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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历史·认同—读《羌在汉藏之间》

2018-08-08陕西师范大学中亚研究中心卢敏

今日民族 2018年7期
关键词:羌族王明族群

□|文·图/陕西师范大学中亚研究中心|卢敏

《羌在汉藏之间》,作者王明珂,简体版,2009年出版

《羌在汉藏之间》是一本羌族民族史,同时也是一本羌族民族志。全书分三部分,分别从社会、历史以及文化三个方面来解读和透视羌族的形成及其历史。作者通过长时段的调查和多层次的探讨,展现了华夏西部族群边界的变迁,以及中华民族融合的过程。

该书撰写于2003年,是中国民族史研究领域,最近十多年最有代表性的著作之一,从中也可以看出学术界对民族史,以及对中华民族历史的新的思索方向。

民族史是学术研究的经典课题,无论是集中在中心城市的职业学者,还是遍布中国各处的地方或少数民族知识分子,都积极地以各种形式从事民族史的写作和探索——当然,这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今天民族史知识的复杂,甚至混乱。

和传统的历史写作不同,《羌在汉藏之间》吸收了很多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以及现代族群理论。除了传统的对历史文献的梳理和再诠释,该书作者还在大量的田野调查基础上,充分发挥了理论专长,把很多人熟悉的羌族的“民族史”,写成了一个全新的范式。

王明珂教授,1952年出生于台湾,1992年因羌族的历史研究,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博士毕业后,为进一步研究羌族,王明珂从1994年开始,利用寒暑假时间,持续到川西北的羌族聚居地区做田野调查。和一些地方性知识分子不同的是,王明珂除了文献和田野知识,还有扎实的现代人文学科的理论素养。在集体记忆、口述历史、族群认同、族群边界这样一些理论、方法的指引下,王明珂逐步构建了他的中国民族史的理论体系。1997年完成的《华夏边缘》,是对羌族和中国民族史的一次影响深远的梳理,6年后的《羌在汉藏之间》又从更积极的构建的角度,进一步完善了他对羌族的历史表述。

多面的羌族

要介绍《羌在汉藏之间》这本书的简要内容,我们先从羌族这个话题开始。

羌族是个古老的民族,同时,她也是个崭新的民族。她古老的一面,从“羌”这个民族称谓,就可以看出。东汉的《说文解字》说,“羌,西戎牧羊人也。”羌,是一个象形文字,是“人”和“羊”的合体,近代发现的商朝的甲骨文里有这个字,说明在当时就已经有“羌”这个民族或者族群。

不过,不同于历史溯源的那种传统套路。王明珂认为,现代的羌族,与古代汉文献里的“羌”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前者是一个专称,后者是泛称,即被用于泛指居住在华夏西部的游牧部落。

至于现代的羌族,即我们都熟悉的56个民族中的“羌族”,则源于近代的发现,以及民族国家的现代建构。特别重要的一个时间点是1956年新中国的民族识别。通过政府组织的民族识别,通过语言、历史、文化、体质等识别要素的梳理,羌族作为一个单一的现代民族的身份,得到了国家的确认。换句话说,现代的羌族,跟中国很多少数民族一样,其现代的民族学知识,基本都是来自于近百年来的积累。

对现代羌族的基本描述,离不开它的生态背景。一般认为,羌族聚居于四川省西部岷江和湔江流域的高山深谷中,即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汶川、茂县、理县、松潘和地属绵阳市的北川等地。

在上述地区的羌族,自称“尔玛”或“尔咩”,他们居住的岷江上游地区地貌多为山沟,盛产林木、药材(比如川贝、虫草等)、菌类和野生动物。羌族村寨多建于缓坡处,寨民在此开辟梯田。农业是羌族最主要的经济活动。但由于农业获利不多,当地人还向山林“找钱”,即采集菌菇、放羊、养猪、打猎或者采药等。

生态与生计的描述,对理解羌族的族群和文化有显而易见的帮助。一方面,岷江流域的山沟中垂直分布的山田、森林、草场构成丰富的经济资源和立体空间;另一方面,沟与沟之间因高山隔阻,交通困难,这又使得沟中的村寨居民成为相当孤立的人群(北川地区海拔较低,情况较为特殊),进而造成了羌族内部文化和认同的差异。

这种内部的差异,放在更大的地域和文化背景下观察,呈现出某种“规律”。羌族的西面、北面主要分布有藏族,而东面、南面则主要是汉族。于是,王明珂总结说,羌族,像是汉、藏间的变色光谱,愈往东南,这儿的羌族便愈像汉族;愈往西北去,当地的羌族就愈像藏族。把羌族,及其文化放在汉藏两大民族(文化)系统中看待,是王明珂这本书的一个重要贡献,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我们熟悉的“藏彝走廊”这样的说法的回应。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王明珂还注意到羌族内部与性别有关的文化差异。羌族人同时讲汉话和“乡谈话”(羌语),他们内部的语言,不仅有地域性差别,甚至男女的语言使用也有不同。羌族人一般认为男人的词汇多而灵活,这大抵是因为男人可以外出谋生,见识较广;女人的语言则保守而具地方特色。

王明珂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对我们认识今天女性在民族文化的传承方面的角色,是有益的提醒。事实上,在中国很多地方,不止羌族,也不仅限于语言领域,女性的文化角色,几乎都扮演更加“传统”的一方。比如,民族服饰方面,女性穿民族服装,而男性穿流行服装的情况,就比较普遍。

多面的历史

羌族儿童,拍摄于1934年,摄影庄学本,是现代羌族的“发现”者之一

王明珂对羌族历史人类学式的考察,不同于一般的民族学田野报告。在《羌在汉藏之间》一书中,他花了大量篇幅去梳理和考辨羌族的历史。他把羌族的历史,分为商至汉代、东汉晚期至魏晋,以及南北朝唐宋至明清这三个时期,以分别对应了“羌”的概念的变迁,羌人地带的形成,以及羌人地带的萎缩。不过,作者强调,汉文献中早期羌的概念并不明确,且经常发生变化。

关于羌人地带的形成,是王明珂对羌族民族史的积极构建。他认为,东汉晚期至魏晋时代,中国西部形成了一个狭长的“羌人地带”,即从天山南麓附近、青海东北部以及甘肃南部、四川西部、云南北部等地。

显然,这个“羌人地带”地域辽阔,某种程度上覆盖了民族史上“氐羌”系统的各“分支”的民族区域。很多学者认为,中国西部的少数民族,有一个氐羌系,他们历史上由西北向西南迁徙,逐步演化融合成今天的彝、哈尼、白、傈僳、纳西、拉祜、基诺等民族。这个说法,并非没有争议。不过如果成立,那氐羌系的民族人口总数就相当可观了。

民族史的氐羌问题,十分复杂,《羌在汉藏之间》一书中,似乎有意忽略这个“羌”的复杂的一面,而是针对今天的羌族,把南北朝和隋唐宋以后的历史,追溯为一个逐步收缩的过程。这个过程,大约始于唐代,完成于明清。

王明珂对羌族历史的梳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是民国时期民族学者对羌族的“发现”。民族史家,在写历史的时候,通常忽略古代民族与现代民族的界限,而且有意抹掉古代与现代之间的鸿沟,这种古今不分的状况,是我们今天民族史知识混乱的一个重要原因。

事实上,作为现代学者,我们应当有一种自觉的意识,即我们所讨论的当下的民族,是现代学术重重表述出来的民族,它不等于古代民族,这种不同,不仅仅是时间上的古今之别,更是表述主体,以及表述范式的不同。

比如说,古代中国汉文献里的羌人,被描述成华夏的潜在的“敌人”,而自民国以后,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随着新的民族观念的形成,新的羌族已经被描述成汉族的“兄弟”,中国多民族国家中平等的一员。

王明珂显然对关于羌族的新旧知识,有着明确的认识,所以,某种程度上,他积极构建的羌族史也似乎更接近于历史本来的面貌。

不过,羌族的历史,不止存在于文献和学者们的思想中,也存在于羌族群众的集体记忆里。对口述形态的历史的考察,是王明珂特别突出的贡献。在大量的访谈和调查基础上,他对羌族构建自身历史的模式做了总结。模式之一是“英雄祖先”。这样的英雄,有周仓、孟获,也有李冰、樊梨花,以及著名的大禹。像李冰、大禹,原本可能是外来的“拯救者”,但现在也被羌族视为自己的民族英雄。

除了用英雄故事来讲述历史,羌族还有兄弟故事。其模式大概就是把本村或本家族的历史缘起,追溯到一个遥远的祖先,这个祖先又与其他村、其他沟(沟也是岷江流域的地理单位),或者其他家族的祖先构成兄弟关系。这种兄弟故事,不仅解释了历史,也一定程度上维持了羌族内部的认同。

王明珂在羌族地区总结出的“民间”历史的两种模式——英雄祖先与兄弟故事,后来被他扩展为中国古代一般性的历史观。他认为古代的民族史,有两种套路,一种是塑造英雄,一种是把彼此表述成兄弟。为此,他还写了专著《英雄祖先与兄弟民族》(2009,简体版)。王明珂的创见的确很有说服力,因为很多我们熟悉的神话、传说,都是按这两种逻辑展开。比如,一个葫芦里出来几兄弟,他们后来就成了几个民族,这就是兄弟故事。至于英雄祖先,在很多民族史诗里,也经常见得到他们的踪迹。

旅游产业与民族文化结合后,对当代的羌族文化会有怎样的影响?

多元的认同

王明珂对羌族的研究,还深入到族群认同这个当下热门的研究领域。正如前面提到的,羌族内部有一定的族群差异,而这种差异,又被内部多元的认同现象放大。

岷江流域羌族内部的族群认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被王明珂概括为“一截骂一截”。这个说法,字面意思是,山沟里的羌族人会“骂”上游的人为“蛮子”,而上游的人继续“骂”更上游的人。

“一截骂一截”的表象背后,是生活在岷江峡谷、汉藏两大文化系统之间的羌族独特的认同现象。整体来说,羌族对于跟自己生活发生密切关系的河流(山沟)下游的汉族,持有正向的价值观。或许也因为这种认同,一些羌族老人,还宣称自己的祖上是从外地迁来的汉人。

这种认同也表现在族群的称谓上。羌族对于自己,以及他们所认同的人,会称之为“尔玛”。有学者把这个视为羌族的自称,但这个“自称”显得有些例外。因为一方面,“尔玛”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边界,另一方面,这个词汇里,“尔”是汉人的意思,所以,“尔玛”更像是一部分倾向于汉文化认同的人,以汉文化为标准,对其他羌族的一种有优越感的自称。

族群认同是很复杂的现象,对很多分布广泛,或支系众多的少数民族,关于它的研究更是人类学领域的热门话题。族群认同,通常都要树立“他者”,这个他者,有时候是其他民族,有时候是本民族的其他支系,甚至同一个支系内部,因为地域、文化、经济生活等方面有一定差异的不同族群间,也互为“他者”。

民族认同,是不断变化的现象。王明珂的研究反映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21世纪初岷江流域羌族的复杂的一面。不过,在最近一些年,特别是2008年后,羌族内部的认同,恐怕又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

整体看,中国的少数民族内部的这种认同现象,随着新的民族知识和观念的传播,随着交通、经济的发展,以及新的民族文化的塑造,已经越来越倾向于一体化。当然,另一方面,民族之间的认同,也在交流、交融中,从过去基于文明与野蛮的高低之分,越来越趋向于彼此间的平等与团结。

民族认同,还可以放在一个更广泛的文化变迁的角度考察。中国的少数民族,无论是羌族,还是其他民族,都正在经历复杂而激烈的文化变迁,所以,认同自然也随着变化。

以羌族而言,随着文化旅游,以及灾后重建的推进,新一代的羌族人(王明珂的调查很多是基于当时老一辈的羌族人)对于民族认同、历史记忆,以及羌族历史的书写,是否已经发生了新的改变?王明珂的《羌在汉藏之间》把民族史的书写范围扩展到当下,扩展到民间,为我们树立了新的典范。在这本书完成之后的10多年,我们期待沿着这样的路径,还有新的有关羌族当下的历史与知识的梳理和反思。民族在发展、变化,历史的探究自然也要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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