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烟火
2018-08-07李新立
李新立
土
土是上苍赐予村庄的金子。
在村庄这样一个土的世界里,人和植物一样,都是“土生土长”——这该是多么欢腾的词语。
土墙将大空间围成小空间,那就是我们的院落。院落里,土墙再次倚地而起,隔成我们居住的屋舍。屋舍靠窗的一隅,会有一盘铺了竹席的土炕,充斥着烟火烧燎后留下的腥味。它是温暖的气息,让我们永远胸怀家的念想——那时,我就在这土炕上出生,身上永远有无法洗掉的烟火味道和竹席留下的烙印。
如果没有雨雪,太阳晒过的院子是温热的大炕。把鸡关到后院去,用竹做的大扫帚清扫后,老宅的大前院便异常干净。老宅里生活的光屁股娃娃,一个两个大人照顾不过来,就放到院子里。我们自由地爬行,看见一两只蚂蚁会惊奇地大喊大叫,然后看它们扬长而去。我们会互相把对方推倒,把尿撒到地上,然后抠在手里,觉得不好玩时,又使劲在身上擦拭。我们用指头在地上画奇形怪状的图案,有星星、小草、太阳,有养猪场的猪、我家的大土狗和一身纹路的猫,有想吃的馍馍,甚至还有乳房。画月亮最好玩,以大拇指为中心,将食指围着转一圈,月光随之而至。太阳下山,家长们从地里回家,各自拎起自己的孩子,就像拍打一件衣物一样,在孩子的身上拍几下,土就掉了,然后把他们放到炕上。
村庄所有的人都认为,太阳炙烤过的土是干净的。我们就在干净的土里一天天长大。而我们的成长,剔除一切与营养和维持生命有关的食物,没有谁离开过土。是的,千真万确,与土有关。
食人间烟火者,吃五谷,生百病。大人要生病,娃娃伙儿也要生病。怎么办,请良医。我们把大夫称作“良医”,除了尊重,更有他们手到病除的本领。良医大多是中医,用的是针灸和草药。良医不多,方圆百里三五位,人到用时方恨少。还好,村庄有村庄的祖先们流传下来的“土方”可救一时之急。所谓土方,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偏方,而它们,的确与“土”有关。
我手掌上的一条两厘米长的细印,三十年过去,至今仍然隐约可见。那不是皮肤的纹理。麦黄了,我跟着母亲去山上,并且还带上镰刀,想把农业劳动的技能学到手。我们使用的镰刀是互相可拆卸的那种,不使用时,刀刃对着刀架固定,可以保证安全。我肯定知道这一点,可由于力气小,往上合刀时,露在外面的刀刃划在了手掌上。先是听见细小的有如裂帛的声响,随后看见一道红线,紧接着血如珠子滚了出来,不疼。我不知所措时,母亲一把攥住我的手,另一手抓起地面上的浮土,压在了刀口上。血止住了,还没有肿起来——现在想,如今有谁敢用此法,土该是多不洁净的东西!可是,太阳炙烤下的浮土,确有凉血消肿的功用。
我至少还得用两个例子说明土的药用功能。村庄里的与我同龄者,都在多灾多难的环境中长大,生病司空见惯,即便夭折也并不奇怪,活下来那真是上天的眷顾垂怜。我们小时候都容易得那种咽喉肿痛的疾病,连唾沫都难以下咽,更别说吃下平时充饥的带有粗糠的食物。村庄里流传着许多先人留下的偏方。晚上做饭时,母亲端下锅,将一个土块放到火膛的后方。等锅里的水开了,饭成了,我们草草地吃完了,母亲会用竹筷取出土块,丢进装有凉水的缸子里。“糍——”一声,稠密的水气窜出缸子。这水晾冰后,不能直接饮用,主要用来漱口,仍然有消肿凉血的功效,并且,屡试不爽。由此可以判定,特殊身份的土,药用功能就在于消肿凉血。有一年夏天开学,小学的不少孩子传染似的得了淋巴肿大的怪病,我也不会例外。为治病,我们都在脖子上糊了一层厚厚的泥,走路时高高地扬着头,担心它会脱落,直到泥巴失去水分,自己掉下来。这种情形我们不奇怪,老师也不奇怪,家长更不奇怪。这样的泥巴,是取自苋麻根下的土,加水搅和而成。苋麻的茎叶上的小刺有毒,取它根下的土自然有些困难,可谁要它也是一味良药呢。
土生土长,其实也是个悲凉的词语。我多次细究其中隐意,不由得伤心不已。这就是一种宿命,一个人,土能给予生命,那么,一个人也终将会归于土。某年草木枯黄、大地落霜时,父亲喊我去山上走一走。他从来没有主动喊我去山上,这令我有种意外的不安。我们艰难地上山,穿过几块我家的土地。在一塊土地前,父亲用手划一下,说:“这里,是一块坟地。”我终于发现,父亲已经老了,老到抬一抬胳膊都有些困难。浮土染到了裤子上,吹到了鼻子上,钻进了眼睛里,那时候,我浑身长了毛似的难受。
后来,父亲去了另一块土地。他并没有消失,而是长成了一个土堆。
碗
作为最靠近日常烟火的餐具,熟悉并且亲切。听说制碗的材料很多,但我老家农村说,“金碗碗,银碗碗,不如咱的饭碗碗”。按理,拥有金碗银碗,那该是一种富足和地位的象征,但民谣俚曲里却有它的哲理。饭碗碗,与陈设和铺张无关,说的是达观知命的心态,指的是知足常乐的状态。
从记事起,老家的饭碗都是陶瓷制品。距我家百公里之外的关山深处,就有一处窑口,据说唐宋时十分繁盛,被称之为“陇上名窑”。有多响名,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它在解放初期,去奢华而近日常,生活用品几乎遍布西北。十里之外的人民公社的一长排商店里,就有一问出售安口窑货的,盆、碗、罐、缸一应俱全,因烧制批次不同,色彩也就各异。尽管它们的釉子会散射出缤纷光芒,但搭上手摸摸,会分明感觉到有一种砂砬的粗砺,那是粗陶。
我家的碗,都是从商店里买回来的,口径不一,深浅不一,颜色有灰有黑,有黑色问杂暗红的。它们五六只一摞,随便摆放在案板的后方。那时,我的父亲还健在,他的弟兄众多,老宅的大院里永远走动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脚步。饭必然是由女性长辈们集体做成的,只要听见勺子在大锅上磕碰的声响,大家都会自觉地去厨房端饭。糜面沫糊也罢,凡是充饥的食物,我们都希望能多盛些,但家有家规,不管碗口大小,孩子一勺,大人三勺。后来,碗的口径和釉面和我们的年龄、人口数量一起变化着,老宅空了,新院的人少了,碗口小了,容量小了,颜色多了,纹饰复杂了,尤其是碗壁越来越薄,釉面越来越光滑,以至于让人有端不牢靠的感觉。
可不管它们怎样更新换代,靠近我家的碗,只代表了制作技术的进步,而民以食为天的碗,大都是普通的实用器具,如果能正常使用,它们不会被轻易退出厨房。时间久了,这些在土与火的炙烤中形成的容器,边缘处大多有一个或多个坚硬的缺口。这里有生活的碰撞和生活质量的声响。时间久了,每只碗上都有使用者的信息,即便是把它们摞在一起,我还是会一眼认出哪只是我的。
我已经简单地说完了作为名词的碗。我当然还得简单地说说作为量词的碗。老家一直干旱少雨,但我们祖先让我们扎根在这里,玛丽·奥斯汀也给予了我这样美妙的答案:“为什么这么多人到上帝创造的最孤寂的地方来住?他们在那儿做些什么?又为什么不愿意离开?正是这片狭长的棕色土地让人心驰神往。那披挂着彩虹的山峦,轻柔的蓝色雾霭和明媚绽放的春光,都散发着世外桃源般的魔力”——我们没有理由离开家乡,哪怕缺水。由于干旱,饮用水便成了宝贝,通常说,“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并不指我们吝啬,只是强调水的重要性,而碗也就成了记数的工具。其实,在我家,取面取米,都是以碗衡量多少,“取两碗面蒸馍”,“取一碗米做饭”,因此,有一两只碗,一直放在面柜里,上面粘满了细腻的面粉和主人一层又一层的指纹。
一只量词的碗,或许外观雷同,没有令人一下子能够记住的特征,但它是有内存标记的,标记在心。村庄里,几乎没有谁家,在夜幕降临时分敲响别家的院门。我家的院门发出声响时,一定伴有尖细无力的声音:“他婶,开一下门,他婶,借一碗面。”这个“他婶”,指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去开门时,借着夜色微光,透过门缝,我首先看见的是门外的她捧在胸前的碗。必然,我的母亲也以这种方式曾经敲响别人的门。有借必还,这是村庄的信用。我不知道母亲端着碗借面时,到底借来了多少,可在归还时,她要把那只借过别人家面的碗装满,摇摇,甚至压压,生怕少了人家的。这种量,衡量那个饥馑时代的人心,至今仍是。
我几乎反复在说,碗是实用的器具,可使用,可度量。并且,一提起它,我和你一样,头脑里会出现它的形状,它是以“圆口”而成规则的。是的,截止目前,阅历短浅的我尚没有见过其它形状的碗,如果有,那肯定不是碗了。它为什么是圆口的?知识浅陋的我仍然给不出理由,可是它的确暗含象征。好像无数个腊月,父亲会从集市上购回一只碗,就那么一只,崭新光亮,有些另类。当它混入那些旧碗后,很快察觉不到它有什么与众不同。成家后,父亲老了,每到腊月,我会学着父亲的样子,去市场挑几只碗回来。父亲说,新年伊始添新碗,意思是今后不缺吃。父亲还说,碗不能随便摔碎,图的是团团圆圆。
可是,说这些话的父亲还是去世了。按照风俗,我们把一只父亲用过的碗敲去半边,固定在院外的墙上,在固定的日子里,按时给碗里添饭。这个平日圆满的食具,用永远残缺的方式,沟通和纪念着两个世界,一半在他世,一半在人间。
月
月影如镜。
镜子能照见行走于人世的精灵古怪,这是大人给孩子的尊重自然的最初启蒙教育,于是,我们对月亮多了份敬畏。此时,三十年前的老巷子因为幽深,相对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就像光滑的镜面上涂抹了面汤,顯得十分模糊。按照人们信誓旦旦的口传,有月的夜晚,最好别去老巷子,那一个不知几时形成的窑窝里,会走出一位白须皓首者。是否青面獠牙,伸着滴血的长舌,好像许多人没有看清,只是,若是碰上,一定躲闪不及,被拂尘扫中的地方,必然红肿。病是能治愈的,也一定要去那个窑窝,抓取壁上的细土,和成泥糊,抹到红肿处,不消几日就可恢复如初。
老巷子是到老宅的必经之路,巷子里的几棵柳树有些年头了,承自然雨露的滋润,它们枝条繁茂,光影摇曳下,老巷子显得凝重了许多。我倒是不觉得白须皓首的神仙,太白金星一样可爱,只是,大人的警告应当谨记于心,平白无故还是少冲撞行走于村庄的精灵为好。时间久了,突然明白此类传说也有吓唬人的作用,至少,孩子们在有月的夜晚,很少出门去玩罢。至于那些神奇的细土,含硝含盐,有清凉的功效,蚊叮虫咬引起的红肿,也是有治疗作用的。村庄有她保守的秘密,我这样揭开它,倒是有种冲撞精灵的味道。
许多人喜欢月夜,古人也是。但今人缺少一种情怀,不能和古人比拟并论。盛夏,月亮挂起,蛙声一片,喧闹里多了份平素没有的静谧,但难以成眠。我的小屋偏院落的西南,悄悄地打开窗户,把目光伸向外面。看不到高悬的月亮,只知道月光如银,洒落到能洒到的地方。院外的柳树在细风里轻摇枝叶,像是有小动物顺着墙跟快速穿过,星宿疏朗,天空中两个红点一闪一闪地,夜行的飞机去了我不知道的远方,留下的轰鸣声,将夜的安静拉得更长。
这些,不过是些对昔年美好或有趣的事物的留恋,正如村庄的符号,它们从村庄生活中的褪去,并不代表我们还将失去一些村庄记忆的元素。有些记忆是刻骨铭心的。
说的是秋日尾巴上的月夜。那时,大地归仓,与村庄厮守的土著麻雀,啄掉田野里的最后一颗粮食,一场漫不经心地小雪从高处降落,人间开始寒凝。队里的粮食还待决算后分配,好在有为数不多的自留地上的收成,尚能安慰人们的肚皮。这一点粮食,可能是小麦,也可能是糜谷,它们都要经过石磨的加工,变成粗糙的面粉。
老宅偏北的后院,有一盘石磨,那是它每年最为繁忙的时候。我睡在温热的土炕上,冷得不敢开窗看看外面的月光,但已经知道月光如霜。听着院子里的脚步随一声门响,不久又会听得见石磨沉重的声音。大人们躬着身材,用腹部顶住推磨棍,石磨转起来,面粉从石磨的缝隙间小溪一样流出,让岁月有了欢娱的感觉。新麦面我们不会先用先吃,必须选择月亮最圆的那天,烙上几张白面饼子,摆在院子的正中,祭献天地。这使我们自小知道了人神共享人间幸福,感恩大自然的馈赠。几十年过去了,这个习俗没有变。
而事实上,村庄月下的故事太多,我不能穷尽所有,比如,半夜三更有紧急的脚步踢踏而过,不知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脚步去了什么地方。后来,我从人们的口传中得悉,几年前的一个月夜,光亮寒寂。村庄的一位青年喝下去了不少烈酒。他借着酒劲去了另一个村庄,去和前岳父大人理论不顺的婚事。后来,他掏出了揣在怀里的菜刀。
月照人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