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流浪在小镇
2018-08-09杨小霜
杨小霜 (土家族)
白沙这个小镇已经只身一人走过很多次了,我很享受这种宁静里面所夹带的苍凉和疼痛。整条巷子长长的,在不同的季节里总能遇见不同的景致,仿佛走进这条窄窄的巷子里,生命和灵魂才能完全归位。
也许是一个人行走得太久了,便习惯渴望宁静和孤独。喧嚣始终不能在我的世界观里寄生。些许这条巷子同我一样,一些心事开始在青石板上疯长,一点又一点地侵蚀,一年又一年的累积,青苔到底是越发茂盛了。
二十多岁的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是在一个下着雪的夜晚。在那样的一个夜晚里,孤独感和陌生感以及前路的迷茫感就如这漫天的雪花一般,无处可放。它到底是来了,带有北国的狂野和南国的柔情,一片又一片地降临在这个小镇上。有初来乍到的小心缜密,亦可以看成是举目无亲的飘零,但无论做何解释,它终归是同我一起来的。
那一个夜晚,风把花格窗吹得沙沙作响,把田野吹得空旷而又寂寥,把山林吹得空灵而又清幽,再把流浪的小麻雀吹得无家可归!我就知道,它来了,不用推开苍老的院门,也不用打开斑驳的窗扉,那么地柔软那么地空灵,它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鸦雀无声!
它遗落的位置由不得自己来选择,仿佛任何一个地方所累积起来的雪花都带有前世的抉择和今生的阴差阳错!夜晚总显得那么漫长,这漫长的夜晚总能给这些洁白的雪花一个归宿。房顶的黛瓦上,木屋的花格窗前,院前的竹林里,院后的芭蕉上,门前的石拱桥上,门后的水缸上以及那曲曲折折的青石板上。这些不同的归宿上掩藏着不同的情感。有的是需要藏去污垢,有的是需要装饰心扉,有的仅仅只是为了告诉活着的人冷而已,当然你不能看到的那一部分则是在告诉你,这世间到处都有可以遮盖或是稀释的污垢,还有什么是不能忘怀的?
我也曾怀念过一个人披着大衣,提着马灯,走过黑黑的巷子的日子,用干净的心灵迎接它们的到来和欢送自己的过去!它们总是成堆成堆地打成一片,在风里缠绵,又在雨里凝固,最后選择一起匍匐在这个小镇上。遗落时的悄然无声,飘零时的无依无靠,以及被摧残时的孤立无援都写在这条小道上。我只祈求风能够再大些,可以吹得我头皮发麻,骨骼战栗,直至全身哆嗦!
它们愈是来得快,来得凶猛我就愈是喜欢!喜欢看它们在巷子里泛黄的灯光下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喜欢看它们你追我赶地来与我赴这千里之约,更加喜欢的是它们这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它们的眼里,歧视和尊卑均不存在,只有圣洁和不俗。它有高傲的资本亦有脱俗的气质。我喜欢它的宁静,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除却装饰这个小镇以外不带走任何一丝情愫,这也是我佩服它的地方。
这个时候的小镇是极其安静的,甚至可以听见风从门缝里穿过的声音,那种声音里面所带出来的熟悉感像极了一个人,却又要比一个人更加悲凉。我无法逃避这里的青石板和用青砖垒就的院墙,此时的我与这一场雪一样孤苦无依。我害怕院墙内的狗吠声,也恐惧这一条长长的巷子尽头里的萧条,但这里的一切就好像专为我而生一样,它静立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我的到来。
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渴望看见你那柔情而又温润的一面,等一场不寒的风也等一个可以白首的人,想要在江边建一座小屋,院墙内种些桃花和梨花,院墙上种上一些蔷薇,黛瓦上则想种一些绿萝,要有一个木制的小楼,所有的样子都和故乡的吊脚楼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可我在这样的景致里,只想等一场雨,那样的一场雨一定是在凌晨悄然而至的,声音不必太大,不能打扰青蛙的美梦,也不能在我的黛瓦上歌唱,只要悄然无声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只要那样几个夜晚,我想门前的老树就能长出新芽,屋后的水沟定能欢歌,墙内的桃花含苞待放,风所夹带的忧愁和悲凉也都款款而至。不会有人去关心别人家的生活,他们都只关心自家的院子和屋檐,今天要在那里看些什么,明天要在那里享受些什么,是一把蒲扇可以赶走的燥热或者是一杯清茶可以消解的疲惫。
我喜欢它的这种微弱,从来都没有气吞山河的气势亦没有咄咄逼人言语,它就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人间,随着风迈着略带愁绪的步伐,青石板上洒下薄薄的一层;在枯草上覆盖柔软的一颗;还在你的发丝粘上柔情的一滴!这个时候许多的语言显得苍白,许多的解释显得累赘和臃肿。
这里的一切都需要用一颗忘我的心来感受,忘记昨日的阴霾和风雨,忘记这人间所有的吵闹和争斗,只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可以安放一颗干净的灵魂。
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沿着这样的一条巷子走,巷子里氤氲的气息和声音才是这个世上最和谐的。累积到树叶上的雨滴开始慢慢地掉落,有的掉落在枯叶上,有的掉落在枯枝上,还有的自然掉在刚好走过的行人的衣物上。这是一种带有新生的气味,纯净而又天然的氧吧不带任何一点刺激性气体,在这个地方,自然就等于纯净,而这一场雨则是纯净的升华!
这是一条沿着小镇而走的小溪流,小镇是我也是它们最终选择停滞的地方。很多时候我看不清这个世上的人的真实面目,就好比它们从来不知道它们的形状是什么一般。但我们唯一的不同点则是我是有思想的活物,而它则是唯一我能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上去的事物而已。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雨滴悄悄地从上空降落在这条小巷上的时候,就好比看到了每一个活着的人。矛盾和孤独是人类永不休止的话题,然而我特爱慕它的洒脱,就这样轰轰烈烈地落下,不用看底下的路是沼泽还是泥泞,也不用在乎身边的环境和风气,只要有那么一次无所畏惧就好。
这样的一场雨始终是有些沉重而又沧桑的。可它的轻灵和爆发力仍旧不可小视,它可以这样一连几天或者几周甚至几个月,它能拯救一条在冬日里干涸的小溪,能给一颗种子破土而出的力量,更能擦亮一些事物的眼睛和洗涤一些浑浊的心灵!
在我的心里始终认为一些新生命的开始源于这一场灵动的雨,只不过在这个世间雨能洗净和滋润的始终不是人心。
这么多年了,我仍旧怀念小镇的夜晚。那种炎热的气味有一种直接可以让人窒息的况味在里面。我喜欢一个人坐在院墙的板凳上看绚丽多彩的星空,看那些无家可归的萤火虫在巷子里乱窜,看那些稚嫩的面孔在夜晚里偷欢。从江边吹来的风始终是带有一种温度的,可那种温度里的风又始终是透有一点凉意的。我曾经一个人走过寂静的东华古街,整条街都在江水的荡漾中安然着,蟋蟀和纺织娘一起歌唱,快被热晕的蝉扯着嗓子乱吼。猫儿爬上高高的屋顶,狗在院子里乱撞,公鸡和母鸡一起在房梁上歇息,一些琐碎的声音开始在夜晚里蔓延和疯长。没有人能阻止这条巷子的宁静和诗意,远山的星空正装点着一些人的梦,然而一些人总会将这个梦的时间延长。
从门扉里透出来的灯光里总流露出些许爱意,他们守着这狭小的屋子,也守着彼此的风烛残年。听惯了江水的咆哮就再也听不惯小溪的喘息,这个世上总有许多事物是你眷恋却又无法拥有的。比如说你能走进东华古街,却终究不能走进它的心里,你能看到古街的落寞却始终不能想象出它曾经繁华的样子,你能看到它的轮廓却始终绘不出它的平面。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是经久不衰的,一切都在新生却又都在消亡,一切都在消亡却又都在重生。
我总喜欢一个人悠闲地在巷子里面走,许是因为巷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凉意和寂静。借着一些微弱的灯光可以遐想和逃避的事情太多了。墙上常青藤永无休止地生长,溪水如同流言一般灵动,人心如同青石板一样薄凉。活着总是一件不容易而又疲惫的事情,但终归是好的。那些长年累月的咳嗽声和哮喘声始终都是存在的。有时候在感受生命脆弱的同时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顽强,只要能够在这条巷子里多存在一些时日总是好的。
孩童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以后,整个小镇就显得更加落寞和宁静了。一些人永远看不见这个小镇最孤独的样子亦不曾看见自己最狂欢的样子。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一个人从小巷的那一头走向巷子的这一头,又从巷子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那个时候就觉得人生的意义全在里面了。在我的内心里,关于飘零黑暗是掩盖不了的,只能徒增一些不必要的伤感和忧郁。我不想逃避也不想錯失,每一种情绪在巷子里都能生长和绽放。
阳光就这样薄薄的一层,悄悄地从四合院的屋顶里遗落下来,穿过古老的花格窗照在年过花甲的老者身上。一些事物虽然逐渐凋零,但历经岁月洗礼以后的那种沉寂之气,总能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他那鼻梁上的眼镜和已褪去颜色的青布长衫总透露着几分儒雅和娴静之气,有点像这条落魄的小巷,又像极了那些不可触摸的孤独。
就是这样的一条街,没有你想象中的长度,也无你想象中的喧嚣和躁动。一些事物在江水的洗涤中悄悄陨落,然后在第二天阳光升起的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飘零的这些年,只有这一条窄窄的巷子能够让我心安。我羡慕过甚至是嫉妒过从屋檐下飘出来的菜香味。哭泣或是欢笑,孤独或是聒噪,期盼以及失落都曾有过,但我始终保留着些稚气和纯真。在这样的时光里,有些事情太适合于收藏了。
一个人行走得太久了,便更加渴望宁静和孤独。一把又一把的铁锁镌刻着岁月的疼痛与荒凉,而曾经的繁华和回忆却在日子里一点又一点地斑驳。望不见屋顶上的炊烟,寻不到你追我赶的孩童,整条巷子里的宁静等同于死寂。
我开始对有颜色的事物感到恐惧和不安,我害怕透过门缝看到院子里已经枯萎的杂草,一些苟延残喘的凤仙花把一个小镇的荒凉染成红色,屋檐上的黑瓦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然而无论如何都不能赶走这条巷子里的沉寂和悲凉。一些草枯萎在多年前的屋顶上,一些青砖和木楼在风里岌岌可危,还有一些人,岁月让他们一点一点凋零。
在这个尘世里我只身一人已经走得太久了,有很多事物已经被遗忘,或者正处于被遗忘的道路上。然而那些味道,却始终无法忘却。总有掩盖不住的气息借助着风的力量匆匆来到我的面前又匆匆逃离。它们是那般无助和失落,仿佛整个小镇的心声都在这不寒的风里。那种潮湿后的气息夹杂着青苔和发了霉的木头的味道总可以让我感到心安,却又有一种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之感在里面。在这世间可以有很多相似的事物却始终无法相同。
我开始对于寻找这个荒凉的小镇上的孤独和忧郁,就像鱼儿找寻河流那般痴迷。走上最高的石梯后,一股浓厚的中药味从转角处的巷子里飘来。带着又惊又悲凉的情绪我期待这木楼里住着人。在这个小镇上,也许只有药味能够将一个人的心事出卖吧。有多少渴望和辛酸都隐藏在这种味道里面啊。我如同一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生怕粗鲁的喘气声将这里优雅的孤独打得粉碎。我想看看这黛瓦下还住着谁,他们又为何不愿离去,在这个初冬的午后,煎药的陶罐放在哪里?
我想他定是一个被岁月剥夺了自由的老人,见到阳光的日子都是可以用手指头数着的日子,他肯定在病榻上呻吟,用那些所剩不多的时日和这个小镇做最后的道别。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在这个小镇上有很多事物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推开门的时候看见满地的木头,地上堆有一层厚厚的木屑,这种木屑的香味将药味掩盖了一层,竟有一种别样的味道。而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位老人正抱着他的柴火往后院走去……这时候我开始明白了,荒凉总有荒凉的道理,孤独总有孤独的乐趣,宁静总有宁静的价值。
在这个小镇上的这些年我方才发现,原来孤独可以等于飘零,颠沛流离亦可以等于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