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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琉璃梦

2018-08-09千澄色

南风 2018年22期
关键词:令狐

文/千澄色

图/阿邓晨明

木菀桑第二次见到令狐珪是在城西菜市口的刑场上。

才下过一场秋雨,枯黄的柳叶上水光滢滢,沿着千沟万壑的叶脉汇至一处,“滴答”一声,落在木菀桑裸露的锁骨上,沁骨的凉。

行刑就要开始了。场中人头攒动,皆欲争相一睹大妫最富传奇色彩的盗王是如何伏法受诛的。

云不匪的确担得起“盗王”二字,自他十三岁横空出世起,期间的三十六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富商巨贾,无一个不在为自己珍藏的宝贝有朝一日会不翼而飞而提心吊胆。

他曾有一次在一夜之间搬空了一个贪官密室里的所有奇珍,导致那贪官罹患了失心疯,逢人便谈他收受了谁谁谁的贿赂,从而牵扯出一大批贪官污吏。至于那笔偷来的不义之财,则被云不匪用于黄河赈灾,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因此,即便是个梁上客,云不匪在百姓中的声望却不可小觑。许多街头小贼毕生的心愿就是能拜他为师,成为像他那样的侠盗。

木菀桑就是怀着这种梦想的小贼中的一个。她曾无数次设想与云不匪相遇的场景,在这无数次场景里,没有一次与死亡有关。

他太传奇了,在这三十六年间,简直是个从不失手的神话。人人都奉他为神,却忘了他原本是个人。

他被捕了,在盗走了西域进贡给允帝的孔雀玉璧后。暗镜司的冥衣卫全数出动,一路追踪至敦煌,最终在莽莽黄沙的大漠中将他生擒。

虽已近知天命的年纪,云不匪看起来却并不显老,远远望去,轮廓鲜明,即使身着囚服,依然难掩那种英姿雄发的风采,气度不减。木菀桑想,如果不是在刑场,而是其他地方遇到了,她恐怕不止会拜他为师,还会爱上他。

像他那样的男子,原也十分招女孩子一见钟情。

离行刑只有一刻钟不到了,木菀桑在人群中穿梭,既然无法救他,那么便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来为他送行吧。不消片刻,荷包就顺了个满怀。

正打算收手,忽然在人群中瞥到了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正是令狐珪。

她曾经在有间古董铺与他结过梁子。有间古董铺子的老板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真假货混着卖,坑了不少人。她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那天去他铺子里顺了块玉器。不料,被眼尖的令狐珪看见了,就要掲破。木菀桑先声夺人,大喊非礼,甩他一个耳刮子就跑了。

今次撞到她手里,她焉有不报复的道理。火签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着监斩官一声响亮的“行刑”木菀桑的空空妙手也闪电般探向令狐珪腰间。

然而就在这时,令狐珪倏地回过头,通红的眼眶中蕴着莫名的哀伤。紧接着一跃而起,衣袂翩然拂过她瓷白的脸颊,炽烈的阳光下,他敏捷的身姿恍若神祇。指间飞刀迅若闪电,直飞出去,一刀命中了云不匪的眉心。

人群哗然。

刑场乱成了一锅粥。人群相互拥挤、推搡,木菀桑被人流裹挟着出了刑场,再看自己怀里的荷包,不知被哪个同行顺手牵羊了,骂了一声娘,拣偏僻的小巷走了。

云不匪一死,官兵集体出动,朝令狐珪蜂拥而去,木菀桑想,那哥们估计凶多吉少了。

雨后的小巷,坑坑洼洼,泥泥泞泞,木菀桑提着裙摆正跳着水洼,冷不防一旁高墙上翻下来一道血痕斑驳的身影。

不是令狐珪是谁。

还未等她开口,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气若游丝道:“带我去个安全的地方。”

木菀桑嘴角扯出一抹笑,“公子,我们素不相识的,你找错人了吧?我一个良家妇女,可不想跟官府惹上关系。”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帮这个忙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好。你可以走了。”嘴里逸出一抹促狭的笑,

“只要你能在官兵追来之前解开手上这道结子。”举起了刚才扣着她的那只手。

木菀桑低头一看,两只手居然不知何时被他绑到了一起。结子打得十分精巧,轻易拆解不开,挣了挣,绳子竟也韧得出奇,纵使用刀割也要割上一阵子。木菀桑贝齿紧咬着红唇,一跺脚,“跟我来!”

二人在阡陌纵横的小巷间穿梭,曲曲折折也不知拐了多少次弯,终于来到一座毫不起眼的民宅前。木菀桑叉着腰,喘着气道:“到了。”

对方却没回应。

手臂上传来沉重的力道,拉扯着她不断向地面倾斜,终于“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令狐珪看起来干瘦干瘦的,分量倒颇大。木菀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杠进屋,才扔到床上,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倒在了他身上。

力道着实不轻,令狐珪被活生生压醒了,木菀桑赶忙道:“喂,你快把这个破结子给我解开!”

令狐珪解开了结子,木菀桑直奔厨房,找来了剪刀纱布等东西。

她用剪刀把他的衣服绞开,细细清理过伤口后又涂上金疮药。等一切折腾停当,已是日影斜窗的黄昏时分。木菀桑去厨房随便做了一锅疙瘩汤与令狐珪分着吃了。

夜晚,月凉如水,清澈的月光透过薄薄纱窗照射进来,宛如落了一层银霜。

床上的令狐珪忽然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云不匪?”

“这还用问吗?”木菀桑在地上翻了个身,“朝廷定的是凌迟之刑,你杀了他自然是为了让他免于受刑。话说回来,你也是云前辈的仰慕者吧,连你这样的人都肯为云前辈以身犯险,看来云前辈的声望还真是……”却听令狐珪在那边笑问,“哦?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倒是说说看?”

木菀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倒也不是说不出来,而是脑子里想到的全是褒义词,她不愿意说出来涨他人志气。

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

令狐珪挑眉,“哪里不对?”

“那天在古董铺,你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手法。我的手法虽然不是如何高明,但也不是那种可以叫外行人一眼看穿的。除非……除非……”她掩嘴惊呼,为突然意识到的事实。

令狐珪却突然云淡风轻地说出了她没能说出的话,“你猜得不错,我也是个贼。”

“那云前辈跟你……”

“他是我师父。”

“什么?”

木菀桑再次震惊,她千方百计想成为云不匪的徒弟,却从来没想过云不匪已经有了徒弟。

“那……那你今天一定很伤心吧?”踌躇了一会儿,木菀桑低低地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父。”

“伤心有什么用,那些陷害我师父的人,早晚有一天我会要他们不得好死。”

“陷害?”木菀桑抓住他话里的关窍。

令狐珪却不想说了,微微倾斜过身子,看向木菀桑被月光笼罩的玉样面孔,“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先说说你吧,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官家小姐怎么就成了偷鸡摸狗的小蟊贼?”

“谁、谁说我是官家小姐了?”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这是你名字的出处没错吧?”

“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的问题可大了。”令狐珪诡谲一笑,“能以诗经来为子女命名的人可不多,而这首《桑柔》哀叹的正是君王昏庸,所用非人,再结合二十年前的甘露之变,朝臣势力削弱,阉竖崛起,就不难猜测令尊乃当时朝堂中的一员了。”

“就显你聪明,伤口不疼了是不是,睡你的觉吧!”木菀桑把被子拉过头顶,明显被戳到了痛处,不愿再搭理令狐珪。

关于父亲的记忆她一点也没有。

她唯一知道的是父亲木之桂乃当朝尚书令,当年阉竖横行,她的父亲联结朝中一众大臣发动了甘露之变,本以清除这些奸佞,不料消息走露,被清剿的反倒是他们。

冥衣卫很快就围困了府邸,那时才刚出生的她,被奶娘抱着从地道逃了出去。

背后是冲天的火光,眼前是不辨方向的前路。

木之桂在离家之前曾留下一句话,说如果他没能活着回来,就给孩子取名叫菀桑。菀彼桑柔,其下侯旬。这是她名字的来历,也是她一生摆脱不了的宿命。

奶娘死在她七岁那年,小小的她无依无靠,凭借过人的胆识把自己卖到了青楼。

那么小当然不能接客,妈妈看她是个好苗子,花了大价钱请人教她琴棋书画。等翅膀稍稍硬了点,占够了便宜的她就从青楼逃了出来。她是万死也不肯沦落风尘的,想要活命,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偷去抢。

忽然起风了,夜风吹得窗前薜荔“沙沙”作响,令狐珪假装没听见木菀桑压抑的哭声,合目假寐。

秋风扫落叶,才一夜的功夫,枝上的树叶就飘零殆尽了。

木菀桑从外面回来,把一袋包子扔给令狐珪,脸色被凄紧的冷风吹得煞白煞白,语气也是一样的煞人,“快点吃,吃完了赶紧滚蛋。”

令狐珪接过包子,大口吃起来,“好端端的,怎么又翻脸了?”

“大街小巷张贴的都是你的画像,官兵也在四处搜捕你,你说我为什么翻脸?识趣的话就赶紧走吧,省得连累我!”

“哎哟,那可不行。我这个人怕疼得紧,万一要是落在那些官兵手里,他们对我严刑拷打,要不了几下肯定把姑娘招出来,那可是对姑娘大大的不利。”

木菀桑粉面含煞,“你敢威胁我?”

“瞧你说的,我哪敢威胁你呀,左不过是……”话未说完,一只白底蓝釉的花瓶凌空飞来,正中令狐珪胸口,令狐珪脸色陡转苍白,包子从手中滑落。

木菀桑白他一眼,“你少装可怜,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同情你。”

忽看到他胸前绽开红梅点点,点越扩越大,渐渐转化成一朵硕大的红莲,木菀桑这才开始紧张,奔过去死劲儿拍打令狐珪的脸,“令狐珪,你清醒点,你……你可别死在我家呀!”

“现在知道怕了?臭丫头,下手还真是狠。”令狐珪有气无力。

木菀桑将他扶上床,解开衣服重新处理了伤口。看着她认真为他涂抹药膏的模样,他嘴角微微上翘,忽然道:“怎么办?”

她不明就里,“什么怎么办?”

“你把我的身子都看光了,我是不是得以身相许?”戏谑又无赖的样子。

木菀桑讨厌他没个正经,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伤口又不疼了是不是?就你,还以身相许,给我做仆人我都嫌聒噪。”

他淡笑着不说话。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们的初次相遇是在有间古董铺,殊不知远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留意她了。

独来独往的女贼,游走于熙攘的人群间,空空妙手一探,某个倒霉蛋的荷包就要易主。

他正是在她偷东西的时候注意到她的,他发现每次得手之后她脸上都会绽开明媚的笑容,犹似三春艳桃,不可方物。

他摸清了她时常去的几条街,偷偷跟在她后面,只为了看她得手时的那明媚一笑。他是想要与她结识的,可一向侃侃而谈的他,居然无法正常地与她搭讪。

古董铺那次,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竟笨拙到揭穿了她,惹得她大为不快。可真是笨到家了。

木菀桑包扎完了伤口,拿起托盘就要走。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合作吧?”

“什么?”

“你的理想应该不只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贼那么简单吧?跟我合作,我可以把我学到的都教给你,让你成为全大妫最有名的女贼。”

“名声大,死得也快。”

“你还在乎生死?”

“生死谁不在乎。”木菀桑甩开令狐珪的手,走到门口时忽然回眸冲他一笑,“不过,如果你肯把偷来的宝贝都给我掌管的话生死未尝不可以置之度外。”

令狐珪白眼一翻,就知道她是个财迷。

柳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两年时光一晃而逝,令狐珪与木菀桑俨然成了大妫最负盛名的盗匪。

两年前他们离开京城,游窜于大妫各地,犯下窃案无数。两年后,为了共同的目的,他们又回到了京城。

阳光菲薄如金,洋洋洒在脸上,异常的温暖。经历了三天的清扫,杂草萋萋的小院总算又恢复了两年前的干净整洁。

为了让它看起来更漂亮一点,木菀桑还特意在窗前种了两颗美人蕉,红色金边的那种。

栽完了美人蕉,她又把西窗前的一片空地拾掇出来,撒上菜籽,打算种些菜。令狐珪看着她忙活,心里五味杂陈,忽然道:“菀桑,三天后的行动,你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木菀桑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好了做什么都要一起的么?怎么突然就不要我参加了?”

令狐珪问她,“你知不知三天后的行动很危险?”

“知道啊。”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可能无法生还,纵算侥幸活下来了以后也要亡命天涯?”

“知道啊。”

“可是你现在却在种菜。”令狐珪看着她手上的泥点,无力感击穿了他的整个心灵,“其实,你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做一个贼吧,你正真想的是相夫教子,过上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可这些我统统都不能给你……”

“我从没让你给我这些呀……”

木菀桑无措地反驳,却在令狐珪眼里看到了更深浓的失望。

“你好好想想吧,这三天我就不在这扰你了。”他推开栅栏,出了院门。

望着令狐珪远去的背影,木菀桑的心好似被什么刺了一下。曾经的她,一心想名扬天下,做一个像云不匪那样令人闻风丧胆的盗匪,可是等真的有人带她做到了这一切,她却又感到无比的疲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羡慕琴瑟在御的安稳。有一次路过一间府邸,有位小姐坐在花园里读唐诗。声音清脆软糯,阳光淡淡流泻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姽婳而娴静。她趴在墙头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直到被那小姐发现才仓皇地逃走。

她想,如果没有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变故,她也该是那样的柔静女儿家,有一双纤纤玉手,会写诗,会作画,会弹琴,不是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贼。

木菀桑听令狐珪的话,足足坐在阶下思量了三天,等到了第三天子夜,她刨了花根,烧了屋子,在漫天的火光中决然离去。

令狐珪伏在冯府的兽脊上专心致志观察着府中动静,木菀桑的出现把他吓了一跳。

“你……”

“瞪那么大眼睛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不认识我啦?”

令狐珪释然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不来宝贝好教你独吞?想得美。”说罢和令狐珪一起伏下来观察动静。

三天前,令狐珪便已将消息放出去,说他今夜定来冯姜府上取走孔雀玉璧。

冯姜作为大妫朝最有权势的太监,深得允帝信任,允帝甚至特意为他在宫外敕造了一座府邸。

两年前,西域进贡的孔雀玉璧失窃,冯姜将矛头引向云不匪,言称是他盗走了孔雀玉璧,以至允帝龙颜震怒,派出冥衣卫追捕,生擒了云不匪。而实际上,却是冯姜贼喊捉贼,偷偷从藏宝阁拿走了孔雀玉璧。

天牢里,云不思受尽拷打,被逼问孔雀玉璧的下落,可他又哪里说得出来,最后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令狐珪的消息一放出去,群情汹涌,大家都在等着看冯姜的谎言被戳穿,身败名裂。冯姜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冯府的作息一如既往,到了亥时一律熄灯落锁,连个守卫也没增加。

他这么若无其事当然不是因为问心无愧,而是因为高枕无忧。

孔雀玉璧早就被他毁了。他深信令狐珪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找它不到。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盗匪不仅可以盗物,亦可以盗命。

月光洒染的帘帐映上一道暗影,匕首在暗夜里闪着森然的寒光。冯姜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削铁如泥的匕首就已割下了他的头颅。

贼不走空,房间里的一应当然也被顺走了。

等到第二天清晨,冯府的家丁发现他们家老爷的首级高高悬挂在府门口时两个罪魁祸首已经策马飞驰在去往徐州的官道上了。

他们在马背上纵情大笑,一只酒坛在空中飞来飞去,你喝完了传给我,我喝完了传来你,直到坛子见了底,才遥遥往天边一抛。

那是他们最快意恣情的时光,明天的生死无法预料,唯有用尽今朝所有的力量去欢谑。

不负大好春光。

冯姜死后,允帝下令为他风光大葬,一切礼制均按郡王规格。

远在千里之外的令狐珪于徐州城墙的布告上看到这个消息时,嘴角微微下撇,冷笑着点评了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你管他是诛是侯的,反正活着的是我们,死的是他。纵使睡在黄金做的棺材里,不也是一堆腐肉嘛,理他作甚。”木菀桑对这个兴趣缺缺,揉着肚子说:“我饿了,我们找家饭馆吃饭吧。”

“想吃什么?”

“清江酒楼的文思豆腐。”

“清江酒楼人多眼杂,还是去个人少点的所在吧。”令狐珪顾虑道。

“怕什么。”木菀桑打量着告示上他们二人的画像,“这画像画的连我们自己都认不出来,你还担心有别人能认出来?”

令狐珪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清江酒楼。但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酒楼里还真就有人把他们给认出来了。

认出他们的是徐州城有名的富商,王吉祥,作为徐州首富,王吉祥可谓家财万贯,无奈此人视财如命,贪心不足蛇吞象,即便有了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依然觉得不够。

天天游荡在徐州城的大街小巷,看到可疑的男女就向官府举报,只为了得到那五万两黄金的悬赏金。

官府的人烦透了他,但也不得不依照流程办事。所以当木菀桑与令狐珪饭吃得正香,突然来了一个官差带他们回官府核实身份时他们是一脸错愕的。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翻了桌子,夺窗而逃。

那官差原本只是例行调查,没料到这神通广大的两个大盗居然真能撞到自己枪口上了,愣了一瞬后,放出响箭。

附近的官差听到这声响箭迅速集结,一个摩拳擦掌,预备着立功领赏。

令狐珪与木菀桑拦道夺了一匹马,风驰电掣驰向城外。

守城的官兵欲拦截,被令狐珪抢过兵器,接二连三砍倒在地。滚烫的鲜血直喷出老高,溅了他二人满头满脸。令狐珪握刀的手抖个不停,在冯姜之前,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追兵转瞬及至,令狐珪与木菀桑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视死如归。

既然无路可退了,那么就大开杀戒吧。

血,如雨一般倾洒。刀光霍霍,你来我往中伴随着残肢断臂。

几十人围攻他们两人,情况着实凶险,光靠令狐珪根本难以为继。木菀桑捡起了一把刀,仗着身材轻灵,纵横来往于身材魁梧的大汉中间,背水一战。

可力气总有用尽的时候,手中的刀才慢了一霎,胁下就中了一刀。吃了这一记,木菀桑煞白的脸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短促的一声呻吟后跪倒在地下。令狐珪目若染血,回身一刀,劈死了伤了木菀桑的那个官差。拉起她,“坚持住!”

“我不行了,你且自去逃命吧。”

“说什么傻话。”令狐珪一把将她提上马背,“到城外的兔子洞等我。黄昏之前,我去找你。如果我没能去……”说到此处,语声微顿,又砍翻了一个官差,“如果我没能去,就忘了我吧……”

不等木菀桑说话,刀柄重重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儿吃痛,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木菀桑在马背上一边流着泪一边疾呼着令狐珪的名字,令狐珪没有回头。于是她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变小,慢慢变淡,淡到仅剩一个灰黑的影子。

泪水滚滚而落,随着风,飘去天涯……

木菀桑顺利抵达了兔子洞。俗话说狡兔三窟,何况他们贼。每来一座城,令狐珪都会事先准备几个据点,有些在城里,有些在城外,以备不时之需。

木菀桑为这些据点取名叫兔子洞,既好听又方便表达。兔子洞里备有食物和疗伤用的一应药具。木菀桑先拿药酒给伤口消了毒,再涂上金疮药,小心翼翼缠上绷带。等做完这一切时,黄昏刚好降临。

她倚在洞口,望着一点点隐没的余晖,心头的惶惑一刻强似一刻。

日头全落了。令狐珪终是没有回来。

木菀桑感到绝望,回到洞里的草席上蜷缩着身子入睡。她这一睡,迟迟未能醒来,伤口发了炎,她浑身烫得像刚煮熟的虾子,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三个日升月落后依旧不见好转,她想,她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

木菀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清凉的竹床上,令狐珪握着她的一只手倚在一旁浅眠。

才微微一挣,他立时警觉地醒了。喜出望外的声音,“菀桑,你醒了?”

木菀桑“嗯”了一声。他赶着又问,“伤口还疼不疼?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淡淡一笑,“伤口倒是不疼了,就是手被你攥得有点麻。”

他连赔不是,柔情款款帮她揉手。她望着他,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叫道:“你过来。”他不明就里,附耳上前,她猝不及防在他唇上一吻。他一愣,旋即嘴角逸出浅笑,以莫大的热情回吻她。

怕牵动她的伤口,仅仅浅尝辄止,他放开她,“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趁令狐珪弄吃的的当儿,木菀桑认真打量了这个地方。屋内干净整洁,布局简单大方,一窗之隔的水榭里绿荷掩映,数不清的蜻蜓款款穿行其间,妙趣横生。令狐珪回来后她问他这是哪里。

“这是绿荷小榭。”令狐珪一边为她布菜一边娓娓道来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经过。

木菀桑离开后,为了摆脱那些官差,令狐珪退入了迂回曲折的小巷中。

也该他命不该绝,在逃跑时无意间经过文府,想起府里的旧识,文二爷。

文二爷早年曾遭山匪绑票,向文家勒索白银五千两。可那时文老爷刚刚过世,文大爷巴不得他早点死好独吞家产呢,哪里肯救他。还是偶然经过徐州的云不匪插手了这桩闲事,文二爷这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念着往日的恩情,令狐珪忖度文二爷断不会见死不救。

文二爷也确实有情有义,不但收容了穷途末路的令狐珪,还派人去兔子洞接回了木菀桑。把他二人送到城郊的绿荷小榭修养。

绿荷小榭荷开亭亭,天然散发着一缕淡荷幽香,木菀桑釆了几株含苞待放的,插在屋内的白瓷瓶里,芬芳得香气四溢,沁人至极。

时光在这样的悠闲中走过了俩来月,木菀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又开始耐不住寂寞。

令狐珪看透她的心思,趁着这夜月黑风高把她带进一座陌生的宅邸。熟门熟路来到东厢的一间书房,拧开博古架上的机关,一间密室赫然显现。不消说,里面摆满了金银玉器,古玩字画。

木菀桑茫然道:“这是……”

令狐珪神秘一笑,叫她稍等,一阵风似的闪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圆滚滚的肉团子。仔细一瞧,居然是徐州首富王吉祥。

王吉祥乍见这两个瘟神,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战战兢兢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请王老板看一出好戏。”把王吉祥扔在一旁,令狐珪拣过一件玉器就开砸。

木菀桑起先不明所以,但看王吉祥一脸心疼的模样便觉得好笑,也加入进去。

密室的隔音效果极好,里面乒乒乓乓的,外面一点声儿也听不见。

令狐珪与木菀桑像两个混世魔王,所过之处,珍毁玉碎。他们倒是酣畅淋漓了,却苦了王吉祥,跪在地上捧着自己苦心收藏如今摔得粉碎的宝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直到从王宅出来,木菀桑仍然笑的直不起腰。天上无星无月,黑得浓沉,他们在浓沉的黑夜里纵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树上的老鸹。

笑够了后,令狐珪忽然问木菀桑道:“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择回来?”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怎么,就是突然想起从来没有问过你回来的原因。”

她忽然贴身过来,魅惑的语气,“因为我离不开你呀。”

“鬼才信你。”笑着推开她。

“爱信不信。”她拎起裙摆,盈盈转了个圈。夜风拂起秀发,不轻不重搔过他的脸颊。他畅然大笑,追上前去抱她在怀,“你骗不了我的木菀桑,你就是喜欢做贼。”

徐州城落下第一场秋雨的时候,木菀桑披上一袭大红嫁衣,准备嫁给令狐珪为妻。

嫁衣是文二爷委托文绣阁的顶尖绣娘做的,以五色丝线纹就的彩鸾图案逼真艳丽,缀以各色宝石,生生晃得人睁不开眼。

木菀桑满脸喜色地在镜子前转了个圈,问令狐珪,“漂亮吗?”

“漂亮。”令狐珪不咸不淡道,“银子花得漂亮。”

木菀桑听了,嘴巴快要撇到天上去,“我们白送了他一个聚宝窟,就算做一百件嫁衣也有了。”

几个月前文二爷生意上遇到点困难,银子周转不开,令狐珪听说了,便将自己和木菀桑的藏宝之地告诉了文二爷,让他去里面拿几件以解燃眉之急。

所谓的宝物当然就是他们这两年偷的赃物了,文二爷起先还有几分犹豫,但听令狐珪说那些都是不义之财也就放下了顾虑。毕竟实在急需这笔钱。

女人大多小心眼,木菀桑也不例外,一直对令狐珪不经她同意就把藏宝窟的地点告诉了文二爷十分不满。逮着成亲这个机会狠狠宰了文二爷一笔,心想能捞回来点是点。

令狐珪对她嗤之以鼻,“人家当初救我们可没提什么条件,现在花你点银子你就心疼,再说那些银子还不是你的。”

木菀桑拿指甲抠着裙摆上的宝石,一脸愤愤,“怎么不是我的,就是我的!”

令狐珪懒得与她抬杠,睨着她那一身刺眼的嫁衣头疼道:“赶紧脱下来吧,别还没等到成亲那天就被你穿坏了。”

婚期定在九月十五,月圆人圆的好日子。因为身份见不得光,这场婚事注定无法办得风风光光,只能在绿荷小榭私下进行。

不过文二爷说了,简单有简单的好处,至少没了那些觥筹交错。还说云雀山上的兰若寺旁有棵姻缘树,只要在树上绑一个同心结两个人就能长长久久,恩爱白首。没有风光的仪式,去山上绑个同心结也是好的。

木菀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趁着月色清幽和令狐珪骑上一匹马就上山了。

姻缘树名不虚传,树上绑了成千上万条同心结,都是一些心心相印的情侣留下的。年深日久有些已经褪了色,发了白,月光下,白绫一样地飘荡着。

木菀桑掏出一条事先准备好的红绸带,上面用纤细的小篆写着木菀桑令狐珪永结同心。

很俗气的四个字,却是他们最美好的愿望。

令狐珪跃上树冠,把绸带绑在最高的一枝树杈上,任其随风飘扬。

木菀桑望着那条红艳艳的绸带,拥住落下来的令狐珪,带着三分饮过合卺酒后的醉态,“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夫君了。”

他掐掐她酡红的脸蛋,亦欢喜非常,“你也是我的娘子了。”

“我们白首不离。”

“白首不离。”

不远处树上的猫头鹰“呼啦”一下掀动翅膀飞起,随着一起飞起来的还有无数道暗影。弓弩上箭,利矢犹如嗡嗡的蝗虫铺天盖地朝一个点飞射。

血雾在空气里弥荡开,腥甜浓烈,草木在一瞬间笼了悲色。幽咽的,有如天上那轮凄凄的明月。她说他们要在十五那日成亲,月圆人圆,将来还要生两个宝宝,一儿一女,一家子其乐融融。

他说月圆不等于人圆,说不准我们会在那一天死于非命呢。

呸,她柳眉倒竖,少胡说八道。

他浅笑,不过说真的,假如我们死了,下一世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彼时的她闻言望了望天空,看到一碧万顷的天空澄净无云,明澈的像一汪水,遂脱口而出四个字,净若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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