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索与凝思
2018-08-11郑国友
郑国友
摘 要: 阎真的小说为我们构造了一个“巨大的时间统一体”。阎真在作品中建構了一个时空坐标,在对现实进行心灵探寻的同时,更是在遥望和追索人类宝贵的“精神的源头”,思索一些令人沉重和焦灼的精神命题。传统的与现代的、世俗的与精神的、眼前的与遥远的、有限的与无限的、真实的与虚妄的等二元命题,都被阎真囊括进了他创造的时间装置之中,他在对小说中的人物进行精神拷问的同时,更是以清醒的时间意识来凝思处于困境之中的个体的生命价值,并通过对人物的生命关怀来表达他深深的历史隐痛和对现实的无奈。
中图分类号: I207.425
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9-4474(2018)01-0017-06
关键词: 阎真;时间坐标;历史视野;生命价值
阎真的每部小说几乎都是独特的,都具有各自的生气。然而,将四部“差异性”明显的小说文本放在一起进行比照性的重读,我们可以发现阎真小说中有一个高频率出现的词——时间。时间似乎成了阎真进行思考和构建文本的核心要素,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位在时间中进行追索和凝思的作家。阎真小说文本的独特性也许正在于他对于时间的独特思考和独特的情感表达。正如有论者指出的:“每一个有独创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总是有自己惯用的、几乎已经成为不自觉的心理习惯的、反复出现的观念(包括范畴)、意象,正是在这些观念、意象里,凝聚着作家对于生活独特的观察、感受与认识,表现着作家独特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作家(以及思想家)作为一个语言艺术家,他的独特观念、意像总是通过独特的语言(词语)表现出来。”〔1〕阎真在他的作品中就频繁地使用“时间”(或相类似词语,或具体的时间指称),通过“时间”这个词语表达着他对于时代和生命的独特发现和认识。我们以“时间”作为关键要素切入阎真创作的四部小说,可以发现其具有一些共同性的文本特征,正是通过对“时间”的追索和凝思,阎真以其文学创作探寻着时间之于现代人的意义。
一、在时间之中建立小说叙事的坐标
阎真小说有一个共同的质素就是表现人物与时代和社会的深层矛盾,人物都处在严峻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虑之中,但这还只是其创作的一面。阎真创作独特的一面在于其小说中构建了一个时间背景,即将人与历史的关系当成了考量人物精神选择的重要指标,历史成了时代和社会的镜像,在历史的参照之中,人的现实处境被推置于表现和审视的前台。
“《沧浪之水》深刻地写出了权力和金钱对精神价值的败坏”〔2〕,这种深刻性显然离不开阎真在小说中构建的时间框架。小说反映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精神幻灭,但小说的叙事时间却延伸和追索得更加遥远。小说有一个多次出现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物件贯穿整个文本,那就是池大为父亲珍藏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该书“书的封面已经变得褐黄,上海北新书局民国二十八年出版,算算已经三十八年了”〔3〕。书中收集了孔子、孟子、屈原、司马迁、嵇康、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文天祥、曹雪芹、谭嗣同共十二人的画像和他们的生平介绍 。几千年来,不管时代风云如何变幻,这些人物依然奉行着不变的精神气质和行世方式。正如韩少功所言:“他们来自不同的历史处境,可以有不同乃至对立的政治立场……一句话,有不同乃至对立的意识形态。但这些多样的意识形态后面,透出了他们彼此相同的情怀,透出了一种共同的温暖……他们呈现出同一种血质,组成同一个族类,拥有同一个姓名:理想者。”〔4〕序篇中,父亲死了,“我”清理父亲的遗物,“打开箱子我闻到一种陈旧的气息,这是藏在隐秘的时间深处的气息”〔3〕。父亲连同那本《中国历代名人素描》,成了“我”的精神养分和思想资源。“父亲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之中,形成了既定的体验方式。”〔3〕“仰望星空使我想到很久以前的岁月,时间尽头的岁月,还有那些遥远的地方被称作尽头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什么存在。”〔3〕但是,这种绵延了几千年、备受父亲珍视的精神养分和思想资源却在我的生存中面临危机,“我”越是以“理想者”的行世方式来与世界相处,“我”的生存越是艰难。最终,原来以为“一种延续了几千年的事实,也许要几百年才能扭过来”的“意义重大的真相”〔3〕——对精神良知的信仰和坚守,在经历种种打击之后,最后令“我”不得不在短时间内自动放弃。在小说的结尾:“我在坟前跪下……把《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轻轻放在泥土上。十年来,这本书我只看过两次,我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打开它去审视自己的灵魂。我掏出打火机,打燃,犹豫着,火光照着书的封面,也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把火凑上去,书被点燃了。火花跳动着,热气冲到我的脸上,书页在黑暗的包围中闪着最后的光。”〔3〕一种精神传统就此中断了,而且不得不中断。小说不只是演绎这种中断的过程,而是在广阔的时间坐标上进行思考。正如卢卡奇所指出的:“这样,时间就成为小说庄严的、史诗的载体”〔5〕,使我们从一个阔大的历史长河里,照见我们时代的“病”与“痛”。
卢卡奇指出:“在小说中,意义和生活是分开的,因此本质的东西和时间性的东西也是分开的;几乎可以说,小说的整个内部情节无非是反对时间强力的一场斗争。”〔5〕以此观之,《沧浪之水》是“反对时间强力的一场斗争”,《因为女人》又何尝不是。小说的主人公柳依依最终强烈地认识到“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怀有恶意,更能给女人的自信以实质性打击”〔6〕。“女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跟时间做斗争。”〔6〕与《沧浪之水》一样,这场斗争也存在一个时间性的坐标,是以某个时间作为一种参照的。小说的开始,柳依依觉得“自己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信仰,爱情就是理想也是信仰了。如果把这点理想信仰也放弃了,人生就真的悬空了呀”〔6〕。“她原来想自己的爱情应该像简·爱和罗切斯特那样的,缓慢的,优雅的,从容不迫的,绅士和淑女般的在精神上逐渐靠近”〔6〕。在柳依依这里,爱情毫无疑问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在小说中,阎真将柳依依信奉纯粹爱情当成了叙事的“前景”,恰如他在《沧浪之水》中将中国历代文化名人“心灵的高贵”当作表现池大为心灵裂变的叙事“前景”一样。阎真自己谈到:“在这个自由和欲望的时代,消费主义以水银泻地之势渗透到社会每一个细胞,使两性关系的大格局大环境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情感生存遭遇到了严峻挑战。这是我的小说试图表现的具有历史意味的重大命题。”〔7〕在消费主义的“幽灵”面前,女人“在这个年代,你不年轻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啊”〔6〕。女人成了消费品,于是商海的宠儿薛经理将“找一个作风正派的情人”当作了自己的生活目标,竟然可以对一个女孩“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谈:“女孩的青春是有价的,在哪里才能使这种价值最充分地体现出来呢?哪里?但青春不是人民币,不能存银行保值,也没利息。你想过没有,如白驹过隙啊!”〔6〕于是,在《因为女人》中,阎真以尊崇“历史趋向意义上的真实”,以“小说的现实主义和历史主义”笔触,直接面对传统爱情观念遭遇残酷而严峻的时代命运,“在这个自由和消费的时代,爱情真的已经失去情感的深度,需要从消费出发重新定义,即不定义责任、忠诚、唯一性和心灵性,而是定义于瞬间的吸引和身体的感觉”〔6〕。正是在传统的情爱参照中,身处消费时代的柳依依陷入了一种新的情爱困惑之中,“小闹钟在滴滴答答地响,她感到了时间的节奏,人生的又一层帷幕在这节奏之中悄然开启”〔6〕。
这种将“先在”的经验和传统的人文内涵当作“前景”的叙事特征和叙事策略在阎真的另外两部作品中同样突出并且“屡试不爽”。《活着之上》在故事的开始就讲述聂致远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几次遭遇,正是在曹雪芹的“参照”之下,阎真沉重地摹写了现时代知识分子的心灵挣扎和痛苦。故事以聂致远上西山开始,又以聂致远上西山结束,其中的文本奥妙和象征意味,如论者指出:“在梦中的曹雪芹和世上的聂致远之间的虚衔处,恰恰是我们精神的生机所在”〔8〕。由此观之,这种叙事方式与《沧浪之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曾在天涯》的文本构造不似《沧浪之水》《因为女人》《活着之上》那样将时间清晰地处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流程,并将前一个流程当成后一个流程的叙事前景和精神参照,而是“将时间变成了空间”〔5〕。《曾在天涯》以留学生活为题材,着重表现的是主人公高力伟在异国他乡的心灵苦痛。但是在小说的“引子”和“尾声”部分,都有一个清晰的“回到中国”的情节,强烈地表达了“回到中国”后的生活安稳和文化认同。可见,这里的空间如时间一样,同样具有叙事前景和精神参照的功用。
我们可以将阎真的作品视为一种在时间中构造的作品,阎真的文字正如卢卡奇所说:“承载作品的生活基础并非没时间性,也不是神话虚构的,而是从时间流程中产生的,每一个细节在时间中都有起源的痕迹”〔5〕。阎真的小说习惯聚焦于表现现时代的生存真相和心灵挣扎,其独特之处在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用“新写实”手法对生存本相的揭示,而是同时遥望和追索人类宝贵的“精神的源头”,让“每一个细节在时间中都有起源的痕迹”,以此在传统和现代、此岸和彼岸、永恒与瞬间的时空坐标上思索一些令人沉重和焦灼的精神命题。
二、在时间之中展开对转型期的精神拷问
阎真小说的情节叙述时间都比较短暂,短的只有几年(《曾在天涯》),稍长点的十多年(《因为女人》),长的不出三十年(《沧浪之水》《活着之上》)。但在阎真的小说中,时间作为背景却是宏阔的,他的小说的情节阐述时间接通了历史的长河。正如前文所述,阎真的小说对现时代的表现往往都具有一个时空前景,正是这个时空前景使我们获得了一个宽广的历史视野,阎真也正是以此来展开其对转型期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况的拷问。
在阎真的笔下,小說的主人公一开始都具有“理想主义者”的精神色彩和道义追求,而这种色彩和追求都打上了时间的烙印。主人公或在沉静、独处的时候,或在情绪激动、心灵挣扎剧烈的时候,往往“沉入时间深处”与自己进行心灵对话,抒发他们对于时间的发现和思索。阎真的笔触沉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这时的文字,恍如人物心灵的“时间简史”。
嘈杂的现实常常逼迫小说中的主人公逃离到时间中去。聂致远“觉得历史中藏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秘密,关于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和意义”〔9〕,他“这么坐了很久,想着时间,想着遥远的古代”〔9〕,他听从着自己心灵的声音,觉得那是“像时间深处传来的召唤”〔9〕。池大为不满意于周围的官场状况,于是告诫自己“要展开心境,看一看天边的风景,想一想远处的事情”〔3〕,他强烈地感受到“以生存的理由把这种渴望和真实扼杀掉了,那我就对不起司马迁,对不起曹雪芹,对不起无数在某个历史的瞬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坚守者”〔9〕,恍惚中,他甚至领悟到“群山起伏,静卧在阳光之下。对它们来说,一年,十年,一百年,时间并不存在”〔3〕。高力伟觉得:“从小我就在内心强烈地感到历史深处有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使我有一种模糊的使命感,觉得自己这生命存在的重要。”〔10〕柳依依认为她的爱情“是在时间中焐热的,没有别的理由,时间就是最大的理由”〔6〕。阎真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听从自己心灵的声音,相信“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3〕,因此都带有理想主义的鲜明色彩。然而阎真并非要歌颂这种“心灵的高贵”,或重新张扬这种理想主义的风帆,他显然对此是不感兴趣的,在新的时代境遇中,文学应有新的使命,他的文本需要进行独特的发现和表达,需要重新对理想主义进行价值思索,于此我们发现阎真的小说是直接面对时代问题和回应时代挑战的。理想主义在新的时代境遇中陷入了历史性困境,理想主义的坚守和追求面临危机,阎真以坦诚和勇气表达出这种困境和危机时,更在思索着我们该如何来应对这种危机和挑战。
在小说中,阎真将人类历史时间接通。首先是历史意义上的时间成为了一种具有价值估衡意义的“尺度”,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以先辈精神魂魄凝聚成的理想主义和道德情怀成为了阎真小说思索当代生存处境和精神困境的精神文化资源。小说的主人公一再哀叹:“时间后面的寄托已经被掏空了。时间中的某些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它不动声色地改变一切。”〔3〕“时间使一切重大的事件都变得意义暧昧。”〔3〕“市场只承认眼前的利益,不承认万古千秋。”〔3〕“我感到了意识到了时间的喜悦和悲哀,感到了世事在历史的瞬间无论怎样轰轰烈烈或凄凄切切,其意义在时间的背景中都将逐渐淡化,以至化到虚空一片中去。”〔10〕“在这个时代,我们遇到了精神上的严峻挑战……我们失去了身份,这似乎是时间的安排,不可抗拒。”〔3〕“几千年来,在孔子的感召下,退守自我空间很少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选择,但似乎在一瞬间,情况就变了,大家眼中只剩下自我了,把世界扔下了。”〔3〕“历史决定了我们是必然的庸人,别无选择。”可见,在这里,是时间将一切“先见”和价值标准模糊了〔3〕。其次,阎真将重心放在了对当下时间的精细考察上,重点表现为功利化、物质化时代的人们处在“急功近利”的生命焦灼之中。假如说《沧浪之水》中的人物焦灼于权力对自己的挤压,那么《因为女人》中的女人们则哀叹于自己青春年华的流逝。在时间的驱赶和逼迫之中,这个时代的人们似乎都在急切地将时间兑现为可见的利益,于是,在利益面前原来“像日出东方一样无可怀疑,无可移易”〔3〕的信仰和原则也开始变得可以怀疑其正确性和有效性了。“公正会在时间的路口等待那些无助的人吗?我不能骗自己。”〔3〕他们开始转而相信“时间的后面并没有什么在等待。”〔3〕而现实也确证了他们新的追求和信仰的可靠,“我有了今天,是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吗?”〔3〕“这更使我相信,时间之中的某些因素,不是谁可以抗拒的,抗拒也没有意义”〔3〕。
正如卢卡奇所指出的:“只有当与先验家园的联系终止之时,时间才会成为根本性的。”〔5〕在利益的这个“巨型话语”面前,曾经的生命坚守现在成为了“好像隔着茫茫的空间和悠长的岁月,宇宙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轻轻地诉说”〔10〕。面对时代的无奈,柳依依“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不像是自己的,而是从岁月深处的某个角落传来,渗透着穿越时间的疲惫”〔6〕,“有一种悠远的感觉,是时间深处传来的”〔6〕。最终,阎真小说中的主人公相信“时间什么也不是却又是一切,它以无声的虚空残酷掩盖着抹杀着一切,使伟大的奋斗目标和剧烈的人生创痛,最后都归于虚无”〔10〕。于是,理想主义的光芒黯淡了,生命挣扎的意义被残忍地消解,这显然是阎真小说留给我们的精神恐惧,他使我们不由得不思索沉重压抑然而重大迫切的精神价值和生命意义的问题。当一种伟大而神圣的精神传统在时间之中中断时,人类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困境将被呈现出来,它不由得不使我们想象“在一百年一万年之后有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遥望今天的人们”〔10〕时,今天的人们将如何给世界和时间一个交代。
阎真小说的情节时间跨度虽然不长,但其创作是跳跃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他通过时间建构起了历史与现实的精神通道。一种精神传统、一种先在经验已经长时间地在历史中存在,然而今天的现实却弥漫着物质化、消费主义、市场、金钱的滚滚硝烟。在这里,传统的与现代的、世俗的与精神的、眼前的与遥远的、有限的与无限的、真实的与虚妄的等二元命题,都被阎真囊括进了他创造的时间装置之中。正如卢卡奇指出的:“理念和现实之间的最大的差异就是时间:作为持续存在的时间流程。主观性之最深刻和最感耻辱的经不住考验与其说在于反对无理念的产物及其人类代表人物的徒劳斗争,不如说在于它不能阻挡住缓慢—持续不断的进程,在于它不得不从艰难达到的高峰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滑落下来。”〔5〕这种永远都逃不脱“地心引力”的历史性宿命,使阎真的小说自始至终充盈着一种悲歌气质。在阎真四部小说的结尾,除了高力伟登上回国的飞机成功逃离了一种时空的规约外,池大为烧掉了《中国历代名人素描》、柳依依将女人的悲剧性看成是一种宿命而揪心于女儿琴琴的命运、聂致远依然登上了西山,这些都似乎隐喻着一种生存的无奈和绝望。主人公都在時间之中,他们永远都无法逃避时间的规约。
三、在时间之中凝思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在时间之中,阎真的笔不仅指向了历史与现实,更指向了那些深处时间之中的生命个体。阎真的小说人物如高力伟、池大为、柳依依、聂致远在心灵触动最为厉害之时,也是他们沉入时间深处对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思索最具生命内涵和哲理意蕴之际。
在浩渺的宇宙和大时代的滚滚潮流面前,人是极其渺小和脆弱的。池大为无数次陷入对时间的沉思和反省之中:“一个人想想星星,再想想自己,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它们挂在那里都有几十亿年了,人才能活几十年,还没有几十亿秒呢?想想一个人能活几十年,还觉得挺长,可再一想,只有两万多天。”〔3〕高力伟、池大为、柳依依、聂致远,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接受过传统文化的熏陶,几千年来的文化血脉与他们息息相通,信奉“那些为了某种坚守,生前受尽磨难而在时间之中永垂不朽的人,他们才令人口服心服呢。”〔3〕因此,当面对“异质”文化的侵入时,他们还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精神抵抗。在这里,正如卢卡奇指出的:“时间仅仅是生命的有机体对当前意义的反抗,是生命在自身完全自成一体的内在性中坚持的意愿”〔5〕。但是,在“没有什么能够挡得住时间”〔6〕的大势面前,他们的抵抗是无力的,而且这种抵抗是要付出代价的。在经历一系列的打击、“惩罚”之后,阎真笔下的人物也被逐渐“规训”。阎真小说独具艺术内涵的地方就是写出了这些人物在“与时间抗争”中的心理意蕴,道出了小说人物由最初的精神坚持到最终的失望甚至绝望的灵魂蜕变的心路历程。
“一个人一旦理解了时间,他就与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10〕当个人无法与时代抗拒时,小说中的人物很快便陷入到了由坚信到怀疑的境地。通过时间,人物沉入了生命与时间、生存与毁灭、人与宇宙、人与自然等诸多问题的思考之中。聂致远认识到“时间真的太残酷了”〔9〕,人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谁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无限时空中如电光石火的一瞬”〔9〕,“一切都将归于寂灭,在时间的深处化为乌有”〔9〕。聂致远开始质问:“时空浩渺无涯,自我渺若微尘,在无限的时空的背景之下,一个人还有必要去表达对世界的意义吗”〔9〕?正是在这种深沉的叩问之中,“天下千秋已经渺远,自己这一辈子却如此真实。当一己之瞬间成为天下之永恒,我们就与乐观主义作了最后的诀别”〔3〕。宇宙的永恒和生命的短暂,使池大为觉得“没有什么比意识到生命只是一个暂时存在更能给人一种冷漠的提醒,特别是当这意识无限的透明……我那么清晰地意识到生命在无尽的时间之流中只是那么迅速的一瞬,它与这个永恒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10〕;认识到“在时间之流中每一个生命都那么微不足道,却又是生命者意义的全部”〔10〕。世事变幻,人心面临着新的考验,在时间面前,精神选择需要重新审视,在新的时空结构中,聂致远认为“一个人越是意识到了时空的无限性,就越是要承认世俗人生的合理性”〔9〕。柳依依懂得了“一个女人,就算万幸,没有意外的风雨,时间就是风,就是雨,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比青春更靠不住的东西了”〔6〕,“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怀有恶意,更能给女人的自信以实质性打击”〔6〕。因此,《因为女人》中的女人们认识到“女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跟时间做斗争”〔6〕,慌慌张张地遁入俗世,放纵自我,及时行乐。而池大为则在反抗中,“渐渐地我就有了一种恐慌,时间过去了,生命在流逝,可我仍呆在原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随着时间一起前行”〔3〕。于是,池大为最终放弃了抵抗,“杀死过去的自己”,如鲁迅《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一般:“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11〕他们都自觉地选择成为自己曾经的“对立面”,放弃了抵抗,背叛了自己,成为了“胜利的失败者,失败的胜利者”〔3〕。
正如《沧浪之水》中所写到的:“悲剧在时间的巨掌中已经注定,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就进入了铺就的轨道。”〔3〕面对巨大的时代潮流力量,阎真小说中的人物往往难以自持,他们甚至根本就不需细想,无奈和悲哀就已经注定。阎真小说中的人物最终放弃了去抵抗那些“被时间规定了不可能的东西”〔3〕,这之中隐藏着深深的历史隐痛、时代苦闷和现实无奈。对于人物的这种选择,阎真并非完全持一种批判的态度,而是在时间之中反思人物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反思之中又流露出对人物生命选择的一些理解。
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在消费主义和世俗化大潮中,曾经的一些高贵的精神品质面临着重大的冲击,知识分子的精神生存陷入困境之中。阎真的小说通过构造一个“巨大的时间统一体”,将小说的主人公置于欲望化、世俗化的社会浪潮之中,写出了他们对于时间之中发生的一切而感受到的心灵苦痛。但阎真用意显然不在批判,而是在小说中通过对时间的追索和凝思,在对他笔下的人物进行精神拷问的同时表达着深沉的生存关切和生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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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