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空间与地方：马克·鲍尔的摄影实践

何伊宁

用相机替代钢笔：从慈善摄影到国际报道

马克·鲍尔于1959年出生在英格兰哈特福郡的哈彭登（Harpenden），这是一座富裕的卫星城，小城有直通伦敦市中心的火车，虽然这里只有3万居民，但房价是英国平均值的两倍。和很多摄影师的开始摄影的故事相似，孩童时期的鲍尔在阁楼上发现了父亲年轻时用过的放大机和其他设备，开始对摄影产生兴趣。1977年至1978年，他在拉夫伯勒艺术学院（Loughborough College of Art）读了一年预科，紧接着在布莱顿理工学院学习素描和绘画，三年后获得视觉传媒专业一等荣誉学位。

毕业后的马克·鲍尔开始在东南亚和澳洲旅行，先后当过英语老师、电视演员，在香港打过工，还在悉尼郊区一家药房开设过相机部 1 。1983年回到英格兰之后，决定成为一名摄影师。接下来十年间，他都在为杂志和慈善机构拍摄纪实类的作品。1985年，鲍尔在接受儿童协会（Childrens Society）的委任之后，花费了一年的时间活跃在英格兰中部和北部，拍摄了一系列在撒切尔时期受到经济改革影响的贫困家庭儿童的生活状况，这些照片一年后出现在英国各地的广告板上，较为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矛盾和问题。

1989年，东欧剧变的风声吸引来全世界各地的纪实摄影师，鲍尔也不例外。当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当晚，年轻的鲍尔遇到了包括保罗·罗威（Paul Lowe）在内的几位英国战地摄影记者，共同记录了那历史性的时刻。在一张拍摄于当晚的照片中，柏林墙西侧，年轻人们脸上显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唯独那位出现在镜头右前方，被父亲托在手上的幼女被当晚的场景吓得不清，与此同时，画面左后方的摄影师正端着相机对准了她。同样的兴奋和期待重复出现在鲍尔接下来几个月的报道照片中，他不辞辛苦地奔波在东欧数国，用黑白底片拍摄了保加利亚、波兰等国百姓游行、工作和日常生活的真实状况。

1990年代初，受到当时英国摄影趋势的影响，鲍尔决定开始独立进行长期的纪实项目，这些项目也逐渐塑造了他将自己的观念和社会现实融合在一起的重要实践方式。

映射英格兰：从不列颠海岸线到《伦敦A-Z地图》

英国作家乔纳森·格兰西（Jonathan Glancey）在《英國海滨旅游城市的变迁》一文中分析了英国目前为止剩下的55个海滨度假城市衰落的原因以及共同面对的挑战。而根据英国旅游局（Visit Britain）网站提供的数据，上述度假胜地之外，英国大小各岛拥有9000多英里荒凉的海岸线和少有人迹的海滩，还有数不胜数的溪流、海湾和断崖，它们共同构成了英国这一海岛国家陆地的疆域和边界。英国摄影的历史上，从活跃在各个海滨度假胜地的沙滩摄影师，到包括托尼·雷-琼斯、马丁·帕尔在内的纪实摄影师，都将镜头对准过不列颠的海岸线，这些区域及其景观以丰富的表征和富有神秘感的象征性成为英国摄影实践的重要主题之一。

或许正是因为马克·鲍尔在内陆的成长经历让他对英国海岸线保持着一种向往，与此同时， BBC广播四台一档名为“航运天气预报”（The Shipping Forecast）的短小精炼的广播节目成为他摄影生涯中第一个长期项目的灵感来源。“航运天气预报”是BBC广播四台专为英伦三岛周围的渔船、游艇和货轮服务的一种近海天气预报，该节目播报风力和能见度信息。每日打开广播，播音员嘴里吐出的海边地区地名、风力、天气和能见度的播报在鲍尔的耳中变成了一种魔咒，将他对英国海岸的想象带到那些被海水碰撞的断崖和无人的小岛之上。

英国摄影评论人格里·巴杰（Gerry Badger）在谈及“航海天气预报”时开门见山：“对少数人来说，英国广播公司电台的航运预测是一项宝贵的信息，一个重要的编码信息，它为那些在海边赖以生存的人们制定了工作日（或夜间）的进程。对许多其他人来说，它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真正的风和雨，在想象的风景中远离了低能见度和充满威胁的汹涌浪潮。这与英国感，或者说对浪漫的英伦三岛，一个忽视了国家界限、作为海市蜃楼存在的神秘的地方有着密切的关系；它是漂浮在集体记忆的海洋中的一组岛屿，是人们记住的地理课、海滨假日以及旧地图和指南书的产物。”

在鲍尔的计划中，他决定追寻着航运天气预报中所限定的31个海域，点对点地记录这些曾经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地点，并因此创作出一组在英国摄影史中有重要地位的作品—《航运天气预报》（The Shipping Forecast， 1993-1996）。从1993年开始，鲍尔踏上他探索未知海岸线的旅程，利用映射（mapping）2的策略，在接下来的三年间借助各种交通工具完成了一组包含风景、环境肖像和静物的黑白中画幅作品。在大多数的照片中，鲍尔如实地记录下生活在这些海域所涉及的海岸上的人们（尤其是孩童）的娱乐活动，例如兰迪岛（Lundi）上玩沙子的小女孩、在亨伯（Humble）海岸线上打板球的印度裔少女以及西班牙特拉法尔加海岸（Trafalgar）游泳的西班牙非洲裔男孩。同时，鲍尔的镜头对准了沿线不同季节下的海岸线风景，例如英吉利海峡波特兰岛（Portland）边装满卵石的铁丝网方块、爱尔兰香农（Shannon）岛上的小丘陵以及冰岛东南部（Southeast Iceland）陆地上夏季的浮冰。除此之外，观众还可以从鲍尔在直升飞机和大型游船上拍摄的照片中感受到他在《航运天气预报》项目中的旅行体验。

马克·鲍尔在拍摄《航运天气预报》系列的过程中，一方面沿袭了英国纪实摄影中的海岸线传统，在展现风土人情的同时流露出英国人少有的幽默感；另一方面，他巧妙地将当代艺术中的映射策略融入其中。除此之外，鲍尔还以拍摄当天清晨6点的BBC广播四台“航运天气预报”中的天气情况作为每张图片的注释，试图通过现实的影像挑战英国人对这些遥远地方的想象。除了照片展示之外，鲍尔还特地为该系列制作了一组视听作品，观众在观看幻灯片的同时耳边响起播音员低沉的声音，如此，鲍尔作品创作中观念化的过程最终得到了完整呈现。

时隔十年，鲍尔受到一本名为《伦敦A-Z》（London A-Z）的地图的启发，通过映射策略，拍摄了名为《26个不同的结局》（26 Different Endings）的项目。鲍尔展开《26个不同的结局》的初衷富有戏剧性。2003年的春天，马克·鲍尔正在伦敦西部的一个地方享受野餐，在不经意地翻阅了《伦敦A-Z》这本地图时，他发现眼前流淌的一条小溪出现在地图最外的边缘。自从1935年，英国女画家菲莉丝·皮尔萨尔（Phyllis Pearsall）开始绘制这份名为《伦敦A-Z》的地图以来，伦敦的边界每年都会有所扩展，正如马克·鲍尔所说：“每年都有人会确定伦敦的边缘应该在哪里结束；伦敦周边的哪些地方应该被包括在内，哪些不应该，而这个项目则是去探索那些不幸被规划在地图边缘的地点。”

《26个不同的结局》正是对应了《伦敦A-Z》中26个字母的排序，画面中那些丛生的灌木、被路障拦截的路径、废弃的车站和空无一人的房子都再次验证了鲍尔眼中那些被划分在伦敦边缘上的“不幸”地点。英国摄影师、作家J·A·P·亚历山大将鲍尔这一作品与保罗·法利（Paul Farley）和迈克尔·西蒙斯·罗伯茨（Michael Symmons Roberts）在《边缘地带：英国真正的荒野之旅》（Edgelands： Journeys into Englands True Wilderness，2011）中定义的边缘地带联系了起来。无论是沿着BBC“航运天气预报”中所定义的31个海域拍摄的同名作品，还是定义了《伦敦A-Z》地图边缘的《《26个不同的结局》，通过地理和地图为基础的映射都代表了一种抽象思维，指引着艺术家在创作中尝试不同的探索，透过一种事物来关联和理解不同的事物。

空间遐想：见证伦敦千禧巨蛋的诞生

上世纪90年代末的鲍尔开始摒弃黑白摄影，转而进行彩色摄影的实践，他在千禧年到来前跃跃欲试，前后耗时四年时间记录了千禧巨蛋的诞生。千禧巨蛋，英文名为“Millennium Dome”，由英国建筑师理查德·罗杰斯设计，这座巨型建筑坐落于泰晤士河畔，通体醒目的白色，搭配着四周的钢骨支柱，是英国千禧年庆祝活动的主要场馆，也是地标性建筑之一。即便当时的马克·鲍尔凭借《航运天气预报》在全英国各地的博物馆、美术馆画廊参与展出，1998年还作为“当代英国摄影”的摄影师之一参与了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的展览，但他一开始争取拍摄千禧巨蛋的过程却并不顺利。

从第一次和新千禧体验公司（NMEC）交涉开始，鲍尔就被各种理由拒绝，之后，鲍尔开始严肃地思考拍摄方案，并收集了历史上涉及政府项目工程的纪实摄影案例，用厚厚一叠调研影像档案赢得了NMEC的信任，成为官方委任的摄影师。他用100多次前往工地拍摄的旅程完成了这组名为《巨蛋》（Dome， 1996-2000）的作品，出版了名为《超级结构》（Super Structure）的画册。鲍尔在《巨蛋》项目中展现了巨型建筑的外部建筑結构、内部空间的细节以及从不同方向眺望“巨蛋”的照片，他在拍摄过程中利用了场馆建设过程中不同元素的光源，用中画幅相机营造出一幅幅空间的剧场：主建筑外一栋四层未知功能的结构建筑被通体桃红色的灯光照亮，并辐射到周围的空间上；一个狭长型的霓虹灯柱出现在蓝色瓷砖背景的男厕所内，显得格格不入；穿着黄色工服的保安背后的墙面是巨大的海洋图案背景，朱砂色的巨型管道从画面的左上方切入，一路扭转最后消失在右下角的背景之中。

诸如此类的图像不但记录了千禧巨蛋从无到有的过程，同样见证了“千禧巨蛋”从一个象征到危机的过程。“千禧巨蛋”从兴建到落成一直争议不断。它曾被英国政府寄予厚望，原以为可变成首都新的标志性建筑，然而后来不但陷入财政危机，甚至还引发了一系列政党纷争。在回应这一点上，英国摄影评论人戴维·钱德勒（David Chandler）在为鲍尔的画册撰写文章中这样写道：“鲍尔作品所暗示的是，通过所有的猜测、批评以及它最终形成的形象，巨蛋代表的真正成就感和事业—它的尊严—很可能就贮存于它壮观的建造过程之中。这正是鲍尔着手所去记录的，以及他所阐释的令人难忘的宏伟和幻想的混合体。”

文化认知与地方叙事：城市之歌

鲍尔在2013年出版了一本名为《弥撒》（Mass）的画册，这本精妙的作品采用了跨页上下对折的设计。翻开这本画册，读者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物件的细节，却不知是何物，再将折页打开，迅速进入视线的是一间正在举行弥撒的教堂内部，其装饰庄严且奢华。待多翻几页，读者方能发现《弥撒》整本画册都运用了同样的策略：鲍尔机智地拍摄了他所拜访的每间教堂中的捐款箱投钱口的细节，再将其与庞大的建筑本身作为对比。

《弥撒》项目是马克·鲍尔及其家人于2010年至2011年冬天在波兰克拉科夫度假时完成的， 早前鲍尔在波兰拍摄的《两首歌的声音》（The Sound of Two Songs）因其具有代表性的观念和生动的纪实语言，获得一致的好评。而后，鲍尔一直想就波兰的主题来拍摄更具体的项目，《弥撒》系列正是摄影师探索波兰的个人体悟的结果，鲍尔感受着当下的天主教堂中的氛围，并发现波兰百姓对天主教的虔诚已跨越阶层和年龄的界限。用鲍尔自己的话说：“这些投币口与教堂美丽和恢宏内饰进行了对比。在波兰有很多关于教会权利和财富的争论，尤其在克拉科夫，而这也正是我想通过该项目所探索和暗示的。然而，我原先反对天主教的长篇大论很快就转向了一种羡慕，那是一种我看得到的、能理解却无法达到的信仰。”

2012年，作为马格南图片社成员之一的鲍尔接受Multistory艺术组织委任，开始就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重要区域黑乡进行拍摄。再一次，鲍尔将他对观念艺术的敏锐直觉完美地运用到关于黑乡的系列作品当中，最终完成了两组静态影像以及讨论黑乡美容业的短片，将观察对象从萧条的静态风景延伸到黑乡人对美的观念的探索。鲍尔的静态照片包含了《风景》（Landscape）与《鞋》（Shoes）两个系列，前者延续了鲍尔对城市风景和空间的探讨，拍摄了黑乡各地被荒废又被当地人重新利用的空间，而《鞋》系列则以灰色水泥地和方砖路为背景，拍摄了一组优雅的鞋子。

除了上述两组摄影作品之外，鲍尔于2013年完成了一组观念性极强的短片，整部作品集合了静态图片、短片以及以化妆品颜色和文身色料命名的有声装置，短片背景中浓重的黑乡口音让人忍俊不禁。鲍尔在回顾其作品创作过程中写道：“在拍摄了一系列城市风景后，我很快发现了这里遍布着美容沙龙和男人俱乐部。在进一步的发掘后，我了解到黑乡的美容业和性行业在艰苦时期也都十分红火。因此，我在一些生意兴隆的沙龙和夜店拍摄了一系列短片以‘弥补之前拍摄的萧条的静态风景。”

马克·鲍尔的创作长期在不同的摄影实践中转换，他在接受马格南委任的同时也持续推出着个人计划，并在近期的创作中将关注点对准了美洲，也将在近期推出相关的展览和出版计划。鲍尔的作品被收藏在世界诸多的博物馆、美术馆以及其他公共和私人机构中，包括英国艺术委员会、英国文化协会、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洛杉矶郡立美术馆、密尔沃基美术馆、马拉喀什摄影艺术博物馆等。

注释：

1.英国和澳大利亚的大型药店在经营医疗处方和一般药品外，通常还设有美妆、日用零售部，以及相机、冲印服务。

2. Mapping本意是“绘制……的地图”，在当代艺术中，艺术家通过地图的指引进行视觉测绘，或者运用实践来绘制地图的策略也被称作Mapping， 中文里做“映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