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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瓦庄

2018-08-07余同友

伊犁河 2018年2期
关键词:李娟

余同友

我这么跟你说吧,瓦庄是被我突然弄丢的。不,不对,不一定是被我弄丟的,我也不知道是被谁弄丢的。

站在这个陌生小镇的街道上,我一下子呆住了。正是傍晚时分,小镇上的人骑着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或是开着小车,急匆匆地往家赶,我这时特别羡慕他们,他们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和地点可以前往,而我呢,我把我的老家竟然丢了,丢得好奇怪,我百思不得其解。

看着夕阳下我拖着拉杆箱像一只长腿鸟的身影,我知道,我这时的样子一定就是个鸟人的样子。

我侧着脑袋,竭力回忆着来时的情景,仿佛歪着脑袋就能把脑海里的回忆顺利倒出来似的。

我开始倒片,于是倒出了出发时在火车上的情景——

“到什么地方了?同座的是不是美女啊?你有没有和她搭讪?”

火车从罗城刚开出没一个小时,李娟的微信信息就来了,一连串的追问就像她不断嘟起的红嘴唇。

“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反正还在福建,同座的是个可恨的胖子,一上车就睡觉,头挨着肩膀就打呼噜,烦死人了。”我回答老师提问一样答复着李娟,生怕惹恼了她。

李娟本来这次要跟我一起回瓦庄,但我硬是没有带她,我怕她对我老家失望,进而对我这个人失望。瓦庄本来还是可以带女朋友去的,像皖南绝大多数地方的村庄一样,山清水秀的,但不幸的是,十多年前那里发现了一座铁矿,于是被开采了,储量又不大,开不了几年就开完了,给那一片大山留下了几个巨大的伤口,光秃秃的难看极了。这还不算,瓦庄的伤口不仅一直没有愈合,而且还裂开了一条大缝,成了地质灾害点,说是随时有可能崩裂开来。瓦庄的人在那之前其实也基本都走光了,到北京到南京,上福建奔深圳,遇到了这一码事,就更走得彻底了,只剩下了几个固执的老人没走,我奶奶就是其中一个。这样衰败丑陋的被灾害占领的地方,我哪敢让李娟来呢?我找了种种借口,终于没让李娟跟我一道。

我没骗李娟,同座的那个胖子依旧在打着响亮的呼噜,像一头吃饱了的胖猫。我试着闭上眼睛,却没法睡着,又翻弄了一会儿手机,打了一会儿游戏,心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个着落。

这跟我的心情有关,这次我是真不想回瓦庄的,尽管我已经四年没有回瓦庄了。我们一家——我父亲,我母亲,我,我弟弟——四年都没有回瓦庄了。不是我们心硬,不回去看我们留在瓦庄的唯一的奶奶,而是瓦庄现在在外面的人都基本不回去了,过年也不回去,有许多人家在外面市里县里买了房子,就更不回瓦庄了。我们家没有在城市买房子,但我们家已经将在城里买房作为今后家庭的主要规划了。我们都知道,光秃秃的瓦庄连个无线网都没有,连半家工厂都没有,我们回去一两天可以,长期生活在那里肯定是待不下去的。这次回瓦庄,本来是父亲的任务,他的老妈也就是我的奶奶八十岁了,她老人家估计是想我们回去给她做八十大寿,但她又不明说,她隔三岔五委托村里的村长老徐打电话给我父亲,说是她头痛病犯了,怎么吃药都不得好,她到庙里讨了告示,说是要家中的男丁到祖坟上烧香纸磕响头才能医得好。

我奶奶不停地让村长老徐打电话给我父亲,我父亲便买了香纸,在一个黄昏,带着我到城中村附近一个僻静的小路口,用树枝划了一个圆圈,在圆圈内烧了那堆纸,并对着升起的袅袅香烟嘟嚷了几句。然后,我父亲对我奶奶说,香纸已经烧了,头也磕了,他也特意向老祖宗说明了情况。可我奶奶说,不行,不管用,那么远的路,老祖宗又不会坐火车坐飞机,那钱烧也白烧了,头磕也白磕了,人必须回老家一趟。我奶奶不屈不挠地老是说老是说,我父亲接到她的电话头就大了,就只好答应了她。作为罗城某鞋厂的资深看门人,他试图请假回瓦庄一趟,但正好他们厂里保安部要裁人,他这一去估计那个干了多年的看门的岗位就保不住了,要他拿一条好烟去贿赂保安队长,他又舍不得。于是,他只好把这回乡烧纸磕头的事儿交给了我。我本来也有理由不回去的,偏偏这个时候,我们那个破厂因为订单不足,做三天歇两天,好请假,这差事我就逃都逃不脱了。

临出发前,我打了个电话给村长老徐,他是留守在瓦庄的唯一一个有手机的人,我让他转告我奶奶,我将在傍晚的时候赶回去,到祖坟山上烧香纸磕响头,让她准备好香烛等等东西,烧好了香我第二天还要赶回呢。

动车在匀速前进,车上的人都各玩各的手机,寂静得就像深深的海底,乘客们都成了海底单细胞生物。我四处张望着,比一棵海藻还无聊。这时,隔着走道,和我同一排的两个人终于弄出了一点动静。

那两个小年轻,一男一女,都是二十才出头的样子。男的大概是搞建材销售的,他一上车就开始打电话,反复和一个客户套近乎,并一再表明价格优势与质量保证,好不容易才搞定消停下来。而那个女的,并不是和男的一道的,我亲眼看见刚上车时,女的拖着拉杆包站在男的身旁,请那个男的帮忙把行李拿到行李架上去,言语还是很客气和有距离感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搭讪的,这才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忽然就显得特别熟稔了。他们挤在一起,一边吃着小桌板上满当当的零食,一边情侣一样聊着天。

男的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地图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点说,“你看,我没骗你吧,我老家离你老家很近的。”

女的把一双眼睛凑到地图册上看,像是要一头深扎到男的怀里去。我看到那个男的正大胆地看着女的因弯腰而露出的身体中段一段雪白的肌肤。

“那你这次回老家吗?”女的看完后问。

“不回。”男的说,“老板这次给我下了硬任务,必须要到南京把一个大订单拿下。你回吗?”

“哦”,女的骄傲地说,“我也不回,我现在回老家都没地方去了,我家和我叔叔家全都搬到城里了。”

男的年纪虽轻,但泡女孩子绝对是个老司机,他和女的接着玩起了一个小游戏,就是各自找一个地名,让对方在地图上找,找不到就刮鼻子。这种暖昧的小把戏,一会儿就让两个人越挨越紧,越来越亲昵,到了我出站的时候,我看见男的已经把女的小腰搂上了。

我回忆到这里时,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两个小年轻的面孔和模样来,这说明我的脑子并没有坏呀。

我从双肩包里摸,再次摸出了一本地图册,这再次证明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就是在列车上,看着那对男女玩那个游戏后,我发现列车服务推车上有地图册卖,我也就买下了一本,我当时还在我们县的那一页地图上找到“瓦庄”两个字呢。

我记得我出了火车站后,立即就走到一旁五百米外的汽车站,我知道那里有乡间中巴车,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车开往瓦庄。我拖着拉杆箱走上其中一辆车时还问了一句,“到瓦庄多少钱?”对,我问的就是“瓦庄”,千真万确。

那个胖大售票员像个端坐在庙里的老佛爷,端坐了千年万年似的,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掌一正一反比划着,我就给了她十元钱。

中巴车一路行驶,路上毫无任何异常,过了一个多小时,就停在了街道上。

“到了,下车!”胖大售票员喊。

怪事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或者说,就是在这一刻起,我把瓦庄弄丢了。

按以往的经验,中巴车带我到镇上后,我只需要再走上个五里路就到了我们在瓦庄的老家。可是,我下了车以后却发现,这是一个我全然陌生的镇子。瓦庄本来是一个萧条的小镇,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一泡尿没有撒完就能走到头的,可是现在却一派繁荣景象,大卡车一辆辆地拉着货物,街道上人流不息,店面里功放器里歌声飞扬,和四年前相比大大变样了,但也不至于变得这样厉害呀。

我仰着头四处看,却没看到一个有关“瓦庄”的字眼,“瓦庄供销社”没有,“瓦庄蛋糕店”没有,“瓦庄法律服务中心”没有,倒是有一块大大的铁皮广告牌,上面印刷的字迹不太清楚,但仍然能勉强看出来,好像是“前江工业园欢迎您!”

难道这地方不是瓦庄,而是一个叫“前江工业园”的地方?可是我从县城上中巴车的时候,那车前玻璃上的广告线路明明写着是从县城到瓦庄的呀?我是下错了地方还是坐错了车?

我赶紧去找那辆中巴车,还好,中巴车还停在原地,我绕到车前去看那前挡风玻璃,我傻眼了,车上印的是“县城——前江工业园”字样。我立即去问还坐在车上嗑瓜子的胖大售票员,“你怎么不提醒我这不是去瓦庄的车呢?去瓦庄还有没有车?”

“瓦庄?”胖大售票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隔了半天她问我,“瓦庄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无知的人,估计人把她卖了她还帮着人数钱呢,我不想和她啰嗦了,我转身去问另一个看起来十分精明的司机,他正擦拭着车子。

“瓦庄?”他也一脸茫然,“是哪个县的?”

“就是本县的呀!”我几乎是吼着说,“瓦庄,地质灾害点,采过铁矿的瓦庄!”

司机被我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他随后冷了脸说,“我们县没有瓦庄,从来没有叫什么瓦庄的!”

“怎么可能?”我就在这个时候掏出那本地图册的。我翻开本县地图所在的那一页,将手指照着“瓦庄”那个地方指去。

司机看了一眼,然后,也带着和那个胖大售票员一样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低头去看地图。咦,原先明明写着“瓦庄”的地方却变成了“前江工业园”,难道说,是“瓦庄”全被改成了“前江工业园”?

司机连连摇头,“不,我开了二十年的车了,都跑这条钱,从来没有听说一个叫什么‘瓦庄的地方。”司机说完再也不理会我了,他把一桶脏水“哗”地一下泼在我面前,阻断了我进一步和他讨论的可能性。

我站在黄昏的街道边继续验证。我找出我的身份证,虽然我们家的人基本都生活在遥远的罗城,可我们的户口和身份证还一直都是在瓦庄的。我一看到身份证,便立马感到情况更糟糕了:我的身份证上的“瓦庄”两个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我从没有见过的地名,叫什么罗城“花街”,我晕!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百度。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也百度过“瓦庄”的,通过百度,我发现全世界只有一个地方叫“瓦庄”,没有重名,另外,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有心人,还在“百度百科”上介绍了一番“瓦庄”,明确注明了瓦庄的具体地理位置和行政区划归属。但当我在手机上百度“瓦庄”时,却没有出现地名条目,“百度百科”上也没有了介绍,网络上只有一个条目,显示“瓦庄”是一个服装品牌,那个品牌的LOG0是叠在一起的三片黑小瓦。这些和我老家的那个瓦庄八杆子打不着,瓦庄虽然叫瓦庄,却几十年都不生产黑小瓦了,瓦庄也没有一家服装企业,虽然瓦庄不少女人在罗城的服装厂打工。

天色越来越昏暗,要是像往常那樣一切顺利的话,我早已经到了老家,现在肯定正在我奶奶的带领和监督下,到了祖坟山上,面对着我睡在地底下的列祖列宗们烧纸钱磕响头呢,可是现在我却找不到瓦庄了。我急出一头大汗,便拨打留守在瓦庄的村长老徐的电话,我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可是,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服务台里老是提示说我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不存在?瓦庄会不会真的不存在?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握着手机,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越发糊涂了。

究竟是谁用了什么诡计将“瓦庄”从地图上抹掉了?是这个所谓的“前江工业园”吗?而且他们的行动如此迅速,因为我在罗城上火车时,瓦庄还是存在的,我还和我的女友李娟讨论了瓦庄这个地方,我还和留守在瓦庄的村长老徐通了电话的。

可是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它。

它怎么就丢了呢?难道它像一只猫一只狗那样偷偷地从我们这个世界上溜走了?

这是不是我的一个梦?我想到这里就去掐自己的大腿根,痛,痛得厉害,这说明不是做梦啊。

可这算个什么事啊?我几乎要哭了,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随即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大约十二三岁。那年过年之前,我父亲从罗城打工回家,带着我到江边去贩些鱼回瓦庄,一是给自家做腌腊鱼用,二是卖给村里人顺带挣些差价。

我父亲贩鱼的底气来自于我家的那辆小手扶拖拉机,他开着拖拉机,我坐在拖斗里,嗒嗒嗒,嗒嗒嗒,开了几十公里到了江边,从支江边的渔场里买好了鱼,吃过了中饭就往瓦庄赶。

那天早上出门时,天气挺好的,艳阳高照,我身上都焐出了点小细汗,我父亲那年大概在罗城打工挣了点小钱,回到瓦庄后一直都牛逼哄哄的,他解开了新买的羽绒服的扣子,哼起了小调: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啊?可是他高兴得早了点,到了下午,太阳突然就躲到了云层里,北风紧跟着刮起来,最后竟然落雪了。

风一吹,雪一落,气温立马降下来,我的两手冻得都不敢往外伸。风雪中,视线一片模糊,我父亲紧紧握着拖拉机的铁把手,咧着大嘴,两条鼻涕一丝丝往外冒。看得出来,他很不好受,他再也关心不了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了,两眼看着前方,眉头皱得像鸡屁股。

嗒嗒嗒,嗒嗒嗒,拖拉机开着开着老也开不到瓦庄,雪把我们身上都落白了,我和父亲都成了雪人。突然,拖拉机一歪,它索性不动了。父亲骂骂咧咧地骂着拖拉机的祖宗八代,下来察看着,他的两根鼻涕都挂到了地上,他看见,拖拉机左边的一只轮胎爆了。

父亲一脚狠狠踢在破轮胎上。

公路两端跑的都是风雪,就是没有一辆车,路边上也没有人家,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我吓得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我父亲虽然没哭,可他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我父亲把拖拉机踢了几脚后,就给他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打电话,那时我爷爷还活着,身体也还硬朗着。

我爷爷问清了我父亲的大概位置,他就说:“你东边一里地有个镇子,你大姨舅舅王传长在镇子西头第三家,他家三儿子就是修车补轮胎的,你看见路边墙上挂几个破轮胎的就是他家,你找王传长,报我的名字就有用!”

风雪中,我爷爷的声音出奇地清楚,我能从话语里听出我爷爷对我父亲的不满,他一定认为我父亲不是一般地差劲,他说完后很不高兴地挂断了电话。

我父亲就带着我,按照他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所说的,走了一里多路,找到了一个镇子,果然找到了镇子西头第三家的王传长家,他和老伴正围着火炉看电视。

我父亲说,“我是余一盛的儿子。”

王传长二话没说就带着我父亲去找他的三儿子。他三儿子带了千斤顶之类的工具家伙,也是二话没说,顶着风雪,到了我家趴窝的拖拉机边,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补好轮胎。轮胎补好了,王传长不仅没有让他的三儿子收钱,还留着我父亲和我在他们家住了一晚,晚上又吃饭又喝酒。他三儿子问王传长,“我们家和他们家到底是什么亲戚?”王传长说,“老亲。”

第二天,天放晴了,雪也化了,我父亲带着我才从那个镇子出发,开着拖拉机顺利回到了瓦庄。我记得,我父亲回到家后也问了我爷爷,我们家和那个王传长家到底是什么亲戚。我爷爷也像王传长一样,就回答了两个字:“老亲。”至于是什么老亲,我们一直没有搞清楚,后来,我爷爷去世了,我们就更加搞不清楚了。

现在,深陷在这个叫“前江工业园”的夜色里,我忽然想起了这件陈年往事,我想,我现在的绝望程度肯定比我父亲当年更厉害,父亲当年向他父亲求救,那我也可以向我父亲求救了,说不定,我父亲也能给我找到一个什么“老亲”呢。而且,我隐约记得当时我和父亲贩鱼的地方也叫“某江”来着,会不会就是“前江”呢?要是的,我不就可以再找那个王传长了吗?王传长要是不在了,我也还可以找他的三儿子嘛。总之,人一急,什么想法都冒出来了。

还好,父亲的电话一打就通,一通就接听了。当我说完了我的遭遇,我说我把瓦庄弄丢了,我找不到瓦庄了。

我父亲似乎喝了点酒,隔着电话,我好像都闻到了一股酒味,他打着酒嗝说,“什么?瓦庄?还砖莊呢,我看你是魂丢掉了吧!”他说着非常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我继续拨打我父亲的电话,我说,“老亲,你记得不?那一年我们的轮胎爆了……王传长……”

我父亲大声嚷着:“你小子搞什么鬼名堂,刚才扯出个什么瓦庄来,现在又冒出个什么老亲,你喝酒喝到太平洋去了吧!”他干脆把手机关机了。

我杀人的心都有了。可是我知道,杀人还是不能杀的。我决定凭着感觉去找一找“老亲”王传长的三儿子看看。

我拖着拉杆箱,在镇上乱走,专找墙壁上挂着破轮胎的店。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双腿也快被我走丢了,这时,我看见一家补轮胎的小店,长得就像当年“老亲”王传长家的三儿子的店。我打了鸡血般忙走上前,那个店主也像极了王传长的三儿子,长相、神情、口音都像。“你是王传长家的老三吗?”我问他。

他警惕地说:“你是谁?”

我像找到救星般,恨不处全身每一处都贴到他身上去,“哎呀,我是你家老亲哪!瓦庄的?瓦庄你知道不?”

他身子往后一退,好像我是一枚人体炸弹似的,“瓦庄?什么瓦庄?我没听说过!”

我彻底疯了。我看着两旁店面里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街道上呼啸而过的机动车,我觉得我要不就是陷入了一个可怕的阴谋当中,要不就是我真的把瓦庄给弄丢了。我在街道上奔跑起来,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谁帮我找瓦庄啊!谁带我去瓦庄啊!”

我在奔跑中,看到了“前江工业园派出所”的指示牌,我一头冲了进去,我拼命擂着值班室的大门,对值班的民警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帮我找瓦庄!带我去瓦庄!”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发现自己正睡在那个叫“前江工业园派出所”值班室的床上,而且,我竟然是被他们绑在床上。

我又一次大喊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很快来了一个老民警,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硬要编造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你昨天晚上那样子像是要杀人一样,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只好绑了你,给你服用了镇定剂,怎么样,现在好多了吧?”

我只好点点头,“好多了,”我说,“我,我要上厕所。”

老民警看看我,终于给我松了绑。

我站起来,一边往卫生间去,一边想,看他们这样子,这一切都不像是假的,那么就是我出了问题?

可是,在我的脑海里,我对瓦庄有那么多记忆啊,我出生在那里,又在那里读完了初中,虽然后来去了城里,我也不再稀罕那个瓦庄,以后也不想再生活在瓦庄,但也不至于这一切都突然消失了啊。

又或者是我真的疯了?“瓦庄”这个村庄真的从来没有存在过,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切:身份证、村长老徐、百度百科上的介绍、我奶奶、地质灾害点……而事实上,这些全都没有存在过。

我终于接受了眼前的事实——“瓦庄”丢了。“瓦庄”就像我小时在瓦庄养一条狗,有一次,它掉到粪坑里去了,臭死了,我用棍子打它,结果,它就再也没有回到瓦庄。“瓦庄”这次也长了腿,跑走了,从地图上跑走了,从“百度里”跑走了,从我们的身份证里跑走了,从所有人的记忆里跑走了,它跑得可真彻底啊。

好在,我的身份证没丢,虽然上面的地址变了,我还是买到了一张回罗城的火车票。火车是从夜晚出发的,我恨不得立即就能赶回罗城,回到那个自从我上一次离开瓦庄后,已经居住了四年的城市。

回罗城的火车上,身旁换了一对中年男女,我没有兴致观察他们了,我无法入睡,被各种对瓦庄的记忆充塞着,怎么也理不清我这一次行程的头绪。后来,天快亮时,看着火车穿过隧道,迎来了艳丽的朝霞和高楼林立的城市,我忽然一下子想清楚了。多大个事嘛,我想,到了罗城后,我再打电话给村长老徐,如果电话通了,他也否认瓦庄的存在,那么我就认为是我出错了,我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我的凭空想象,根本就没有一个叫“瓦庄”的地方,我也可以对李娟说,我就是来自罗城一个叫“花街”的地方,如果我和她结婚了,以后有了孩子,我也可以这么对我的孩子说。所有问题不就解决了?多大个事呢?这样想着,我放松了,竟然一下子睡着了,自己都听见自己打出了响亮的呼噜。

上午十点,火车抵达了罗城。晴空万里,白云朵朵,我熟练地从火车站乘坐地铁一号线,然后转到五号线,在新东方站下车,拖着拉杆箱,一直走到新世纪小区。

我们一家租住在新世纪小区三幢709室,已经租了四年了,我们全家已经下定决心,要攒钱把这间屋子给买下来。现在,我进了门,一屁股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家里没有人,他们在这个城市都有他们的位置,我父亲去了鞋厂看大门,我母亲去一户人家做家政,我弟弟去了一家家具厂做木工,我的女友李娟呢,在好乐家超市做收银员。

我像是从一场梦中走出来,我又摸出了那本地图册,下意识地翻开来。嗯?怎么回事?“瓦庄”又出现在地图上了,在它一贯所在的位置。

百度呢?百度居然也有了。

“百度百科”上的介绍也有了。

身份证呢?身份证又变回去了,住址上写着“瓦庄村12号”。

我将电话打到村长老徐那里,一样没变的号码这次居然一拨就通。怎么搞的?我让老徐喊我奶奶接电话,然后,我向她说了我这次回去发生的一切。

“你这孩子,撒个谎都不会,”我奶奶在电话里伤心地说,“你都四年没回来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嘛,还让我在家里等了一天一夜!”

挂断电话后,我呆在屋子里。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呀?这些天,“瓦庄”到底溜到哪里去了?

这天晚上,家里人全都回来了,包括李娟。我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说了我的遭遇,可他们全都不信,包括李娟。

“你不会是把路费买了游戏币打了几天游戏吧?”我母亲忧心忡忡地说,以前我读初中时她老在镇上游戏厅逮住我。

“我上次回老家给你带了那么多好吃的,你这次连一块糕点都没带!”李娟气呼呼地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我弟弟没说什么,他用一种上帝样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说,别装了,你玩的那些我都猜到了,肯定是跟哪个小姑娘嗨皮去了。

只有我父亲一言不发,他喝下一杯酒,又喝下一杯酒,阴沉着脸,过了好半天,他拍着桌子说:“没有胡屠夫就吃带毛猪了?你不回去,我回去!”

我父亲被我气坏了,他送了两条烟给了保安队长,请了假,立即乘火车回瓦庄。他没让我送他,但我看了他的火车票,和我上次乘坐的是同一班次的火车。

我父亲去瓦庄的那几天,我一直留心我的手机,但我一直没有接到我父亲的电话。过了几天,我父亲返回到罗城来了。

父亲回来后,一直沉默不语,什么也不对我们说。我猜想,他肯定和我有了相同的遭遇。我再次打了个电话给村长老徐,让他找到我奶奶。我奶奶伤心地说,“我快要被头痛病搞死了,你们一个也不回来,你骗我,你父亲也骗我,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父亲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肯定不会承认他和我一样也把瓦庄弄丢了,我知道他这个人,什么丢了都不要紧,哪怕是老家瓦庄丢了,但面子丢了可不行。

父亲肯定也想不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又不能将他的遭遇对我们说出来,他肯定憋得太难受了,他每天晚上喝的酒越来越多,经常自己把自己喝醉了,一喝醉他就一臉迷茫的神情,老是哼哼着:丢,丢,丢,丢,丢,丢……他丢半天也丢不下什么东西来,像一个深度结巴患者。

这时,我就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帮他说出来,但我又不能明说,我也憋坏了,我最后只好将他的结巴句子转换成一首歌续下去:丢,丢,丢,丢,丢,丢,丢,对了——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身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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