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拥有她们的春秋和冬夏
2018-08-13艾英
艾英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当我触动感情琴弦,打开思绪闸门,我在心中一遍遍唱朴树的这首《那些花儿》。这时,少女时代的方、溪、玫、萍鲜亮地浮现在眼前……
我有怀旧情结,时常怀念昔日朋友,回味、怀想我和她们交往的细节、灵魂约会的情景。四十年,纯真的友情并未消散于岁月风尘,而是伴随我的情感脉搏、生活轨迹、人生经历,汇入时代的宏大叙事。
一九七八年,我在吉林省重点中学——长春市实验中学读初二,与方、溪、玫成为同班同学。我们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彼此欣赏,互相喜欢,常一起走在学校长长的走廊和茵茵青草地。
身材修长、清丽秀逸的方的父亲和母親都是数学教师,她参加数学竞赛竟得满分!我母亲和姑姑都是语文教师,我的作文常被当成范文。课间和课后,我俩谈论王蒙的小说《青春万岁》,背诵“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高中文理分科,我在文科班,她在理科班。
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的溪皮肤白皙,她的标志是大脑门,胆子也大,不止积极发言,也敢与老师争论。有一次课上点评作文,班主任、语文老师吕老师说她生造词语,她马上站起反驳:“那么鲁迅也生造词语啦!”我暗自佩服,溪好厉害!放学回家,我俩边走边说,走到我家楼梯口,站那儿讲半天她再走,我送她到胡同口,她又送我……高中文理分科,溪与方在理科班又是同学。
中学就戴眼镜、长得像鞠萍的玫的父亲和母亲也是教师,我俩一起参加作文比赛,同为校刊《风华正茂》编辑,高中一起读文科班,都做文学梦。高考前,残星尚在,我俩在胜利公园或体育场碰头,先跑步,再学习,互相提问、背书。
个子最高、长相优雅的萍从外校考到我校高中,与溪、方成为同班同学。溪与她一见如故,成为好友,还把她带到我面前,与我认识。我俩只是同校,从未同班,不是同学,多年以后,在五人中见面、联系竟最多。这是后话。
一九八一年高考时,我和玫第一志愿都填北京的重点大学。当年我校是全省高考第一名,百分之九十的学生考上大学,其中百分之六十的学生考上重点大学。我如愿以偿考到北京,读中文系;玫就读本省财贸学院,学会计专业。我安慰玫:“也许毕业时,你能分到北京呢。”对玫的预言,四年后应验——玫分在北京某部属公司。溪在长春读计算机专业;萍在沈阳读药学;方当年没考上大学,回校复读,我们都为她惋惜,都鼓励她。
上大学后,我和她们通信联络,以姐妹相称。其中,我和溪之间联系最多,信纸也多样:横条、方格、白纸、笔记本撕下的纸,或一字一格,或密密麻麻。我们互相寄照片、贺卡、树叶,相互告诉对方读什么书、见什么人、到哪玩儿,事无巨细,在并不懂生活时,纸上谈人生。我俩最崇拜的人是科学家居里夫人和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中的主人公小鹿纯子(溪的发型就是小鹿纯子式),我俩互相勉励要做与众不同的人。由于往来信件太多,她宿舍同学以为我是她男朋友,有一年暑假我回家,到溪的宿舍“亮相”,以正视听。
一九八二年寒假,我回到故乡长春。十九岁生日那天,方、溪、玫、萍来我家玩儿,带来小礼物,妈妈请她们吃面。五人举行“结拜仪式”——按出生年月顺序分长幼,我比她们早生几个月,她们争先恐后叫我“大姐”。五人以水代酒,举杯相庆,齐声唱起:“友谊地久天长……”我们还去姐姐工作的时光照相馆合影留念(出门时来了共同的初中同学宇,所以照片是六个人)。
“结拜”使每个人和另外几人有了更紧密的联系。虽然彼此聚少离多,但互相都是生命中重要的人,她们之间也各有故事。
一九八四年,我与大学同学男友回长春前夕,先到沈阳,见到萍与大学同学男友,四个人一起逛街,回长春;一九八五年暑假,方与家人来北京玩儿,住在我宿舍;一九八五年秋天至一九八六年夏天,我常去玫在王府井附近的小屋蹭饭。我和大学同学男友、玫和中学校友男友,四个人聚餐、游北海,度过一段快乐时光。
一九八七年夏天,大学毕业与男友在江南工作的第二年,我回故乡探亲。路过北京,住在玫宿舍。玫刚出差东南亚回来,“送你一件礼物,印度尼西亚的民族服装……”这是一件红底蓝条纹连衣裙,燕领,窄袖。穿上裙子,窈窕而优雅。这件绝无仅有的连衣裙伴我几个春秋。
不知为什么,聪明的方运气总是差一点,连考几次,从学理改成学文,报志愿时每年换专业。我把所有复习资料、学习笔记都送她,给她寄书,写信鼓励她。一九八四年夏天,方考到东北某大学读中文系,我为她开心,几年间一直保持书信联系。一九八七年,我回家时,见到她和男友,我们在火车站留影。一九八八年,她毕业前夕,告诉我会写信。但后来并未收到她只言片语。她去哪里,工作生活怎样,我不得而知,其他几位朋友也一无所知。
一九八八年秋天,溪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大连某大学当老师。杭州出差,她绕道常州来看我。我俩彻夜长谈,她感叹:“大姐,你怎么可以在这个小城市安度一生?你要飞向高远的天空!”“我的翅膀已经折断,我飞不动,也不想飞……”
溪回去不久,来信说她与研究生同学男友分手,将与另一位爱她的同学结婚。“那么,你爱他吗?”“我不知道,爱情比美国还遥远。”我为溪担心。但她又来信说一切都好,两个人也有共同语言,生活得很不错,想去美国。有很长时间我没接到她的信,直到有一天我告诉她我有了儿子,给她寄去一家三口的照片,她很快来信,告诉我她的儿子已九个月大。
时光流逝,五个人分布在天南海北不同城市,先后成家,有了孩子,有段时间很少往来,互无信息。绵密的情思、浪漫的情怀早已风流云散,但我不能停止对她们的思念。有时,我会陷入惆怅不能自拔:我哪里做错了吗?友情为什么如梦幻一样不真实?她们是否忘记昔日的一切?有时,我也会嘲笑自己的幼稚:为什么对即将或已经凋谢的花儿耿耿于怀呢?友情的花儿无论开得多鲜艳,都有特定的花期,昔日的花儿枯萎时,新的花儿不也正在绽放?!
几年以后,知道方一家三口已在瑞典;溪在大连办公司;玫从北京到深圳;萍从长春到天津……一九九二年秋天,溪给我的来信地址还在电脑公司。但后来我寄信到电脑公司,再无回音。一九九四年春节前夕,我去深圳看玫,她陪我去某报应聘,一千二百人报名,招八十人。我报名已晚,未进复试,那是我唯一“想飞”的一次,非一时冲动,想改变人生。玫斩钉截铁地说:“深圳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从深圳回来后,不再想离开这个江南城市,而是想做这个城市合格的观察者和忠实的记录者,同时开垦心灵田地,抒写真善美爱。我也不再沉迷昔日情感,时代变迁,人也变化,我们注定彼此分离,互相失去。
一九九五年冬天,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我把那些信——我从北京和长春带到江南,她们写给我、我写给溪(给溪的信是我的日记,大学毕业后归我保存)的信,从旧皮箱倒出,摊在写字台,有几百封!想把每一封信从头至尾再读一遍,可没有勇气,无法面对那些火辣辣的字句……泪水在我双眼涌动,滴到熟悉的字迹、泛黄的信封和信纸上,我一封一封地撕……我以这样的仪式,埋葬我和方、溪、玫、萍长达十七八年的友情,结束一个时代。那一刻,灵魂黯然无光;那一夜,无法安睡……
就在我认为和她们的友情随风消散,唯有记忆留存时,一九九六年秋天,在办公室编稿的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对方请我猜她是谁,忙碌的我冷淡地说:“猜不到,你告诉我吧。”她说:“我是方啊!”“方?”我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年,你怎么现在想起了我?”“我以为你不在这个城市呢。”我更难以接受:“我从未离开这个城市,虽然这个城市很小……”“我这些年生活……我现在玫家,让她和你说话吧。”玫告诉我,她从深圳回到北京,方回国探亲,途经北京,她们一起寻找我。我心生感动:她们没有忘记我,我们在人群中丢失,仍在互相惦念。
突如其来的电话,给我闪光的启示:现在通讯发达,为什么不用电话寻找丢失的朋友?我找溪,她单位变化,没人知道她去向何方;我找萍,她单位也变换。几经辗转,我终于在电话里听到她轻柔、圆润、悦耳的声音,如同看到她美丽的脸庞。我忍不住责怪她:“我一直没变单位,为什么不和我联系?”她说:“工作挺忙,挺累,人也变懒散。但心里常想你,也与溪谈起过你。”“溪?!她怎么样?”“我们也是最近重新联系的。这些年,她境况不太好,夫妻分居、离婚,父亲去世,弟弟生病,母亲去世……”萍简单地讲溪的经历,我对多年音信全无的溪的怨气烟消云散。
当晚,我给溪打电话。她讲坎坷的经历,一个人办公司的奋斗……我由衷敬佩溪,她经历诸多不幸,仍以一种独立不屈的姿态,站在那个城市。
那两年,我与溪常在电话里再续情缘。一九九八年夏天,我去天津、北京采访时,与萍、溪见面。溪从深圳回大连转道北京,短短几小时间,我俩在中关村罗杰斯西餐厅吃饭、聊天,还留下一张影像……
这之后,很长时间,溪又无音信。一九九八年我出第一本书《寻找五瓣丁香》,里面收录《友情如风如花》《结拜姐妹》等篇,写与几个人的情感,我的书只有萍可寄。一九九九年夏天,萍出差南京时来常州,看到我的生活状态,我俩彻夜长谈。几次春节回家,我与萍都见面。二〇〇六年春节,父亲去世,我回家送父亲最后一程。一天下午,我在茫茫雪地行走去见萍,她在温暖的茶馆安慰我。二〇〇八年,汶川大地震后,我组织爱心团队结对帮助孩子读书,十几位朋友响应,其中有成为公司副总的萍。此事因故未成,但萍的爱心和对我的支持铭记在心。二〇一三年,我的两本新书《在季节深处微笑》《于时间边缘静候》出版,我第一时间寄给萍。
二〇一三年深秋,一天晚上我去散步未带手机,回来后发现一个陌生号码打三遍,百度一看是长春的,就拨过去,原来是溪!她说现在长春处理事情,马上要回加拿大——二〇〇〇年后,她带十岁的儿子移民加拿大。回故乡见到共同的老同学,问到我的手机号码……又联系上溪,我还能说什么?!只有开心和激动。她短信发来邮箱地址。
十二月初,溪回到加拿大,给萍和我发共同邮件:“可惜这次擦肩而过, 下次一定见!”并留加拿大家庭地址,说期盼我的作品。
我回复:
溪,我的朋友:
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很激动,十五年没有联系,我一直在想你,也想有那么一个时刻,会突然有电话来,虽然时间长些,但我终于等到了……到我们这个年龄,什么都能理解,自然能理解你的生活和心情。联系上就好。
我抽时间把书寄给你,有关我的情况,网上也有介绍,我会整理一下发给你,你有空看。
天涯海角,唯有祝福……当然,还有期待,有生之年,能够再见,相信时间不会太远……
我给她的邮件发去一些网络信息和作品鏈接地址、我的照片,并到邮局给溪寄三本书。
溪回复:
我点开所有的链接,你好成功!看到你的照片,完全没变!只是头发变短……喜欢你关于副刊的评论,有逻辑,深刻、准确。我们在整理照片,一定电邮一些。静候大作!
溪 温哥华
溪的邮件发来几张和她的先生、狗狗的合影照片。
我回复:
你也没怎么变,比实际年龄年轻……虽然三张照片,一张大墨镜,一张是侧脸看不太清,但轮廓在,记忆存呢。
我的三本书寄到溪手里,她回复说收到了,会好好读……
溪是我相知相悦的朋友,有时我觉得她就是另一个自己,安妮宝贝小说《七月与安生》中有一段话:“七月和安生,她们是灵魂的两个对立面,一个死亡了,一个平静地生活着;一个始终在漂泊的路途上,一个喜欢停留。她们彼此之间的感情付出方式和对爱情的处理上,有很多微妙的值得回味的地方。我很喜欢两个女性之间的感情,会有比爱情更深刻执着的纠葛。”我与溪先在不同的城市读书,后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现在不同的国家生活,我的生活平淡如水,多年在一个城市,一个单位;她的生活变化巨大,经历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人群,我们早已属于不同的世界。但我们曾是彼此的灵魂伴侣,是少女时代互相懂得的人,我们就是另一对七月与安生。
二〇一五年七月,我换手机,开微信,加萍与溪。我与溪常微信聊天,发语音,相约一定再相见。
二〇一六年深秋,溪从加拿大回长春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发来多张照片,并给我方的微信。我与方也有联系。溪在大连停留,我休假,与她在大连见面,与上一次北京见面,时隔整整十八年!几天时间,我与溪住在初中同学梅安排的酒店,聊天、吃饭、喝咖啡、漫步海边,见她的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大学同事,还与她前夫吃饭——往事随风,恩怨皆散……她给我讲在这个城市生活十二年间做大学教师、公司老板的经历,离婚前后发生的事情,到加拿大温哥华之后的工作和生活——在SFU大学读MBA,在IBM工作,在UBC大学任教,丈夫是加拿大人,女儿现在十五岁……她说,英,你从小善于观察、感受,一直坚持写作,长于思考、梳理,你可以把我的经历写成小说。可是我问她一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她又说,不太记得。我说,我也许会写,也许就不写吧。我们都过滤岁月中灰色的记忆,留存生活的温馨与美好。
那天下午,大连周水子国际机场。午后阳光下,我与溪拥抱,泣别。初相识时,我们十四五岁,而今年过半百。相隔漫长岁月,相距千里万里,我欣慰,与溪再次拥有心灵的相通、精神的契合。我知道,这次分别也许一两年,也许十年八年,甚至此生无法再见。但是,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不会忘记,一切都在心里、梦里,生命里、记忆里……
二〇一七年初秋,我回故乡长春参加外甥婚礼后在北京停留两天,请天津的萍来北京相会。我俩白天参观奥林匹克公园,夜晚在鸟巢看汪峰“岁月”演唱会。三个来小时,当汪峰激情演唱《春天里》《怒放的生命》《北京北京》《勇敢的心》《无处安放》等歌曲时,我与萍也大声跟唱,温文尔雅的萍手摇荧光棒,眼神仍清澈、有神。那個激情、火爆的夜晚,成为二〇一七年最美的记忆……我发现,我与萍生活经历、生活环境、生活理念相像,生活平静、稳定,没有大的波澜。
二〇一八年春天,我休假去厦门,终于与方相见——一九八七年,长春火车站一别,至今三十一年!这些年她先在沈阳做教师,后随先生去瑞典,期间在日本、德国、美国等国家的城市生活,现在厦门。前些年通信不方便,咫尺就如天涯;现在世界就是一个村,天涯咫尺。住在她家三天,她带我游曾厝垵等地,吃土竹笋冻、面线糊、河粉等厦门特色美食。在小区,在湖畔,在海边,聊这么多年彼此浓缩的生活故事,为她拥有富足、安逸的生活而开心。方即将回瑞典生活,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也不知有没有下次。但心愿已了,我深感欣慰。
到现在,唯一遗憾是深圳之行是我与玫的最后一面,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人群中走失,她们之间现在也没联系。整理衣物,看到那条印度尼西亚民族风格的连衣裙,感叹穿这条裙子的时光已不复返,正如我与玫的友情。这条裙子仍压在箱底,是我与玫之间情谊和青春岁月的见证。
记得一九七八年春天,初二时一次班会,主题是《我的理想》——方与玫要当教师,溪说当科学家,我想当作家……如今,溪在加拿大搞科研,我一直与文字打交道,方在沈阳和瑞典都做过教师。我没有成名成家,只是按自己的心意生活。我们都已实现少女时代的理想,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
但有一点,我们当初“结拜”时谁也不会想到:五个人先后离开生命和友情生长的地方——故乡长春。每个人的人生场景变换,各自拥有不同的天空和大地。也许,我们曾生活在虚幻的精神空间,维系友情的只是不切实际的东西;也许,一个人或一群人只能在人生特定时段对人的生活起特殊作用;也许,世界在变,生活在变,人们交往的对象也在变,昔日朋友不可避免地被新的人群代替。生活的压力、生存的竞争,我们也曾互相失去,但是,她们与我一样思念少女情怀,追忆青春往事,现在我们又找到彼此。
四十年,从少年到青年至中年近老年,时代在变、世界在变,我们之间断断续续、浓浓淡淡。不管怎样,那都是一串闪烁七彩光芒的链环,构成我们人生的重要环节;那也是我们用一颗颗纯真、热情、真诚的心碰撞的一簇簇耀眼的火花,青春和生命因此璀璨。在茫茫人海中,漫漫人生路上,曾与她们心心相印、灵魂相通,是生命中美好的事情,那些曾经拥有她们的春秋和冬夏,是此生难忘的记忆……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