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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冠廷我无名无利

2018-08-09杨静茹冯震华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23期
关键词:人物周刊香港音乐

杨静茹 冯震华

图/本刊记者姜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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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电影《大话西游》在西安开机,导演刘镇伟邀请卢冠廷到拍摄现场参观。刘镇伟说,“这个爱情故事五百年都没有结果。”听到这句话,卢冠廷汗毛都竖了起来,返回香港的飞机上,他开始为电影写主题曲,当晚写成。两天后,唐书琛完成填词。这首歌就是多年后与《大话西游》一起被奉为经典的《一生所爱》。

作为妻子和最亲密的合作伙伴,唐书琛一直是卢冠廷的第一个听众。“我们都是他先把曲子写出来,我再配词。他从来不会告诉我他要写什么,但是会把感情放在旋律里,我就去感受。他的浪漫都在音符里。写《一生所爱》的时候,就只有导演的那一句话,他把感情放进曲子,我把感情放进歌词,就成了一个很大的境界。”

作为香港著名作曲家、歌手,卢冠廷的音乐成就远不止内地人熟知的《一生所爱》。他创作的歌曲《再回首》《最爱是谁》《但愿人长久》都曾家喻户晓甚至被一再翻唱。1985至1997年间,他曾密集参与电影音乐制作,先后七次入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配乐,三次获得最佳原创电影歌曲奖。

曾为《如果·爱》《七月与安生》等电影配乐的香港作曲家金培达说,卢冠廷是他的音乐英雄。他记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随便看个电影海报,配乐都是卢冠廷的名字。“角色主题是卢老师的强项,比如《赌神》里一个人物出来,他写的出场配乐给人的印象很深,所以到现在别人还能哼出来。”卢冠廷的歌,他最喜欢《陪着你走》,第一次在电视上偶然听到就被吸引了,“它的旋律很打动我。”

金培达说,“如果你在一个人的内心转动,倾听他,你听到的其实是音乐。”因此,他觉得好音乐一定是情感的自然流淌,“是不需要刻意计算的。”

这个观点与卢冠廷的创作理念不谋而合,他时常在吃饭甚至睡觉的时候捕捉到瞬间的灵感,随即停下手上的无论任何事,投入工作。“作曲就是即兴的,即兴就是不思考、不堆砌,潜意识创作,完全有赖于自己以往几十年听歌获得的营养。”他觉得音乐不能仰仗逻辑,“那个是无法感动别人的。”7月21日采访这天,68岁的卢冠廷穿一件纯白T恤,淡蓝色衬衫上还有未经熨烫的褶皱,光头、细框眼镜,不说话的时候有种邻家老人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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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冠廷出生于粤剧家庭,16岁随父亲移居美国。因为从小有读写障碍,他在学业上从未得到认可。中学时有一次,老师让学生朗诵诗歌,他尝试着用音乐的形式唱了出来,老师惊呆了,又带着他在另外的班级表演了两次。那是他写的第一首歌,也是他意识到自己音乐天赋的开始。

像多数歌手那样,成名之前,卢冠廷也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在美国时,他在酒吧唱过8年。人们喝醉了去听他唱歌,当着他的面撒尿。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看着酒吧的招牌想: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1977年,卢冠廷在美国业余演唱比赛中获得金奖。他以为终于等到出头之曰,带着自己写的歌去敲各大唱片公司的门。“一进门,里面的人就说‘把母带放下就可以了。之后我才知道每天都有300人左右和我一样放下母带,但根本没有人会听。”

同一年,卢冠廷回到香港参加歌唱比赛,屈居第四;第二年再战,位列16。有香港的唱片公司与他签约,但当时香港流行电视剧主题曲,比如罗文的《小李飞刀》,卢冠廷的美式风格与之不符,唱片发行一推再推。

音乐事业不见起色,刚萌芽的爱情也遇到阻碍。为了谋生,卢冠廷在一家高级酒店驻唱,唐书琛是公关经理,两人相识。按照规定,高级别员工和低级别员工不可以一起在酒店用餐,卢冠廷因为和唐书琛喝咖啡被开除。他愤怒地找领导理论,结果是香港所有酒店集體封杀他。不得已,他再次回到酒吧。

关于卢冠廷的不多的媒体报道中,几乎每次都会提到他和太太唐书琛的爱情。一个未被提及的问题是:彼时身份相差甚远的两个人,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唐书琛说,“他刚来酒店的时候,我要采访他出新闻稿。我问他在美国获得那么好的成绩,结果回到香港这个小地方不被认可,他怎么看待这个事情。我本来以为他会说,可惜了我这块好材料,香港人都不懂我。结果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回答很惊艳,我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20岁出头的人拥有如此豁达的胸怀。”

她陪着卢冠廷唱了五年酒吧,在混乱、压抑的环境中,两人合作写出冲破藩篱的《天鸟》。“我要飞往天上/像那天鸟翱翔/那里充满希望/找那温暖太阳。”1983年,卢冠廷凭借这首歌真正闯进音乐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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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唐书琛爱上卢冠廷的理由,他在成名后依然豁达低调,与所谓的圈子保持着距离。金培达说,“他很飘(逸)的,这些年都没有什么新闻可以拿来聊,就证明了他的一个状态。”

1997年,香港金融危机,娱乐行业受到冲击。1998年,卢冠廷患上化学敏感症,因为对染料和装修材料中的甲醛过敏,他胸口灼烧、耳朵麻痹。十几年间,卢冠廷和唐书琛在西贡经营一家“绿色生活专门店”,倡导环保,几乎彻底离开音乐圈。退休期间,他每天用8小时潜心音乐和音研究,直至2015年,环球唱片公司邀请他再次出山。

卢冠廷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他住在香港西贡的山上,至今没有手机。“手机辐射伤害身体,我也不想这么多人骚扰我。”他会用电脑上网,但从不看新闻八卦。从家开车到中环需要四十多分钟,他喜欢一边开车一边听音乐,甚至在开车的时候创作。自己的每一首歌,他都会听一百遍以上,不断修改。最近三年,他陆续推出三张唱片,其中部分歌曲来自过往作品的重新编排。

一段传为佳话的爱情故事是:卢冠廷封笔的那些年,唐书琛也没有为任何人写词。唐书琛说,“我认为写歌就像生孩子,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我一定要明白写曲子这个人,欣赏他,喜欢他的音乐。所以我最好的词都留给他了。”

音乐可以直接让人泪流满面

人物周刊:最近三年你又重新改编了《一生所爱》,为什么会这样做?

卢冠廷:不只是《一生所爱》,如果我的歌曲要重新演唱,我都会重新构思。唱以前的版本,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人物周刊:这首歌在当年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但后来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视为经典。你怎么理解音乐的生命力呢?

卢冠廷:音乐,尤其是演唱的歌曲,是惟一可以直接震撼人心的渠道。当然有些人看到画作也会受触动,但音乐可以直接让你泪流满面。《一生所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魅力,我个人觉得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渴望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这就是“一生所爱”。因此不论年龄,每个人一听到这首歌,就会产生认同感。

人物周刊:你自己对《一生所爱》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吗?

卢冠廷:如果没有《一生所爱》,我在中国内地不会如此受欢迎。人物周刊:来内地演出,不断被要求演唱《一生所爱》,你会感觉到厌倦吗?

卢冠廷:绝对不会。因为每一次演唱我都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人物周刊:做电影配乐和原创音乐有什么不同?你觉得好的电影配乐的标准是什么?

卢冠廷:电影配乐要放大表演和导演的意图,还有其中蕴含的感情。自己创作的话,能够想到的内容有上限,但导演给的要求会超越我自己的想象,所以做电影配乐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锻炼。

音乐活在我的细胞当中

人物周刊:成名之前,你在美国和香港的酒吧唱了十几年,为

什么能对音乐这么坚持?

电景《大话西游》与王题曲《一生所爱》一起被奉为经典

卢冠廷:对我来说,坚持音乐是很容易的。因为我有学习障碍,做什么都不行,不会有人请我做事,我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但音乐活在我的细胞当中,是我惟一可以做得比其他人好的事情。

人物周刊:学习障碍对你的人生态度产生了什么影响?

卢冠廷:生存至上。打个比方,全人类生下来就拥有一把螺丝刀,可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无论螺丝刀是十字的还是一字的:但我没有,我必须要创造出属于我的螺丝刀,去解决人类尚未解决的问题,这样他们就自然而然需要我这把螺丝刀,我的价值就出现了。

人物周刊:作为一名音乐人,你认为你的天赋和勤奋各占比多少?

卢冠廷:5%天赋,95%勤奋。因为做得越多,你就会越进步,唯手熟耳。

人物周刊:1993年,你和李宗盛共同发行了一张专辑《我们就是这样》,之后22年都没再出唱片,为什么?

卢冠廷:我倾注了大量心血在那张专辑上,李宗盛也说,制作费接近95万港币,结果在香港只卖出了大约1万5000张。我感觉对不起听众、对不起制作方,也对不起我自己,因此就退出了。

人物周刊:2015年重新出专辑是什么契机?

卢冠廷:现存这个年代没人买唱片,其实是出唱片最不景气的时候。但是环球唱片公司找到我,让我不用管销量之类的事情,做我喜欢的音乐就好。既然他们都不怕,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人物周刊:这次的心态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卢冠廷:我已经不年轻了,有机会继续创作音乐,一定很珍惜。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超越我曾经做出的东西。

人物周刊:如何超越自己?

卢冠廷:世界上主要的音乐风格是已知的,你想要做出来是很简单的,但是要超越、要创新非常困难。就像雕琢一块木头,你永远不知道把一些元素组合在一起能出现什么,但你一定会发现自己的特点,那个就是顿悟的瞬间。

人物周刊:你在创作中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卢冠廷:一定有。但我只能不停地尝试,找到突然让人惊喜、有收获的那个瞬间。要想坚持寻找你渴望找到的东西,必须付出100%的努力。

人物周刊:在你的人生经历中,有完全脱离音乐的时候吗?

卢冠廷:1997年我完全离开了音乐圈,当时因为亚洲金融风暴,大量的电影公司和唱片公司不能付清我的工资,我在家做了三年的“思想家”,思考能做些什么来谋生。那段时间非常失落。

后来我每天花八小时在音乐研究上。不管什么类型的音乐都具备三种元素:旋律(melody)、和音(harmony)、节拍(rhythm),我专门研究和音。我不能理解,人类有那么长的音乐历史,却不明白音乐真正的运作规律是什么样的。我用了四年搜集大量资料,总结归纳出音乐蕴含的所有可能性,建立了一个像谷歌地图一样的系统,解释音乐如何运作。之后我又用了两年来研究如何利用这个系统。在这个过程中每一天都有新的内容出现。

盧冠廷与妻子唐书琛是最亲密的合作伙伴

超越自己、所有音乐类型,才能满足我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这几十年来音乐的变化?

卢冠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流行曲的巅峰;80年代没什么特色,但还有很多优秀的歌曲;90年代出现了很大问题,尤其说唱、混音等出现以后,加上整个流行乐环境被抹杀,不会作曲的人越来越多。其实很多人想写出好的旋律,但是他们的音乐没有在细胞中,只是一味依赖说唱等新音乐,丧失了写旋律的能力,旋律失去了生命力。

人物周刊:你两次在演唱会上唱过《blowing in the wind》,Bob Dylan对你的影响很大吗?你怎么理解他这首歌?

卢冠廷:我喜欢他的歌词,我觉得他是先知,讲透了人类的变化、人类如何思考等等。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人类是没有办法解决的,政治问题、社会问题等等,但这些问题一定有答案,只是答案在风中。不过最近几年我觉得我有答案了,所以我把歌词改了,答案是“爱”。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音乐与现实的关系呢?

卢冠廷:关系非常密切,人类每一天的经历都可以用音乐表达出来。音乐很特别的一点在于能很抽象地解释你的情感,听众也可以通过这种抽象接收到。

人物周刊:你认为音乐有可能改变现实世界吗?

卢冠廷:不可能。但是它绝对可以改变每一个人的心态。

人物周刊:入行几十年,你在意这个所谓的音乐圈子吗?

卢冠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对我而言,我最喜欢在创作的世界里写好自己的音乐。出道三十多年,我还在做我自己喜欢的事,很满足。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名利?

卢冠廷:我无名无利。你一开始跟自己说要出名、要赚钱,名利都不会来。当你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例如音乐,不顾一切地努力,名利自然会到来。

人物周刊:今年68岁,你对人生有什么新感受吗?

卢冠廷:很多年轻时做的事情都做不到了,比如爬山。但我很幸运的是,大脑还比较灵光。生活的经历多了,人会变得更加睿智,因此研究和创作还可以继续进行。我现在只是发现了一个音乐系统,当我利用我细胞中的音乐,还可以创造出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我会比年轻时多很多体会。

人物周刊:比如说?

卢冠廷:年轻时,能够做音乐已经让我很高兴,但现在能做音乐已经不能满足我的要求,超越自己,超越所有已知的音乐类型,才能满足我。

(感谢本刊记者张宇欣、实习记者熊方萍对本文的帮助;辛苦曾华明协助翻译,及百老汇电影中心刘慧敏协助联系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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