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河土戏
2018-08-09谭长军
谭长军(土家族)
由着龙河牵引,来到大风堡脚下风景如画的中坝场。
此时的龙河不再是刚出嫁羞答答的姑娘,在山谷中弯来绕去躲躲藏藏,而是放肆地敞开胸怀,接纳投奔而来的龙庄溪、毛雪溪两条支流,显得雍容华贵。
作为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中益乡所在地的中坝场,三溪汇流之地,水土肥沃,山中平坝,鱼米之乡。村庄渐密,午时清风夹带炊烟的香味,秋后的中坝显出殷实富庶的宁静。远处突然传来锣鼓声,一会儿戛然而止,继而传来如诉似歌高亢悠扬的唱腔。正在地头做农事的老人告知,向家院子那口箱子,又在唱“土戏”。
绕出中坝场,循声而去。山坳中的向家院子,传统三合院,低矮的瓦檐下,两位清瘦老人手舞花棍转台步,吼着似懂非懂的唱词,另有一拨锣鼓,四人班子,敲得山响,一位老娘坐在门前,几岁的孙子爬在膝上,算是仅有的观众。客人造访,有人来看戏,演戏人激情上来,旋即换了行头,一人手提板斧,一人手持长棍,舞斧弄棍、拳打脚踢、叉腰劈腿、腾空翻滚,轮番上阵,一招一式更加夸张,唱腔嗓门更加高昂,自豪嘹亮的歌声飞过屋梁。就此,有幸初识早已名载方志的“石柱土戏”。
原来,两位唱戏老人向大学、向世华,是向氏土戏箱子第十五代传人,一个习土戏演唱,一个习锣鼓帮唱腔,都是石柱土戏“市级传承人”,秋后农闲,自娱自乐,练习戏法演唱。说起土戏,老人兴致勃勃中又透着淡淡的惆怅。
土戏班子当地称“箱子”,每口箱子由四个主角和一拨锣鼓加至少四个配角组成,有十二人以上,领班叫掌坛,从艺人员都是当地农民,每逢节庆日或村寨中哪家有喜事,在农家院坝简单搭台就可开演。土戏行当、表演程式、动作、声腔及伴奏锣鼓,以鲜明的地域特色有别于其他戏种而自成体系,曾经载入《中国戏曲志·四川卷》《四川傩戏志》。一口箱子不可或缺的主要行当是大花脸、二花脸、三花脸和文生,其余都是具体角色;土戏表演程式丰富多样、手法独特,再现生活出神入化,常见的如“带阵”“走阵”“开山子”“靠山子”“空山子”“遛马”“魁星点斗”“舞簾盖”“穿猪蹄”“穿篾笆折”“搓犁扣”“ 拜罗汉”“ 摇花扇”等等;土戏唱腔坚守本土山歌、民歌调式,连八句、单九句,唱词凭戏人灵光的头脑因时因事借题发挥,见子打子,即兴编创,配以帮腔吼大板,抑扬婉转、荡气回肠!土戏锣鼓就非同小可,一轴戏,全靠锣鼓引子指挥,一折一折一段一段往下发展,开场锣鼓、上场锣鼓、过场锣鼓、下场锣鼓、接唱锣鼓和变腔锣鼓,“长锤”“ 十八癞”“ 薅草锣鼓”,引子众多,无鼓不成戏,可谓“鼓点密戏正激”,不同剧目不同锣鼓,不同折子引子别异。土戏道具简单,多为刀枪斧棍,择山中杂木自制,尤其面具非常独特,用锅烟墨或木炭灰抹脸,模仿当地山间动物,不同行当不同动物脸谱,貌似神似。两位唱戏老人乐呵呵地说:“现在戏角(儿)不齐,今天是没事唱起,所以没有化妆打花脸貌(儿),若要正式表演唱戏,必须打花脸貌(儿)才逗人看。”
乡村土戏是打开家门的一把钥匙。两位唱戏老人不无自信地继续如数家珍。中坝场的土戏唱了几百年了。相传很久以前,中坝场人们的祖先生活在龙河中下游,自称“土巴族”,被山外人称为“蛮人”,后来,外来入侵者“赶蛮夺业”,把“土巴族”赶进龙河上游峡谷深山。这一带山大林茂,溪流遍布,谷深水恶,人烟稀疏,信息闭塞,能歌善舞的土巴人为寻求自娱自乐,将带入的巫、傩、道等戏曲杂和而成,在以中坝为中心的上到七曜山,下到大寨坎,左到白羊塘,右到沙子关方圆数十里区域流传。可资考证是在清代乾隆年间、清代后期及民国时期,进一步发展交融流变,形成了独具浓郁地方特色的混血儿“龙河土戏”;至新中国成立,这一带还活跃着谭家、向家、傅家三姓宗族六口土戏箱子。龙门阵摆到兴头处,老人不时连舞带唱来几招式,说自己十二三岁就跟家族箱子学艺,常被请到齐岳山那边鄂西利川一带唱戏。1949年后,随着新文化发展和各种运动的不断冲击,土戏被禁演,其生存空间犹如历史土巴人的命运,屡遭追赶而无处安生,土戏唱本散落民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演出几乎完全停止,土戏渐渐消隐于深山。
原生态龙河土戏,有她自己的个性特点:装神不弄鬼,不唱死人戏。众多剧目分为神事即“还愿戏”和民事即“喜庆戏”两大类。还愿戏是一套固定剧目,有“引生”“请神”“发贴”“拨路”“土地报台”“镇宅”“通圣”“发二奏”“清宅”“勾愿”“送神”等十八折。喜庆戏就要根据不同事件场合确定主戏,配以折戏,如结婚生子主戏“金童玉女”,修房造屋主戏“灵官镇宅”,敬老贺寿主戏“八仙庆寿”,生意赚钱主戏“谢财神”,垮岩崩坎等灾害主戏“二郎降孽”,还有《拨路先锋》《打菜姣》《二王下山》《山王捉蛇》《太公钓鱼》《背鞭过关》等众多剧目。土生土长的龙河土戏,除死人丧葬以外任何场合,都可为之演唱。人死做鬼,鬼即是人;神灵是天,天即自然。土戏“信神不信鬼”的个性特点,不但充分体现出土家人勇猛顽强不信邪的精神秉性,同时揭示土家人尊重敬畏自然的朴素唯物思想。
人们怀念自己的土戏,上年岁的老人,时不时就找出行头独自挥舞一阵,吼上一段唱腔,乐上一番。年轻后生在老人们绘声绘色的故事中如读天书。
谈及土戏现状及未来,两位老人眉愁语软,一声长叹:上面多次来人考察,说土戏是民族文化瑰宝,要我们口传身教带徒弟,现在农村没多少人了,年轻的人影不见,哪有人唱戏学戏?我们都是八十好大几的岁数,一旦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土戏就断根了!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重庆打造长江上游文化高地系列举措推出,2008年,龙河水滋养的土戏作为传统戏剧以“石柱土戏”纳入重庆市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不能把传统宝贝搞失了。石柱县加大发掘保护力度,将土戏最后的传人向大学、向世华二位立为市级传承人,鼓励开展土戏技艺对位传承。然而,流失人口的乡村,守望曾经的精神家园,看家的钥匙交给谁手?年事已高的传承人爱莫能助、无可奈何!
就要告别,两位老人应邀献上一段《打菜姣》,演唱契合,使出看家本事,力竭而收。
次年春天,有消息说中坝场两位土戏传人,其中一位已在年前腊月作古。据说老人感觉自己不行了,整个冬天段段续续回忆唱本,由人代为记录,以传后人,临终前还在吼着唱腔。
責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