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自我:对话英国摄影师马克·鲍尔
2018-08-09
何:您最近在忙什么项目?
鲍尔:像平常一样,我同时在着手多个项目。最近我最关注的是美洲,自2012年以来,我去了几次美洲,打算用最少10年完成这个项目。我计划出版一系列关于美洲的书,第一册会在2018年初出版。
我同时在进行根西岛拍摄项目。根西岛位于英国和法国中间,是海峡群岛中的一个。作品将在今年年末在根西岛博物馆展出。另外还有一个有关苏格兰新麦卡伦威士忌酿酒厂的项目在进行。此外,我还在研究英国纵横交错的长距离步道。
何:马丁·帕尔和布莱恩·格里芬都和您差不多是同时期的摄影师,与他们二位相比,您从绘画转型摄影,在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以來累计进行了不少自己的摄影项目。对您来说,从事编辑以及与慈善相关的摄影实践所面临的难题有哪些呢?
鲍尔:其实,马丁和布莱恩差不多要比我大十岁呢!
我觉得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位都学习过摄影,而我曾经是学美术的。这的确意味着我转型摄影困难重重:我必须了解市场运作规律,需要自学所有必要的技术,但我并不后悔从事摄影艺术。摄影教会我全神贯注,对事物明察秋毫。我认为我创作的敏感性就是来自于摄影训练。
我很幸运在事业初期就能接到几项摄影任务,尤其是为“儿童协会”(The Childrens Society)慈善团体进行拍摄。但是当时我工资微薄,生活难以为继。实际上很快就负债累累。当时我开始很严肃地重新考虑是否要继续做摄影师,还考虑过是否转行当木匠。
何:您是为数不多的见证了柏林墙倒塌的英国摄影记者。能向我们讲讲这段经历吗?在那期间有什么难忘的感受?
鲍尔:首先,“摄影记者”这个词有点别扭。我认为自己是个纪实摄影师。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摄影记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亲眼目睹了柏林墙的倒塌,并因此卷入了重大新闻报道,纯属偶然,但这的确拯救了我的摄影事业。在那个没有互联网、Instagram、微博,也没有脸书的年代,带着照相机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会带来巨大的好处。至于为何当时会在柏林,以及之后发生了什么,故事太长就不在这里讲了。但毋庸置疑,我很是幸运,拍摄的照片在各地刊登,我的摄影事业也因此重生。
何:您在20世纪90年代拍摄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对英国风俗的记录和展现,您受到过哪些摄影师的影响?
鲍尔:就像在之前电子邮件中提到的,我对古怪的英国传统风俗并不太感兴趣。虽然我受到了托尼·雷-琼斯的影响,但吸引我的是他的摄影手法,而不是他摄影的内容。他的作品很幽默,很巧妙地掩饰尖锐的社会批判。其他在早期影响了我的摄影师还包括克里斯·基利普,他的重要作品《现场》(In Flagrante)依旧是我所收藏几千份作品中的最爱。顺便说一下,和马丁·帕尔一样,我酷爱相册。我收藏相册已经有30年之久,虽然和他相比,我自己的收藏相形见绌,但我的相册一直都是我灵感的来源。
最近,给我灵感的艺术家都是风格与我差异很大的。我并不清楚原因,可能我在试着挣脱我自己树立的表达风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没做到。
何:您先后创作了《航海天气预报》和《26个不同的结局》,是较早在摄影实践中应用映射策略的摄影师,那么缘何会选择这一策略呢?
鲍尔:像很多男人一样(尤其是男人),我一直热爱地图。上学的时候,我想成为一名制图师。《航海天气预报》是个英国传统—广播已经深入公共意识—有次我买了一条绘有海域简易地图的毛巾,就突然有了灵感。我突然意识到那些我耳熟能详的名字,那些在我脑海里想象出清晰画面的地方都是实实在在的地点。我产生了明确的想法,想要参观这些地点,看现实是否与我想象中的风景一致。
我喜欢按照地图找摄影项目,因为地图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框架,指出了一些有边界的具体位置,但又给我自由按自己的喜好去摄影。这让我有信心去相信我能够以这些地点为舞台,并在每个地点自由摄影。
《航海天气预报》取得了成功:在20多个地方巡回展览。这本书再版两次,共卖出了1万多本(这对一名默默无闻的摄影师来说可是非同寻常)。此次成功让我深受鼓舞,我又决定循着另一个英国传统读物—《伦敦A-Z》地图册去摄影。到伦敦旅游的人都知道这本地图册,它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英国同类地图中最为畅销的,即便在当今智能手机时代依旧如此。我对地图上未标记的地点兴趣十足,人们认为这些地方无关紧要,没有必要绘制在地图上。我本人出生的地方就是《伦敦A-Z》地图册上没有的小地方,因此,上不上地图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就像《航海天气预报》一样,《26个不同的结果》也是另一个自传性质的作品。
何:正如大卫·钱德勒在《航海天气预报》论文中写到过的,您的地图既有真实的也有虚构的地点。摄影与“证据”和“真相”的关系并不稳定,您开始关注对摄影将如何在“证据”和“真相”之间,在“事实”和“虚构”之间平衡。您能为我们解释一下吗?
鲍尔:人们常常沉浸在想象力中,在未到达实际地点或故地重游之前尽情想象该地点是什么模样,会发生哪些奇妙的事情。虽然这样可能有点做作,但我们期待的样子和实际的反差会迅速提供一种观察世界的崭新方式。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最近我在读约翰·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并追随着小说中的悲剧主人公约德一家的脚步,从他们的故乡俄克拉荷马州一直到加利福尼亚的沙漠。这本书不仅提供了观察风景的特别方法(每天晚上复读小说也很容易),同时也提供了一种非常急缺的结构。没有这种结构,我可能就会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此外,就在上个月,在我着手伦敦的一个项目(LiveLab, 2017,详情见我的个人网站www.markpower.co.uk)之前,我读了两本历史小说,一本是以中世纪为背景的,另一本是以维多利亚时代为背景的。两本小说都加强了我对当代部分伦敦城的历史层次感的理解。
何:在《比伦》(Buren,1999-2000)系列中,您开始创作彩色图片,有更加多种多样的主题展现,包括空间和宗教。那么,在确定主题之后,会决定风格吗?还是其他呢?
鲍尔:开始任何项目之前,最重要的就是决定好采取的表达方式……你所希望的照片类型。每次进行新项目,我的确希望自己能够探索未知领域。我并不想沉醉旧成就,止步不前,只会一次次炮制旧照片。我希望能做到与上次不同,因为尝试和失败往往会产生最好的作品。如果自己敷衍了事,我永远不会对自己的作品满意。
何:加入马格南图片社是否对您的摄影事业产生过影响?又是怎样影响的呢?
鲍尔:2002年,我以提名会员的身份加入马格南,那年我43岁。这意味着我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摄影师/艺术家”,并有信心不去预测会员身份会需要我去做什么。这是15年前的事了,回首往事,我的确相信马格南的会员身份有很多好处。我结识了很多朋友,我也一直很敬畏其他会员的作品。我和一些会员摄影师关系不错,我们每年最少在年会上聚一次,互相展示我们正在创作中的作品。你们也能想象得到,这种交流对每个人都大有裨益。摄影往往都是单独行动,而在单独工作时,很容易就会认为我们的作品还不错,或者说至少自己认为已经很好了。在马格南,我们会给彼此有建设性意义的批评意见,我们希望每个会员都能够努力工作,创作出杰出的作品。
最后,虽然马格南可能没有我一开始加入时预料到的那么有益,也是有诸多好处的,这意味着25年后,我可以离开教学岗位,有足够信心相信自己能够以偶尔几次的任务谋生,同时有了更多时间从事我自己的项目。
何:实际上,从您第一个儿童协会的委托开始,您已经从不同机构那里接受很多项目了,包括《三部曲》(Trilogia)、《比伦》、《破冰船》(Icebreaker)等等。哪个项目您印象最为深刻呢?在您摄影生涯的30年里,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鲍尔:我很幸运,接到的摄影委托都是我比较喜欢的,能够有人邀请我去着手我自己本身就很乐意进行的项目,还给我佣金。这一点肯定也是很多年轻摄影师的梦想,在这一方面,我还是非常幸运的。
比如有次在芬兰的破冰船上待了10天,很有异域风情,其他项目需要花更多精力才能拍摄到有趣的照片。在很多方面,回顾作品—假设我的确创作了一些有价值的作品的话—最让我骄傲的就是这样的项目。
何:《伯里浦鲁斯游记》(Periplus)和《黑乡》(The Black Country)都是您加入马格南图片社之后创作的摄影作品,展现的是特殊的国际或地方群体。您认为参加这样的任务最有趣的是什么,局限又有哪些?
鲍尔:在一个文化领域进行集体项目是马格南提供的最有趣最激动人心的机会。马格南有各种不同类型的摄影会员,每个风格迥异,关注点也各不相同。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能提供一系列特殊方法。摄影师们也完全有能力完成整个项目,从拍摄筹划到出书、展览,在马格南内部就能全部完成。
当然,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视这些机会,在任何情况下都竭尽所能。在我看来,这些文化项目都是充实自己作品的机会,只是背景是特定的。我喜欢与团队一起向着共同目标努力,至少有的时候是喜欢的,因为很多其他的事我完全是自己完成的。
何:在《航海天气预报》中,您开始使用声音,在《黑乡》中也用了声音和视频。这样不仅让作品视觉展现更具多样性,也同样引起了深刻的讨论。您是如何看待静态图片、动图和声音之间的关系的呢?未来的作品中,您也会用到同样的策略吗?
鲍尔:是的,很有可能会的。我很喜欢与照片结合得当的声音,但必须是在正确背景下出现的正确的声音。毕竟正是因为沉默,照片才有力。我用声音创造另一种图片,更为抽象,与视觉图片同在。建立两种图片之间的联系,就创作了一种有趣的表达方式。有趣的是,你提到的两个作品,都用到电脑随机组合图片和声音,形成随机组合,幸运的话,可以改变图片和声音的意义和(或)解读。
何:您在波兰完成了《两首歌的声音》(The Sound of Two Songs)和《弥撒》(Mass)。两个作品分别从宏观和微观角度记录了当代波兰。能聊一下拍摄的感受吗?
鲍尔:我在波兰的作品表面上看是针对当时波兰现成的书出版的。这些书分为两类:一类关于古堡、高山、阳光下湛蓝的深湖……另一类是大屠杀照片。而我在波兰灰蓝色天空下行驶所看到的景观非常不同。有个地方一直在严格的共产主义领导之下,直到最近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欧盟的一员。我寻找能观察到的变化,但说实话,在那个年代很难发现什么变化。
何:除了波兰以外,在您所有的海外摄影经历中,哪个地方给您留的印象最为深刻?
鲍尔:格鲁吉亚,就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不是那个美国的州,給我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也容易理解为何有那么多图册记载高加索地区。那个地方风景优美,也能比较容易地接触到特别的事情。然而这种地方也会遇到问题,因为我们常常因风景被简化为二维的照片而感到失望。在捕捉一方风气特色之时,我们才意识到摄影的局限性。这个话题我还可以继续说好几页,但还是不了吧。
何:到目前为止,您职业生涯中出版了8本书。作为一名摄影实践者,出书为何对您如此重要?您能为我们介绍一下您的新书《摧毁实验室的实验》(Destroying the Laboratory for the Sake of the Experiment)吗?这本书与其他书相比有何特别之处?
鲍尔:现在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适合出书的摄影“作家”,而不是一名为展览而拍照的摄影师。我每个项目都有出书的可能,但多数并不会出版。照片比其他艺术形式更适合印刷,你可以想象一下雕刻家的作品要在书中翻印有多困难。
通过书这种形式,照片经过仔细编辑和排序就可叙述故事。我觉得这非常吸引人,即使我后来出的每本书都不容易。这一直都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进行《摧毁实验室的实验》时,我与诗人丹尼尔·科克里尔(Daniel Cockrill)密切合作。我们在2006年至2010年间开展了多次短、中途旅行,游遍了英国各地。我们会到同一个地方,分享类似的经历,我负责摄影,丹尼尔负责作诗。很明显,这本书是我们合作的载体;我们与一名优秀的英国设计师多米尼克·布鲁克曼(Dominic Brookman)合作,全权委托他用最具创意的方式融合图片和文本。我为这本书感到非常骄傲。
何:过去的几十年中,您积极参与教学,很多杰出的摄影记者都是您的学生。劳拉·帕奈克(Laura Pannack)就是其中之一。能分享一下您在布莱顿大学教授摄影的经历吗?您認为在过去5-10年里,摄影教育有什么变化?
鲍尔:能在好大学教书我感到非常幸运,而且教授的还是摄影课程。我很幸运能够认识这些出色的、创意无限的年轻人,他们也给了我很多灵感。
但是,虽然教学给我灵感,但还是会阻碍我的个人项目,因为教学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我并不后悔。我相信这段经历帮助我成为一名摄影师,成为今天的我。这些年英国的教学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恐怕是变差了。现在学生太多,学校也更重视理论忽视实践。综合所有因素,包括我想趁自己还有精力用尽可能更多的时间去进行自己的项目,这意味着我距离课堂越来越远。但我依然偶尔进行教学,但是认为自己不算是积极的老师。
何:作为一名乐于创新、不断挑战主题和风格的摄影师,您对年轻的摄影师有什么建议吗?
鲍尔:忠于自我;不要追随当前流行或是风格(但要了解流行什么,了解当今摄影动态),而是要追寻对自己有意义的想法,方法也要得当。
耐心同样重要,毅力也是如此;不要指望能轻易成功。成名前需要很多年的打磨。但我坚信如果你执着于此,有好的想法,有有趣的表达,终会功成名就。
何:除了摄影之外,您还有别的爱好吗?
鲍尔:多年来我曾爱好驾驶小艇,但后来我的女儿出生了,我就放弃了这个爱好,她现在已经18岁了。那些日子我喜欢带着我的狗柯达去乡间散步、读书、做饭,都是些普通的事情,恐怕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