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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条大河,我们在岸上眺望

2018-12-07丁东亚

长江文艺 2018年21期
关键词:鼹鼠虚构大象

□丁东亚

近来重读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一直在思考小说的结构问题。在这篇小说里,我们似乎能够找到多种结构定义的存在。从网状结构上来说,它打破了传统小说的时间顺序和因果逻辑,凭借人物的意识流动来组接素材;画面结构上说,它有着以对话场面为主体的画面式情节,故事赖以发生的空间和环境下,人物(抑或鬼魂)在对话中有着静感的神韵;至于散文结构上,文中诸多片段的书写近似散文,叙事如同片段事件的连缀……对小说而言,当结构成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正视它的最好方式无疑是将之打开,不然便会陷入茫然的境地。王安忆在《雅致的结构》一文中谈到小说的结构,说她通常想到的是充满奇思异想的现代小说,究其原因,是因为现代小说中有着“那种暗喻和象征的特定安置,隐蔽意义的显身术,时间空间的重新排列”。结构在小说中的重要性,无须在此赘言,因为正是由于它的存在,“由于人物关系,情节关系的重新分配,重新布置”,同样的素材在不同作家的创作中,会变成另外一种我们无法预知的样子。

上面说起小说的结构,不过是个人的一点随想,姑且看成引言吧。当然,这与我下面想要谈到的发表在本刊的两篇青年小说家的作品(一篇是林培源的《大象在夜里奔跑》;一篇是王莫之的《鼹鼠勿语》),也有着一定的关系,毕竟他们的文本皆有着现代小说的特质和不同的小说结构形式,以及对现实生活始终持有的怀疑态度;后面这点,对青年作家是尤为重要的,借“结构现实主义大师”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话说,这种怀疑态度“决定了文学能够给我们提供关于特定时代的唯一的证据”。或正是源于这种怀疑态度,《大象在夜里奔跑》与《鼹鼠勿语》在同时代的不同地域的都市大背景下,类似的主题表达中却有着对现实生活不同层面的反思与揭示。这里我们不妨将话题延展一下,来谈谈小说的现实与虚构问题。尽管小说是以虚构为主,但虚构小说描写的生活又绝不可是随意编造的,也不可能是写作者个人实实在在的生活,它是一种虚构的,同时也不得不是人为创造的生活,源于想象力与现实的巧妙结合,目的是掩盖深刻真理的谎言。也正是这样,小说通过人物、故事、背景等所呈现的主题才拥有了更明晰的意义。如此说来,小说的主题是作家能够选择的吗?显然又不是,是作家被主题选择。作家之所以去写某些事情,是那些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与处境、场景与情节一直纠缠着他,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当他想要摆脱,书写便最终得以完成。

在谈到林培源的新短篇《大象在夜里奔跑》前,我不得不首先提到他最近的一部长篇《以父之名》。有缘的是,在那个由四部中篇小说构成的作品出版前,我有幸先读到了其中的两篇。就《以父之名》来说,四个章节看似在时间和空间上没有连续性,但内在又是一个人物紧扣一个人物,同时以两代人不同的视角出发,叙述了一系列关乎“异乡人”“逃离”与“故乡”等主题的故事。此外,林培源追求的避免平庸的现实主义的写作在这部作品中也有了新的突破,竭力挣脱了那种陈旧落后的文学俗套,复调结构的运用也展示了他做出的新的尝试。在一篇有关《以父之名》的访谈中,林培源强调依他当时的能力还不足以用一部长篇的架构去实现其在短篇里营造的瑰奇。短篇的魅力所在,在于逼仄的空间和局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简单地完成讲故事的职责,难度自然不言而喻。不过自信是作家必须具备的优良要素,这点毋庸置疑,但林培源何以对自己的短篇如此自信?在读到《大象在夜里奔跑》这篇作品后,我似乎更为了解了其中缘由。

《大象在夜里奔跑》是一篇经过精心的铺设和构思的小说,在短暂的时间节点上,主题延伸至当下年轻夫妻(即宋鸣与妻子)因成长环境以及家庭文化差异等导致的精神隔阂,同时也以宋鸣对姜敏的精神出轨与姜敏的主动投怀探讨了性与爱。事实上,宋鸣对妻子始终怀有一份感恩之心,毕竟当初在其父母极力反对的情况下,是妻子的坚定使他们赢得了认可,并陪其完成了学业;或是感念这份恩情与挚爱之心,结婚后宋鸣对妻子算得上体贴入微。但在此之前,即妻子登门前去宋鸣家的那个夏日,二人的情感在现实中其实早已有了嫌隙:妻子在宋家完全没有感受到一个媳妇应该受到的礼遇,同时也对宋鸣家境的贫寒感到了同情和困惑,尽管妻子没有说出,但对宋鸣已经构成了某种无形的心理伤害。只是在故事行进中,作者巧妙地回避了夫妻日常生活的细碎琐事与口角,在一场岌岌可危的婚姻面前,仅通过宋鸣与姜敏交集的片段回想,一语道破了当下年轻一代的婚姻境况。但这对已没有共同语言和生活价值观存在严重差异的夫妻是否会被突然出现的姜敏毁掉(我妄自认定这种毁掉对宋鸣而言无异于一场新生),作者并未明确交代,但再次于地铁上相遇,宋鸣对姜敏的刻意逃避,无疑又暴露了他渴望逃离眼下婚姻困窘的心绪,只是不知该如何决断而已。与妻子继续生活?似乎太过煎熬;勇敢追逐姜敏带给他的精神欢愉?而他们的情事似乎又是一个无解的谜团,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所以当宋鸣在那个无眠的夜晚想起姜敏的声音和出租车上她最终松开他手的一幕,故事戛然而止,我们仿佛只有从小说结尾那个遭受驯兽师虐待、夜晚从动物园逃出冲进繁华街道的大象身上能够体悟到一点人生况味:出于感恩和责任感的婚姻,对一个男人而言,近乎是一场慢性自杀。

与《大象在夜里奔跑》不同的是,王莫之的《鼹鼠勿语》虽以相亲开篇,事实上关注的却是当下都市(即上海)市井小民的生存境况,并且王莫之以他细腻的文笔和熨帖的方言对话,将虚构的人物与现实拉得更近。甚至从小说人物在繁华都市过着的卑微且琐碎的生活中,我们还能更为深入地看到生活表象下小人物的生存现状与人性的复杂。

周先生与黄女士第一次相亲时为她讲述的亲历的船难,事实上他已无数次对人讲过,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反复讲述的原因是,那是他平凡人生所遇中唯一值得谈论的话题,更进一层,我想是作者为了凸显周先生突然对那个总在地下通道摆摊卖花、喜欢为顾客讲述曾经居住的那片区域变化前人、事过往的年迈母亲的理解,某种意义上,多年后他们一下就成了同类人;另一方面,小说以黄女士与儿子的生存困境展开,为了给啃老的儿子腾房结婚,她不得不决定与周先生连理,至此,小说所要阐明的主旨变得明朗,尽管黄女士与儿子的现实遭遇与周家母子并非完全相同,但两代女性出于母性的关爱,无疑都是想要儿子的人生得以完满。只是这种看似的人生完满,更像是一种身不由己,让人不禁会唏嘘感慨。然而,每个活在当下都市中的人,哪个没有自己的秘密?即便是那些像生活在地下的“鼹鼠”一样的市井小民,即使见不得光,也必须坚强地活着。我们与他们的唯一不同,不过是阅读时都站在岸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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