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是那个中途离开的人（9首）

晚安

有一会儿我走在湖边

隔着湖水我看见

水里的石头

隔着人群我看见

万家灯火。

一切都是应有的样子。

湖面甚至没有

风

软软地吹来。

浩大的寂静中她像

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女

那么不动声色，那么不偏不倚。

深藏着这世间

全部的爱。

有时候

有时候电影散场时

下起雨来

有时候火车经过

拖着长长的，空空的车厢

有时候你张嘴没有话说

有时候你唱歌没有听众

有时候你穿着风衣在阳光下

像锦衣夜行

有时候你突然

在迎面而过的脸上

看见雪

我始终是那个中途离开的人

如你所见，我胆小，懦弱

不善言辞

不擅喝酒，写诗

吃虾，和朗诵

我甚至不会表达

友爱，与欢喜

更多时候

我只是遇见你

遇见你

然后分别

并不怀有更多的热情

——我知道：

你也一样。

她们

那是一座旷野中的房子

风住在里面，风等着她们

寂静又动荡

她看见一个女人，长发如雨

用她三十岁的模样

准时出现在办公桌，马路，菜场，和床上

带着恰当的笑容和疲惫

她的身后是另一张闪亮而潮湿的脸

在夜晚的河面久久幻化，飘荡

那些执拗的她。虚妄的她。哭泣的她

那些被推搡的她。被放弃的她

独自走着的她

她怜悯她们，收留她们

在她最后仅堪一顾的命运里

石头一样，安顿下来

做她

去站到她的窗前

独自

望向外面

去像她的脸

无悲无喜

纸片一样飘

去看她眼里的天空

安然的灰

一些树撑在那里

光线与鸟鸣

不断地生发和消逝

去看她眼底的人

一个，两个

三个

走过湖边和广场

去吹她颈间的风

去回忆她清晨的心跳

去像她一样

在窗前站久了

就下一场雪

然后悄悄化掉，然后

在被发现之前站进

她的身体

离开她的窗前

闯入记

那小屋独自待在荒野里

她独自坐在小屋里

——像一个永在飘荡的传说

我离开众人，穿过一条满是砂砾的小径

挨着她，在风中坐下来

她并不看我

只朝向面前，被我推开的门

——那一片方形阳光，在小屋暗影前

像炫耀，像侵略

——又像谋杀

——她用几乎快要消失的身体

紧靠着身后的阴影

那最后的高贵。尊严。自足与骄傲

——也是这时我才知道

人有时是凭借，足够的黑暗与孤寂

而活。

深秋

他执意要淌过那些泥泞

到对岸去

阳光照着他小小的身躯

在水洼里摇晃。摇晃，一次一次

一个一个

之后我们开始在两岸并排

走各自脚下的路

有一会儿杉林密集，挡住了

照亮我们的阳光

我听见他大声的喊叫

妈妈。妈妈。妈

一声一声

突然之间泪如泉涌——

天地空旷，世事如孤

她刚从很远

很远的地方

回来

流水落花

那些桃花就要落了

梨花樱花紫荆海棠矮牵牛

就要落了

那些云已变成水

四散五落

当我低头

那些碎裂过的

水，也从脸上落下去了

时光不肯原谅我们

我再等不到你沉默的，挣扎的

向我微启的唇

广场

那一天太阳高悬，空气迷静

天上白云匆匆

灰的白的鸽子从四面八方

聚拢来，又倏一下

向四面八方消失

四面八方的风

吹着四面八方的脸孔

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广场上

缓缓转动年轻的身体

经年的阳光像密箭

射在脸上，肩上，大腿上

来到脚底，在地上留下

难以琢磨的阴影

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广场

用阳光，用白云，用枝叶，用风

用嘴，用鼻子，用眼睛，用胳膊和腿脚

用所有缓慢持久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