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久远的往事与未知的刑罚

张宁

坦白说，我在看土耳其著名导演努里·比格·锡兰的《安纳托利亚往事》的时候是不断溜号、昏昏欲睡的。影片不仅冗长，而且情节极其单调，讲的就是警察押着犯罪嫌疑人去指认藏尸现场并返回尸检的故事。前半部分就是警察、检察官、法医等一干人押着两名嫌疑人乘三辆汽车在公路上行驶、寻找；后半部分则是在解剖室里，法医及其助手对受害人尸体进行检查、检验。然而，如此简单的故事却讲了150分钟。导演到底想说什么呢？

要想弄清这个问题，是要看第二遍的。回放影片发现，人物之间的对话、眼神交流、肢体语言以及活动环境，乃至诸多看似可有可无的细节，实在是信息量太大，通过这些信息我们可以大致还原出一个并不简单的故事。

这个被还原的故事应该由这样几个问题构成：首先，谁是真正的杀人者。其次，杀人的动机是什么。第三，法医为什么隐瞒实情。这甚至都不是一个完整的破案故事，影片从头到尾都是在讲一起杀人案件侦破的部分环节。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是简陋的执法装备和粗糙的办案过程，导演似乎也无意为我们揭开谜底。凶手到底是不是凯南，他要接受怎样的刑罚？一路上大家也都并不关心这些问题，几个人三三两两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发时间，断断续续讲出了各自的人生往事。

警长纳西不辞辛苦连夜奋战，但从他与同伴的交谈中我们得知，他的恪尽职守其实是对家庭苦难的逃避。检察官在医生的启发下才明白妻子是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惩罚他的出轨行为。法医也曾有过短暂而幸福的婚姻，不幸的是很快就离婚了，而此后他总是沉浸于回忆与幻想之中。纳西的搭档阿尔伯经常带着几十发子弹到野外朝着天空发射，他说这是一种发泄的方式。他们临时歇脚的村子很破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留守老人，村长的最大痛苦是老人死后要等子女回来才能安葬，那么多尸体如何久存不腐？

看起来这些都是个别事件，但如果把这些不同的人生遭际连缀在一起，便能勾勒出一幅社会画卷。警员阿尔伯曾说：“在这种地方谁不会拿枪防身啊，你没枪就没命了……”显然影片所反映的是一个族群在动荡时代中的诸多社会问题，是那些生命如何得以生存。苍穹、旷野、荒原、夜色，看似平静空洞的景致里面实则危机四伏、暗涌奔流，从欺骗、背叛到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生死只是瞬间的事情。导演的高明之处就在于，用个案管窥社会，用细致入微的镜头刻画映射出道德、司法、医疗、经济、文化等时代面貌与人间万象。

长镜头与空镜头的大量运用，更烘托出孤寂、萧瑟、压抑与沉重的氛围。停电后村长的女儿斯米莱捧着灯进入房间，灯光依次照亮了房间里所有人的脸，而每一个人看到黑暗中斯米莱美丽光洁的脸时都不由惊呆了。毕竟，在萧条破败与丑陋死亡中生活了太久的人们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美。凯南就是在那一刻泪流满面，最后说出亲生儿子的事情，他要警察代他照顾弟弟，那是父亲的临终嘱托。那一刻不禁让我们疑问，他究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抛弃者、违反道德的通奸者、觸犯法律的杀人者，还是一个时代的受害者？

凯南的种种行迹表明，他很可能不是真凶。对他的情感我们在开头时是理所当然的恨，到最后却多了同情。他的伏法更像是出于一种自我的救赎。医生的知情不报则是有意成全，他不愿给无辜的孩子制造二次伤害，他甚至可能明白了凯南与孩子母亲那种无法言说的情愫。影片结尾处，脸上溅着尸血的医生呆呆地望向窗外母子的背影，意味深长。

医生感到无聊，阿尔伯说：“不，有一天当你回首往事，你可以把这个经历说得像童话。”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医生感慨道：“雨已经下了几个世纪，也没有怎么样，即使是往后百年的雨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大概是那些“童话”里的人类最真实的无奈。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