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工厂1 ——企业1984

张国云

第三章 厂长统考（上）

有个段子这么说，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楼上一块砖从天而降，一下砸到楼下十个人，其中七个是厂长经理，三个是董秘董事长。

如今走出去，随便碰到一个人，递来一张名片，不是厂长经理，就是董事长或董事局主席。这与企业荒的年代，厂长经理少得可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在20世纪80年代初，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厂长的，必须参加全国厂（矿）长统考，拿到合格证书，你才有任职资格，这和现在一些行业的上岗证书是一样的。

有了这个红本本，你就有了厂长资格，这必然挡住了其他人的厂长梦。

在中国企业史上，这可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可就是这么天大的事，翻翻那些文艺作品，竟然无法找到只言片语的记载，仿佛这事遇见了一场文字狱，早已从人间蒸发掉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

时势造英雄。我庆幸，这段历史我亲身经历了。

那天，企业党委扩大会议结束的当夜，天空一片漆黑，大风吹打着厂房门窗，发出“吱吱”的可怕声音。我在单身职工宿舍的一个竹质书架上翻书，竟然没有找到一本企业管理方面的书，这多少反映着当时企业荒的真实与严重程度。

就在我唉声叹气的时候，有人敲门。打开门发现竟然是老厂长，我十分惊讶。

“噢，老厂长您好！”

老厂长幽默地说：

“你挡在门口，不请我进房间？”

我脸一红，忙拉着老厂长进门说：

“不好意思！”

我拉着老厂长的手，让他坐到床沿，给他倒了一杯茶。

老厂长喝了一口茶，笑道：

“成功人士往往居所十分干净整洁。”

我说：“老厂长莫取笑我。单身职工宿舍环境一般，但可以窗明几净。”

“居室小家可以窥见一个人，看来你是一个称职的一厂之长！”老厂长富有哲理的话，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知道老厂长文化水平不高，没想到他能从居住的房间，窥见房主的修养——房主人生其实就像这房主自己的房间……

正当我对老厂长刮目相看时，老厂长开门见山地说：

“这几天，厂子一些情况我都知道了，我想你有时间应该去读读书，暂时回避一下矛盾，冷处理一段时间，估计人们对新厂长的做法会有新的认识！”

“呵呵！”

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但心里很感激老厂长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这时，我告诉老厂长说：

“厂里已决定让我参加厂长统考。”

老厂长摸着胡子，告诉我说：

“这是我之前跟黄书记提的建议，也许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方面是骡子是马拉岀来遛遛，有利于你挺起腰板做厂长；另一方面，不是很多人都想当厂长嘛，没有厂长统考合格这个红本本，那就请你靠边站，别做梦吧！”

我被老厂长如此周到的筹谋感动，连忙道谢说：“没想到老厂长为我们年轻人考虑得如此周全！”

老厂长一笑，幽默地说：“谁让我是过来人呢？”

我仿佛是在与自己的长辈说话，诚恳地说：

“老厂长，我没有接好您的班！”

老厂长握着我的手说：“孩子，我老头儿可以这样称呼你吧？老企业大社会，除掉没有火葬场，什么都有。这个重担子压在你这个嫩肩上，的确不容易啊！”

“对这种老企业，我反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做法。建议对老企业采用老人老办法。”听着他推心置腹的话，我紧紧握着他粗大的手，连连道谢。

这时老厂长又提醒我道：“老厂子，关系复杂，你是班子最年轻的，要多尊重老同志，带头搞好团结。只有团结，才有力量。”

“呵，请老厂长放心！”

我像一名新兵，站在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军人面前。

这时，老厂长拉我坐下来，仍不放心地问：

“你知道曾国藩吗？”

我说：“不但知道，而且还很崇拜。”

“讲排名，我算是他的第五代曾孙。曾国藩有一句口头禅——平生长进全在受挫受辱时。”

“怎么说？”

我迫不及待地问老厂长。老厂长说不卖关子了，如数家珍地讲起他们曾家祖宗的那些故事——

曾国藩有个弟弟叫曾国荃，当时曾国荃刚消灭了太平天国，被慈禧封为湖北总督，但他在湖北境内得罪了慈禧的宠臣官文，一个月内几次被慈禧严斥，同时京城大小官员也都认为他居功自傲，目中无人。这时的曾国荃精神焦虑、日日失眠，甚至一度得了抑郁症，萌生了退朝还乡的念想。

看到弟弟如此消极，为了开导他，五十七岁的曾国藩在金陵官署给弟弟写了一封信，痛陈自己一生引以为耻的四次重大教训。

他在信中说，自己三十年来宦海浮沉，一辈子失败不如意的事情很多很多，但主要有四件事，使他终生难忘：

第一件事是道光十二年（1832年）到湘乡县考秀才，在应试中被主考官当众斥责，说他写的文章文理不通，秀才没考上。

第二年，他再次应县试，仅中背榜（末名）秀才。这对甚为自负，恨不能与韩愈、柳宗元同代以分上下的曾国藩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但曾国藩对这件事不怨天、不尤人，反而激起他发愤读书的信念。他说：“自古以来确实有一些人的文章鄙陋却侥幸获取功名，但好文章绝不会被埋没。”这使他订下每天写一篇文章、作一首诗、看书不少于二十页的学习计划。

第二件事是在咸丰元年（1851年），已是翰林的曾国藩向咸丰帝汇报工作，为了对工作情况进行详细说明，他还画了一幅图，但这图画得丑陋不堪，引起了满朝大臣的嘲讽。

第三件事是咸丰四年（1854年），曾国藩在岳州靖港兵败。当时，他要跳水自杀殉国，幸亏被他的幕僚章寿麟救起，狼狈逃脱后搬到城南高峰寺小住，遭到江西全省官绅的鄙夷和耻笑。

第四件事是咸丰五年（1855年），九江兵败，石达开总攻湘军水营，火烧湘军战船一百多艘，曾国藩坐船被俘，后来他硬着头皮逃到江西，又弹劾了江西的巡抚、按察使；第二年当他被围困南昌时，江西省的官绅人人都幸灾乐祸。他與江西官员的关系，更是到了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容得下他的地步。

曾国藩形容自己当时的困窘处境是：“一听到春风的怒号，心就要碎了；一看见敌人的战船开过来，就急得绕着房子转圈，没有好办法。”

后来他的老乡王闿运写《湘军志》时说：“曾国藩在江西实在悲苦，现在想来，仍让人忍不住流泪。”

曾国藩在信尾对弟弟说：“我平生的长进全在受挫受辱的时候，所以我现在虽然侥幸成了大名人，也不敢自诩为有本领，更不敢自以为是。你一定要咬牙立志，积蓄自己的斗志，增长自己的智慧，千万不要从此气馁。要想立不世之功，成不世之业，离开了‘坚忍二字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老厂长其实是借曾国藩说他自己，也包括提醒我。可见，任何企业的成功都是从磨炼中得来的。

也就是说，挫折和失败并不是企业的“意外”，而是一个企业成长道路上的必然。从某种程度上说，又是生活最珍贵的馈赠。

……

经老厂长这么一点拨，我豁然开朗。时下处于企业荒时期，我作为一厂之长，就得为此做好准备，甚至随时随地为此作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