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皱纹
2018-08-09吴继谨
吴继谨
在孩子的心中,母亲的脸是最富内涵、最为生动的。那纵横交错的沟壑是岁月的印记,那曲曲折折的皱纹是爱的线谱,那失去光泽的肌肤是没有养分的土地。我真正认真地看母亲的脸,被母亲的脸触动心灵,源于一次赏花。
那是多年前一次观赏令箭荷花时带给我的美丽与哀伤。粉红的花朵娇嫩清新,如出水芙蓉般光洁鲜艳,可她的母体枯瘦苍白,没有“血色”,与她绽放出的鲜嫩、水灵、娇艳的花朵形成巨大的反差,让人难以相信她那干瘪甚至显得有些丑陋的母体,竟能生出这般亮丽的花朵。令箭茶花的母体奋不顾身怒放出了自己的花儿,全不在乎自己的美丑,好像她为了花儿的美丽而甘愿牺牲自己。哦,这就是母亲的情怀!
我由此端详起了母亲的脸。母亲那时50岁出头,岁月的刀痕已刻在脸上,最突出的是眼角、嘴角的褶皱,像暴晒过的黄土地,渠沟交错。尤其是她嘴角那左右三道皱纹,稍远看,就像三根画上去的胡子,有点滑稽。我开玩笑地对母亲说:“妈很像只长胡子的老猫。”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这一笑,皱纹显得更深了。
其实母亲的脸在年轻时就皱纹纵横了。家里有一张母亲的半身照,那是在她不到30岁时照的。母亲不丑,而且30岁是一个女人芳华吐艳的年龄,可作为6个孩子的母亲,那时她的脸上已爬满了皱纹。她满脸的皱纹,是随着乳汁被孩子吸干的,是被岁月的风沙吹打雕刻的。
我们兄弟姐妹六人都赶上了那个饥荒和贫困的年代。我刚出生时,家里已无粮下肚,只能靠白菜根充饥度日。本就极度瘦弱的母亲,生我后又得不到营养补充,没有奶水喂我,人还浮肿了起来。为了不让我和弟弟妹妹饿死,她拖着病体从亲戚那儿弄来一点小米,藏在隐秘的地方,每餐撒调料似的捏几小撮放在菜根汤里,让我们的碗里有了米。
尽管米比珍珠还要贵重,但母亲总是单独给我煮一碗粥,以粥代奶。这粥“奶”,她舍不得吃一口。父亲说,那时候我人小胃口大,能吃,就数我身体好,小猪娃似的胖乎乎、圆润润的;全家浮肿得最厉害的人就数母亲了。三年自然灾害熬过去,母亲老了一大截,身体也更差了。从她生我3年后的照片看,母亲比之前衰老了10多岁。
孩子多,累的是父亲,更累的是母亲。父母不认字,但他们深知养孩子的责任,要让孩子们成为有文化的人。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家乡,这个愿望是非常高大上的。
为实现这个愿望,父母亲拖着病体日夜劳作抚养我们,让我们兄妹六人都上了学。后来,因家里极度贫穷,除了大妹主动辍学充当了母亲的帮手外,我们兄妹五人都上了学,也读到了大学。村里常有人夸我母亲:“邓英明你真行,宁可苦死自己,也要让孩子念书!”
我们兄妹几个渐渐有了“出息”,也让父母在家乡有了点荣耀。但这“出息”,是父亲母亲以超常的辛劳给予我们的。在那些贫困艰难的岁月里,母亲常常哭泣,但她不愿让我们看到她哭泣。在我们有些“出息”后,她也时常流泪,但她流的是欣慰与幸福的泪水。
母亲的皱纹成了我的伤痛,也许是我对母亲的艰辛理解得太深,我总怕端详她的脸,那日渐粗深的皱纹,让我看一眼就酸楚落泪。偶尔瞅那“沟壑”,我努力寻找答案。这纵横交错的道道皱纹,哪一道是因为我而被“刻”上去的?哪一道是因我吮吸她的乳汁而干枯的?我这样联想母亲的皱纹,除了痛楚,便是愧疚。
小时候我们是多么的不听话呀,调皮、贪玩,惹母亲生气……我后悔没有为母亲分担更多的苦累,后悔不该让她为我操太多心。母亲是为我们儿女而老的,为儿女而衰弱的。我长大后,虽常给母亲送去营养品,期望用这些高能量的补品去滋养她,使母亲的皱纹不再这样多,不再这么深。但这些营养品除了给她添了点精神,并没有“填”平她的皱纹,她那布满脸部的深深皱纹依然那样清晰。看来,母亲的皱纹已成为岁月的痕迹,再也抹不掉了。
皱纹是生命燃烧后的残留,母亲脸上这越来越深越来越多的“残留”,难道在催灭她的生命之灯?每当这样想,总让我揪心伤痛。81岁的母亲重病后,蚯蚓般的皱纹由深变硬,看一眼就让人心如刀绞,我怕这无情的皱纹把母亲带走。
如今,母亲已离我远去,留在我心里的是那张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那一道道纹路里盛着慈母的爱和牵挂,让我每忆起来,心中如划开了道道伤口,那伤口处又绽出爱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