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读书:《双城记》与《九三年》中的怨恨
2018-08-10苏祖祥
苏祖祥
本文试图从政治哲学角度、历史角度,运用政治哲学的方法,以历史印证文学、以文学印证历史,对《双城记》和《九三年》进行比较阅读和跨界阅读,以期打开一扇新的窗口,看到不同的风景。
怨恨是一种“强烈的不满和仇恨”,“它所具有的敌意是隐忍未发、不受自我行为控制的愤懑”。
民意并不是永远可以被忽略不计,怨恨并不是永远可以消弭于无形。如果民意没有宣泄的渠道,没有表达的途径,蓄积的怨恨将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而且就像物理定律所揭示的那样,打压的力量越大,蓄积的时间越长,怨恨的强度就越大。一旦有机会以报复行动的完成来满足怨恨感,怨恨者就从他所感觉到的所反对的对象阶层里任意挑选牺牲品。
在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双城记》中,有一个由蓄积怨恨到爆发仇恨到毁灭自己的典型,这就是得伐日(也译为得伐石)太太。得伐日太太可谓苦大仇深:父亲、哥哥、姐姐、姐夫和还在腹中的外甥都被埃佛瑞蒙德侯爵兄弟害死。尤其令人发指的是,侯爵兄弟强奸泰雷兹·得伐日的姐姐,致使其精神错乱;尽管请来曼内特医生治疗,这位绝色佳人最后还是在哀号中死去。曼内特医生也因为举报侯爵兄弟的暴行而被侯爵投入巴士底狱,被关押十几年后,释放出来时精神失常。年幼的泰雷兹·得伐日躲在海边的一个渔民家才得以长大,后来嫁给曼内特医生的仆人得伐日,成为得伐日太太,经营一家小酒馆。在巴黎安托万区的一家酒馆,得伐日太太监视着这里的一切——骄奢淫逸的贵族的马车飞速驶过,碾死穷人的孩子,贵族傲慢地用钱摆平;穷苦的雅克们对贵族和国王的统治越来越充满仇恨;路易十六的密探鬼头鬼脑地在这里打探……这就是1780年代的法国,怨恨无限发酵的法国——得伐日太太在新仇旧恨的刺激下,她的毕生理想就是在革命到来时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当1789年7月14日这个历史性时刻到来的时候,得伐日先生和得伐日太太成为攻打巴士底狱的先锋。得伐日太太郁积已久的怨恨终于可以尽情爆发出来了。然而侯爵一家却全都死去,得伐日太太的怨恨一下子失去了宣泄的对象。他们后来把侯爵的管家抓住,准备把多行善事、并无罪责的管家当替罪羊带到巴黎送上断头台。管家向在伦敦的侯爵侄子达尔内求救。达尔内多年前就放弃了继承权。历经千辛万苦后,达尔内和曼内特医生的天使一样的女儿露西小姐过着自食其力的幸福生活。然而,在接到管家的求救信后,达尔内义无反顾地回到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动荡不安而又充满恐怖的法国,准备为管家辩白。他刚一回到法国就被捕了。后来曼内特医生以自己曾在巴士底狱坐牢的经历为达尔内辩护,于是达尔内被释放。然而,被仇恨扭曲心灵的得伐日太太必欲报仇雪恨,再次把达尔内弄到牢里,而且还要斩草除根——把达尔内的岳父曼内特、达尔内的妻子露西、达尔内的女儿全部送上断头台。只是得伐日太太碰上了露西的女仆普洛丝小姐,二人大打出手,得伐日太太因手枪走火而毙命,她的斩草除根才没有成为现实。最后达尔内一家终于逃出法国回到英国。
底层的怨恨有着如此巨大的力量:所谓“布衣之怒”,并不是被达官贵人所蔑视的“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而是可以推翻强大的波旁王朝的有生力量。在波旁王朝肆意践踏“无代表不纳税”的传统的情况下,在中止三级会议达175年之久的情况下,在民智渐开而王公贵族更加肆无忌惮的情况下,这股力量不断积聚、不断发酵、不断壮大,最终和贵族阶层与神职人员中的进步开明力量相结合,终于将骄横狂妄的专制暴政推翻。
然而,怨恨毕竟不是一种应该永远积聚的情绪,更不应该从一种情感演变为伦理价值和政治行为。纾解和释放应该成为怨恨的有效转移方式。得伐日太太已经以自己的毁灭,为无限膨胀的底层怨恨付出了代价。然而悲剧并没有到此结束。自诩为忠诚正确的革命领袖们,互相咒骂:阴谋家!杀人犯!阴险小人!叛徒!温和派!
雨果认为这是以野蛮来对付兽性。如果说狄更斯在描述法国革命时可能会带有英国绅士的偏见和傲慢(当然,实际上狄更斯对法国革命充满敬仰之情),那么雨果这位法国人道主义的良心绝不会诬枉本国的革命领袖。在雨果的笔下,法国革命最杰出的代表们却被充满怨毒、刻薄、暴戾的心态所左右,并进而用尖险峭厉、恐怖威胁的语言(这种说话方式在后来的俄国革命中也可见到)相互恫吓,以此来表明自己的革命彻底性。法国大革命成了一架启动之后无法控制的恐怖机器,一个需要不断地用鲜血来滋养的嗜血怪兽,一台最终要把启动者卷进去才罢休的绞肉机。以怨恨始,以怨恨终;以共和自由平等的革命始,以高票拥戴拿破仑登上帝位终。历史就这样开了一个恶狠狠的玩笑。马拉、丹东、罗伯斯庇尔成为拿破仑献给帝制的祭品。
这次革命并非爆发在一个贫穷的国家里,反而是在一个正在极度繁荣的国家里。用今天的话来说,当时法国的蛋糕做得越来越大,但分配蛋糕的方式却越来越不公平,阶层之间的不平衡感越来越强烈。贫困有时可以引起骚乱,但不能造成伟大的社会激变。社会的激变往往是起于阶级间的不平衡。而不平衡则会导致怨恨情绪的无限滋生和发酵。
法国当时各阶层之间的怨恨情绪在不断发酵后,经过路易十四、路易十五的不断激化,到路易十六的时代可谓达到极点。175多年间民意无从表达;路易十六平庸无能,唯有在宴会、狩猎或在锁匠加曼的作坊中才能得到快活;王后安特瓦内特是个美丽、轻率而喜欢卖弄风姿的女人,她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去享受;国王倾举国之力,对贵族极尽笼络之能事,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王位、增加统治的合法性。但即使是统治阶层,对最高统治者的轻蔑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1786年,斯特拉斯堡造币厂铸造了一批金路易,在国王像上面,加上了一个表示凌辱的角,也就是讥刺王后之不贞;各方面的因素使得亲王们试图继承王位的希望不断被激发——国王的两个弟弟亚多瓦伯爵和普罗旺斯伯爵以及其从弟奥尔良公爵,都在利用这种不满来暗中图谋;普罗旺斯伯爵的情人巴爾比夫人有一天曾对拉默(法国大贵族,曾参加美国独立战争,回法国后成为反对派人物,后来是法国大革命的参与者)说:“你知道,他们在酒馆里换钱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涉及国王的话?他们把一枚埃居(法国货币单位名)掷在桌上说:把这醉汉给我换了。”拉默相信有些亲王在计划着要巴黎法院宣布路易十六无能统治。
一方面是法国王公贵族的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中等阶层的无权无势、勉强度日。法国贵族有着传统悠久的享乐主义、物质主义。出入宫廷的四千户贵族大家,和国王一起打猎,乘坐国王的华贵马车,从国库中分得数量惊人的年金及赏赐,他们的收入几乎占去政府每年预算的四分之一。但凡尔赛的生活是个无底洞,最大的产业也可在那儿花光。他们学着王后玛丽·安特瓦内特的模样拼命滥赌。华丽而绣着金银花色的衣服,马车、仆从、打猎、宴会、戏剧以及娱乐,需要大量的钱。大贵族满身是债,随随便便就倾家荡产。管家替他们管理财产,任意中饱,主人有时候连收入有多少也弄不清楚。全法国最大的地主奥尔良公爵负债达七千四百万。王弟普罗旺斯伯爵及亚多瓦伯爵到二十五岁时,即已负债一千万。大教堂也落在宫廷贵族之手,因为国王把这些寺院分给他们的幼子,他们到十二岁即可担任教职。1789年时,全国143个主教没有一个不是贵族。这帮主教住在宫廷中,对他们所主管的主教区,除每年得到二亿四千万锂收入外,其余
的一无所知。而履行教职的小神甫们却只能拾取残余。本堂神甫七百锂,副神甫只有三百五十锂。神甫们知道主教们在宫廷过着无耻的生活,而他们自己却在穷苦中度日,于是他们把自己的愤怒与辛酸灌输到农民的脑子里去。乡居小贵族已无参与政治及行政之权,只好在地租缴纳上榨取农民,于是变成了农民怨恨的对象。而且小贵族侵占公地,使得穷人的羊得不到所需要的少量饲料,穷人的怨恨日渐强烈。而小贵族也自视为被牺牲者,一遇机会,他们就会表示他们的不满。
大臣之间各自为政,互不买账;贵族之间彼此嫉妒,彼此暗算。甲大臣要保护哲学家时,乙大臣则加以迫害。伏尔泰就受到过不同贵族的迫害和保护。他们注意的不是公务,而是保持国王对他们的宠幸。谁也不去维护公共事务。神权专制只是用以掩盖一切浪费、武断及作弊而已。大臣常常招致人民怨恨,他们所体现的不完全的中央集权制,不但不足以巩固王权,反而引起舆论来反抗王权。
另一方面是底层农民的啼饥号寒、辗转沟壑,各地工人的一盘散沙、任凭宰割。农民是负荷这个社会重负的牲畜。什一税、王家税、现金及实物地租、徭役、兵役,所有这一切苛捐杂税都落在他们身上。领主的鸽子及猎获物可以任意蹂躏他们的收成。他们住在茅草盖的土屋子里,有时连烟囱也没有。然而比起他们同时代的兄弟,如意大利、西班牙、德意志、爱尔兰及波兰的农民,他们的情况要好些。他们有的有一点土地;有的只能靠做短工过活,而且时常失业,不得不到一个又一个田庄去找工作。他们痛恨贵族侵占公地,他们痛恨公共牧场及拾穗权之废止。全国各地的工人都不曾有严密的组织。至于那些被雇用在手工工场中的人,很多是农民,他们认为所得工资不过是补助农业上的收入而已。当时的工资增长不如物价上涨速度快。
文学和历史都在描述这个时代的最强音——怨恨。于是,在三级会议召开的时刻,在国王越来越无力控制局势的时刻,在怨恨极度膨胀的时刻,法国迎来了1789年7月14日。
享乐主义主导的放辟邪侈、官能至上,以路易十六和玛丽·安特瓦内特为代表,使巴黎成为堕落淫邪的代名词,从而也获得香艳之都、时尚之都的美誉;丛林法则主导的征伐好战、穷兵黩武,结果却把大革命的果实拱手送给急欲过一把皇帝瘾的拿破仑;偶像崇拜主导的智力崇拜和道德崇拜,以马拉、罗伯斯庇尔为代表,试图在人间建立天国,结果却把越来越多的人送上断头台,最终导致疯狂运转的恐怖机器无法自控,直至把自己也送上断头台才罢休;启蒙主义、人道主义主导的自由平等博爱,以卢梭、伏尔泰、狄德罗为代表,致力于消除不公、等级、掠夺、暴力,建立一个如英国那样的宪政、理性的国度……种种力量相互纠葛,一直无休无止,使得法国在200多年的时间里,不断地上演暴乱-革命的悲喜剧,不断地折腾国体政体、一直折腾到今天的第五共和国,不断地品尝被德国击败的屈辱,不断地以特殊性相标榜实则缺乏引领能力,不断地自我期许为世界领袖实则缺乏起码的道义资源,不断地陷入阿尔及利亚、越南的泥沼而尴尬不已,不断地以其所谓的先锋性掩蓋其矫揉造作、浮夸浅薄,不断地以其骚乱不已、动荡不安反映出其宗教、种族、思想的深刻危机。怨恨仍然是当今法国一个无法回避的关键词。
(作者单位:湖北仙桃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