倾向的“持不同政见者”在苏联的命运无疑是坎坷的,他们中的一部分选择留在自己的祖国,由于作品无法通过书刊检查机关(цензура)的审查,只能选择在地下出版,其作品中批判的对象为苏联的独裁统治、领导人的个人专政等;另一部分持不同政见的文人则或是主动逃离、或被遣送而流落他乡,于是掀起了20世纪俄罗斯三次侨民文学的浪潮,代表作家有布宁、纳博科夫、茨维塔耶娃、马克西莫夫、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索科洛夫、西尼亚夫斯基等。其中很多作家在苏联解体之后仍然继续着创作活动,将批判和质疑精神传承下去,影响了当代的很多年轻作家。
在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里,苏联境内主流文学之中也有否定的批判精神:苏联前期集中体现在各民族不同风格的讽刺作品之中,“它们嘲笑旧的资产阶级世界,批判社会生活和人们意识中旧时代的残余,反对小市民习气、腐化堕落、官僚主义等等的坏风气”[9],如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左琴科的讽刺小说等。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中期,政府放松了对意识形态的管控,“解冻”思潮的兴起,反思精神大为盛行,批判意识高涨。文学与社会理想主义的冲突从潜在的反对变为显在的对抗,人道主义思想复归,这一时期最著名的作品要数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以及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20世纪6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苏联文学进入了“后专制主义”时代,随着“解冻”思潮的消退,主流意志重又加强了对文学的控制,文学的批判意识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文学创作形式的创新,欧美后现代作家对年轻的苏联作家影响很大,他们通过消解传统的艺术形式、采用狂欢化的艺术表现手段来解构社会理想主义观念,甚至世界本身的真实性,颠覆苏联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这一类型的作品在当时已为90年代“后现代主义”作品席卷文坛的“盛况”埋下了伏笔,例如1976年出版的索科洛夫的《傻瓜学校》,学者郑永旺在其文章《傻瓜与疯子的合体——索科洛夫〈傻瓜学校〉的块茎叙事研究》一文中通过对小说叙事手法与哲学“块茎”概念之间的关联从而证明了在“后现代主义”一词还未诞生的20世纪70年代该小说作为后现代文本的合法性[10],精神病患主人公眼中“疯狂”的世界可以视为作者对当时不合逻辑、令人困惑的“异形”世界的切身感受,这显然是作家从意识形态角度出发所表达的一种社会批判态度。然而,郑永旺在其文章中从更深层次“现实本身就是文本,可以进行多重解构”[10]的角度来证明索科洛夫后现代思维视域下世界的荒诞性和悲剧性,“对世界本身真实性的解构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后现代思维”[10],这种以“解构”为基调的后现代思维对现实的怀疑以及对个体生存悲剧的深刻领悟,使其毫无疑问拥有更强劲的批判力度,同时也深深地影响了90年代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二是以对道德问题的关注及人道主义关怀来抵抗政治话语的洗脑,通过对道德问题的追问与探寻这一“面具”栖身于苏联主流文学之中,代表作家有拉斯普京、阿斯塔菲耶夫、舒克申、特里丰诺夫等。1985年,戈尔巴乔夫提出所谓“改革与新思维”口号,这种颠覆思想也波及文学领域,并使文学走向了更为激进的“新解冻”思潮,文学和思想的“自由”既促使“回归文学”的形成,例如普拉东诺夫、布尔加科夫、比托夫、扎米亚京等作家的部分作品终见天日,也使得国内的读者接触到了那些侨居海外仍继续创作的“侨民文学”作品,并在国内文坛掀起了反思热潮,反思批判的对象则是国家社会生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需要指出的是,苏联文学后七年中的反思与批判热潮,尤其是对苏联政治体制及战争的反思,在苏联政权解体之后并未消亡,当代俄罗斯作家将这种反思批判精神延续传承了下来。
三、俄罗斯当代文学批判意识的历史继承与发展
1991年苏联解体之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急速土崩瓦解,“社会与文学生活发生了一个由压抑人性本能欲望的政治乌托邦逐渐过渡到了思想自由、人的欲望被释放被追逐、个性的价值被肯定被张扬并被渲染为全民族追求象征的过程”[11]28。政治上的自由主义、多元化的价值观、消费主义的巨大影响等对文学的发展方向产生了巨大影响,文学中心主义的消解是文学非国家化的结果,是文学“独立、自主”生活的开始。对俄罗斯作家固有的强大批判精神和鲜明个性意识的束缚业已消失,自由、批判、个性、狂欢、后现代等成为当代文学“搜索引擎”之中的关键字。当代作家们的创新能力得到了极大的鼓励和张扬,“他们不屑于当时代精神的号筒,充满了对权威和传统挑战甚至亵渎的勇气,不屑于表现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生活,追求鲜明的个人风格,大胆地标新立异,追求奇法、奇趣、奇异”[11]66。这种自由奔放的文化氛围使得作家们能够畅所欲言,也更执着于文学创作的新奇特,或是追求在作品思想上的与众不同以及尖锐、犀利的否定和批判,或是追求在作品诗学建构上的破旧立新。因此,从意识形态牢笼解脱出来的后苏联文学批判可视为一种“人道主义批判”,这种“人道”既体现在继承俄罗斯文学批判传统对国民及社会福祉一如既往的关心,又体现在上述对创作主体个人价值及自我存在的肯定。
20世纪最后10年里席卷俄罗斯文坛的后现代文学作品无论在伦理话语层面还是在审美叙事层面都体现了一种颠覆与解构的思想,尤其是对已有的民族文化传统抱有“天生”的批判态度。“对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宏大叙事不再是个体叙事的总和,因为每一个个体的呢喃都是对崇高的反讽和对伟大的阉割”[12]。除后现代主义文学之外,“后现实主义文学”“新感伤主义文学”等一系列新式批评话语的出现都是俄罗斯文学从思想意识形态、创作风格、诗学建构等角度的推陈出新之举,而这些文学现象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当代俄罗斯文学批判意识与批判精神的具体体现。
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文学界旋即兴起了一股反思苏联热潮。毫无疑问,苏联的存在是人类对于一种全新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的伟大尝试,然而对于这次“实验”,人们的感情却是复杂又矛盾的:俄罗斯公民在反思这段历史时不断咒骂着集权政治与所受的非人待遇,但在骂过之后却也能回忆起苏联曾带给过他们的希望和幸福。因此21世纪之初,通过大众传媒开始出现很多声音回忆曾经的红色政权所带给人们的社会稳定和“平均”的富足。作为反映社会状况和民众思想的重要媒介,当代俄罗斯文学对于这段历史的态度也存在着这样一个变化过程:苏联解体初始,作家极尽所能对苏联社会道德沦丧、人心漠然、世风不古的黑暗现实进行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批判,代表作品有佩列文的《奥蒙·拉》、拉斯普京的《下葬》、索尔仁尼琴的《娜斯坚卡》《甜杏果酱》、索罗金的《蓝油脂》《四个人的心脏》,等等;解体约10年之后,人们宣泄之后似乎终于明白,这个20世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实验不过是南柯一梦,因此21世纪反思苏联的文学作品对这段历史的回顾除了依旧尖锐的批判与讽刺之外,却多了几分温和的意味,批判中少了一份怒气的宣泄,多了一份理智与客观,最典型的作品便是2008年布克奖获奖作品《图书管理员》,小说演奏出一组批判与和解的复调之声,在批判苏联的同时不忘唤起读者对这一历史积极、正面的回忆,促使人们重新思考、审视这段过去。
作家对战争的态度同样发生了变化,俄罗斯当代军事文学多了一丝对传统军事文学的解构意味。与以往对战争英雄主义壮举、强烈的爱国之情以及人民力量大加赞美不同的是,俄当代文学更多地开始对战争的正义性、残酷性、反人道主义特性进行反思和批判,在战争这个国家意志直接产物的背景下探讨人性和个体生命的意义,例如马卡宁的《阿桑》、弗拉基莫夫的《将军和他的部队》、叶尔马科夫的《野兽的标记》、阿列克西耶维奇的《锌皮娃娃兵》等,俄罗斯战争文学终于从高昂的英雄主义走上了深沉的人道主义之路。
后苏联文学继承了“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文学传统,不忘关照同样处于转型时期的国民精神面貌。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个人主义、拜金主义、功利主义思潮泛滥,这种“追名求利、金钱至上”的全民人生观的产生,一方面要归结于资本主义“自由民主”“及时享乐”的引导,另一方面却暴露出俄罗斯人民在巨大的社会变动面前并未做好准备、无所适从的迷茫心态。直至今天,对于绝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昔日奉若圭臬的美德与理想在面包与牛奶之前仍毫无意义,人在没有任何约束的状况之下“放飞自我”、退化为兽,豪宅、香车、名酒、美金成为永远行色匆忙的新俄罗斯人所毕生追求的东西。对于这种人性变异的批判,后苏联文学通过对知识分子现代社会精神面貌的批判性书写来审视整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现状,来揭露在这个异化的社会背景之下人性迷失的事实,代表作品有托尔斯泰娅的《野猫精》、波利亚科夫的《羊奶煮羊羔》、佩列文的《百事一代》、拉斯普京的《新职业》、贝科夫的《玛利亚,你不要哭》等。
俄罗斯文学自来便有一批作家如拉季舍夫、车尔尼雪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等,用文字表达其强劲的政治诉求。然而,政治之于当代作家却远远不只表现某种思想立场、政治歧见或是权力意识,而更多的是渗透到每个个体公民日常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事情。当代作家更关注在社会历史变迁的背景之下每个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更寄情于普通个体的悲欢离合,“在民间底层的日常生活中呈现政治,表现出对政治的一种强烈的、形而下的现实关怀”[11]151。基于这种对政治“形而下”的现实关怀,俄罗斯当代文学对政治的批判也是通过强权政治之下基层普通民众的命运遭际进行言说的,后苏联俄罗斯文学继承自普希金开创的“小人物”文学传统,通过描写新时代普通“小人物”的悲剧命运来表达对强权政治的强烈谴责与批判,例如斯拉夫尼科娃的《脑残》、普里列平的《萨尼卡》、索尔仁尼琴的《娜斯坚卡》《甜杏果酱》《艾戈》等。无论是在没有人权意识的沙皇时代,还是在懂得人权为何物的今天,这些文学作品中的“小人物”们都用其生命体验来说明,在政治的大势之中,个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蚍蜉撼树”的斗争是多么的“不自量力”,然而恰恰是在这看似胜负已定、力量悬殊的斗争之下个体的勇敢与坚持才能对强权政治予以致命的一击。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由无数的自由生命个体参与创造并共享的时空,文学作为人类精神世界的表现方式之一,更是直接体现了无数创造者灵动、自由、充满个性的灵魂,而在人类智慧交流的滋养之下,这片自由沃土愈发充满生机和活力,构成人类生存与发展真正的良性循环。因此,任何试图改变这种状态的意识与观念都是对这种自由与和谐的破坏,而批判的作用恰恰是驱赶自由与和谐的殖民者。俄罗斯民族是一个崇尚自由的民族,经历了几百年的农奴制以及半个多世纪的意识形态禁锢,俄罗斯民族的精神史可以说是一部为自由而战的批判史,在今天,俄罗斯文学不仅继承了前辈为自由而战的批判传统,更是增添了温暖的人道主义情怀。文学自始至终都不是个人的文学,有着深沉、忧郁的宗教精神的俄罗斯民族的文学更不可能是个人的呓语和呢喃,它探寻的不仅仅是国家的出路、更是全人类的自由,正因如此,批判意识与批判精神之于俄罗斯文学犹如鞍之于马、桨之于船,只有在其加持之下它才可致万里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