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微篇小说三题
2018-08-07聂鑫森
聂鑫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系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六十余部及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国文字荐介到海外。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以及《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把酒月光下
他和他,在抚月峰顶的一块空坪上相对席地而坐,一尊不规则的石头就是现成的矮几,上面搁着一瓶喝了一半的衡水老白干酒,两只小瓷杯,还有一瓶未开盖的酒,靠在石头边。
夏夜的月光很明亮,在他们身前身后潺潺流动,仿佛他们是泡在一泓凉水里。抚月峰立在城郊外,其实是个小山岗子,也就几百米高。说伸手可抚月就太夸张了,但却可远眺相隔几十里路外的一城灯火,如银河密集的星星,好看。空坪的顶外边,是垂直而下的悬崖。这里还没有开发成旅游点,土公路虽有,破破烂烂的,不是有好奇心的人不会到这里来。
“杨师傅,干杯!”“来干杯。小强。”
“没想到我们都是走背时运的人,这叫惺惺惜惺惺。”
“谁不想好好活着呢?这月光稠得可以用手捧起来。”
“可命运捉弄人,人强命不强。”
他和他是朝夕相处的好朋友吗?不是。一老一少,是忘年交吗?也不是。在两个小时前,他们才有一面之缘,一个是的士司机,一个是匆忙上车的乘客。
老杨叫杨乐,是本地华湘出租车公司的老司机,五十五岁了,个子瘦小如干柴棍,脸窄,却眉如毛刷、眼若小铜铃。他技术好,态度温和,还有好酒量,无论怎么喝都不会醉,是古人所誉的“酒龙”类人物。当然,他上班绝不喝酒,喉咙发痒了,喝茶、嚼槟榔。交班了,他再从车厢后面拿出酒来,坐在公司的休息室,或邀同事共饮,或独酌,痛痛快快喝几杯后再步行回家去。他爱喝高度白酒,对七十度的衡水老白干更是情有独钟。今天他是下午四时上的班,一直要干到子夜十二时。九时的时候,他送一个乘客到城中的歌厅后,就泊车在此等候下一茬客人。突然,从歌厅里奋力跑出一个蓄平头、穿红色运动衫的小伙子,接着又跑出一个俏丽的姑娘。小伙子跑到的士前,拉开车门,坐到杨乐的身边,吼道:“快开车!”
小伙子满嘴喷出酒气,杨乐一嗅就知道他喝的是啤酒,因为酒气很薄。“请问去哪儿?”
“去抚月峰!”
“那里没什么人呀?去那里做什么?”
“你管得着吗?你开车,我付钱。快开车,要不我揍死你。我可是搞拳击的!”小伙子边说边捏紧了拳头,骨节咔叭叭一阵响。
杨乐不想跑这趟车,不愿意和这种粗蛮的客人打交道,但又不能不跑这趟车,这不是位好对付的主。车子开动了,那个跑近了的姑娘喊道:“回来!你别拿死来吓唬我!”
“加速!你这个老呆瓜!”小伙子吼得惊天动地。
“你别激动,我加速就是。”
车子又快又稳地朝城外的抚月峰跑去。杨乐是个嘴巴闲不住心思却细密的人,他得打探一下这小伙子去那荒僻处干什么。他自身有没有什么危险?家里有老有小的,可不能出意外。
“小伙子,你姓什么叫什么?我们同车而行,不是很有缘吗?”
“姓强,名威,是市体委拳击队的。心不巧,嘴不甜,却有一身好力气。”
“一个人去赏月?也不带个女朋友?那个追来的姑娘,蛮喜欢你的样子。”
“屁!我想她,她不想我。今晚一群朋友約来喝酒、唱歌,她也来了。我喝了酒,头一发热,当众向她求爱,她却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还数落我除了拳击还会干什么。我这个脸丢大了,我不想活了,我要去抚月峰跳崖,轰轰烈烈死给她看!”
杨乐大吃一惊,为这点事他就要去死,真够邪乎的,得把他心头的火浇灭。
“这个姑娘也太任性了,会拳击不就是一门好本领吗?唉……我也憋屈得慌啊!”
“你也有伤心事?”
“比你还多!老婆又丑又懒还不贤惠;儿子出国留学和工作,找了个洋婆娘,几年都不回来看我们;孙子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讲,电话里咿咿呀呀鬼才听得懂。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杨乐沉重地说完这段话,恨不得立马抽自己几个耳光,居然可以把假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对得起老婆孩子吗?
“老杨,你真的活得没劲!没劲!!”
“小强,你想跳崖,我也想。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就是知己。古话说:酒逢知己饮。我车厢里有好酒,到了抚月峰,我们喝个痛快,再一起跳崖。”
强威呜呜地哭了,然后又疯狂地笑。“杨哥,你义气!”
月上中天,光华四射。
一瓶酒喝完了,杨乐又打开另一瓶酒,说:“小强,你虽然年轻,还是搞拳击的,酒量浅呵,这瓶酒你就别喝了。”
“你一个糟老头子,牛皮哄哄的,我——喝——谁也不许多,谁也不许少!”
“这才叫人物,相信你会在拳击场打翻所有的对手,夺金牌为国争光,这叫好好活着!”
“我就爱听你这句话,我只得过银牌,不得金牌死不瞑目!”
“好!我们连干三杯。”
“三杯就三杯!谁怕谁?”一口气喝完这三杯,强威身子一软,倒地就睡了。
杨乐赶忙掏出手机,向公司值班经理简单说明情况,请求快派车、派司机来抚月峰顶。放下手机,杨乐移坐到强威身边,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大腿上,喃喃地说:“孩子,你会有出息的。我会想法找你的女朋友谈一谈,让她别轻看了你,一个为了爱愿意舍弃生命的人,值得信赖。”
梦中的强威忽然伸出一只手,缓缓地展开手掌,发出呓语:“月光……月光……”
诵之缘
微信圈,灿若繁星。圈名也林林总总,令人拍案惊奇。写字画画的叫“涂鸦者”,给人理发的叫“顶上功夫”,做保安的叫“黑猫警长”,当外科医生的叫“刀下留人”,喜欢用普通话朗诵诗文词赋的叫“诵友会”……
在湘楚市一中当语文老师的厉强,就是“诵友会”中的发烧友。他和圈中其他人一样,真人不露相,也不用真姓真名,只是从彼此朗诵的声音中,知道或男或女。
厉强的微信名是“雷声隆隆”,自恃有一副好嗓子,神完气足,如炸雷劈天,隔三岔五会把自己的朗诵作品上传到圈里去。他喜欢唐代的边塞诗,如王昌龄的《从军行》《出塞》,高适的《燕歌行》,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些诗粗犷、廓远、雄浑,与他的嗓音非常贴合。这当然是他的自我感觉,圈内人并不怎么叫好,不能不令他暗生惆怅。
厉强三十岁了,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应聘到中学教语文,一晃就是八年。他读书多,肯钻研,教初中、高中的语文举重若轻。他讲课嗓门高、声音大、语速快,正如其名字所示:凌厉而强硬。隔壁上课的老师,常在下课后和他开玩笑:“你这是京剧演员的叫板,咄咄逼人啊。”他头一昂,说:“这嗓子就说不了悄悄话,以致我如今还是光棍一条!”
这种大声讲课的习惯,让他的声带磨损厉害,容易肿痛、嘶哑,但他执拗地认为,用这副嗓子朗诵边塞诗,粗豪中带一点嘶哑之音,正可体现边地的风凛雪寒和卫国思家的悲壮与苍凉。
有一天夜里十一时后,厉强在家中改完作业、备好课,打开手机,朗诵《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然后发到“诵友会”去。
十分钟后,“夜明珠”回帖说:“有激情,音质不错!可惜你是靠嗓子发力,用的不是丹田之气。久而久之,会塌音、失声,千万要注意。”
厉强像被人猛击了一掌,愣了一阵,赶忙回帖:“谢谢!”
过了一阵,“夜明珠”重新朗诵这首诗,虽是女声,却刚中带柔、张弛有度,急、徐、强、弱,收放自如。厉强不能不大声叫“好”,这才是朗诵艺术啊,他只是卖嗓子。
这一夜,他许久没睡着。“夜明珠”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是专干这行的还是业余爱好?
此后每个夜晚的这个时刻,厉强总是朗诵这首诗,然后请“夜明珠”品评。
“好。学会了从丹田提气、发力。”
“戏剧演员不但用本嗓,还用小嗓,值得借鉴。要学会调练声带,控制音域,突显音质。”
“有闲时,听听古琴曲《关山月》《归去来辞》。”
厉强上课不再一味地敞开嗓子吼了,快慢、轻重、清浊、刚柔,有如一部古琴曲,入耳也入心。
“夜明珠”还告诉厉强,圈内有个叫“霜天晓角”的诵友,你可听听她以前和现在的朗诵,会有收获的。
厉强以前当然听过“霜天晓角”的散文朗诵。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声音正如下霜早晨的号角,冰冷、灰暗、滞涩,欲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他再不想听。他忙寻出她现在的作品听,不禁大吃一惊,清丽、温馨、流畅,明晰而有穿透力。他犹豫再三后,发帖给“霜天晓角”,谈他听后的体会,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霜天晓角”是个豪爽人,她告诉厉强“夜明珠”也提到了他,让她听他的朗诵作品。
“惭愧。请指教。”
“听你先前的朗诵,就知道你是个襟怀坦荡的人,干什么事都肯卖力气,什么也不藏着掖着,可无意中会伤害别人。我呢,就有点小心眼,说话总是压着喉咙,弄得谈了个男朋友也分手了,说我冷若冰霜不易接近。朗诵也犯了这毛病,谁爱听呢?幸亏‘夜明珠忠言相告,提供一套方法让我练声,前提是要大度待人、以善为本。”
“你认识‘夜明珠吗?她也是我的老师啊。”“不认识。”“以后,我们多切磋吧,不提高对不起老师呵。”“我同意!”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
“夜明珠”很久没在“诵友会”出现。
“诵友会”忽爆出一条新闻:著名电影译制片配音大师汪素素(网名“夜明珠”)因患喉癌医治无效,于今日凌晨在上海辞世,享年七十有二。追悼会将于后天上午举行。
厉强如炸雷轰顶,在教研室当着同事泪流满面。
手机上叮咚一响,有微信来了。厉强一看,是“霜天晓角”!
“汪老师辞世,悲恸难禁。我准备乘飞机飞上海,到殡仪馆为老师守灵,再参加她的追悼会。请问: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我愿意!不知你住在哪座城。”“湘楚市。你呢?”“我也是。”“这就好。今晚七时,飞机场候机厅见!”“不见不散!”
考察
南方,初夏,黄梅时节家家雨。
年过花甲的大西北漠州市书画院专职画家须谨,一路车马劳顿,来到湖南的潭州市,为的是考察一个人:朋比。
一个月前,漠州市文化局下属的书画院,在网上发布招聘启事,为振兴本地的书画创作,要在省内外招聘一名四十五岁以下的院长,条件是素质好、人品佳、行政能力强、业务水平高。各地应聘者的个人资料纷沓而来,经过审核、筛选,入围者五人,朋比位列此中。
须谨个子高大,脸膛黑红,说话声音沉宏有力。他的画名也很大,画大西北的山水,雄浑、粗犷而见灵性。文化局领导之所以让他来出这趟差,一是他将办退休证了,正好到齐白石故乡看一看,权当旅游;二是考察书画院院长人选,他毕竟在这个领域厮守多年,有熟人也有经验。来之前须谨没有和潭州市的有关部门打招呼,一个人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访,没想到朋比口碑还真不错,都说这是个人才,虽然眼下只是潭州书画院无任何职务的布衣画家。领导夸朋比:做事任劳任怨,听话,不怕受委屈。同行赞朋比:为人低调,善于联络感情,尤其是对青年画家倾情提携;其山水、花鸟画大、重、拙,别有面貌。
须谨想,另外四个人选也派人考察去了,他們应该不会比朋比强多少。
昨夜十时,须谨给还没碰面的朋比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的身份后,希望明日上午能到朋家拜访。
朋比很平静地说:“须先生一到敝地,我就知道了,但我没来惊动你,得保证你的考察不受任何干扰。”
“哦。你恪守做人做事的规矩,让老夫佩服。”
“须先生,你考察完了,可以轻松一下了。我马上过来,请你去吃个夜宵、喝几杯小酒,如何?”
“朋比小友,正下雨哩。我累了,想在潇潇雨声中入睡。反正明日我们要见面的,麻烦你早饭后来接我一下,因我不知尊府在何处。”
“好、好、好!”
上午九时整,朋比开了辆宝马车,把须谨接到家中。
这个社区花树葱笼,散落着一栋栋的连体别墅。每栋都是三层,两家供一栋,但各有各的门户进出。
朋比说:“老婆上班,女儿上学,都走了。很多时候,我如同塞林格一本小说的题目《麦田守望者》。”
须谨笑了,随意地问道:“假如你去了漠州,会舍得这个家吗?”
“怎么舍不得?我愿为建设大西北尽绵薄之力,她们都很支持。我欣赏须先生的山水画,已师法多年了,如果有更多的人来张扬这种画风,形成一个画派,让海内外的人刮目相看,多好。我很需要一个让我腾飞的平台。”
他们坐在一楼的客厅里,喝茶、抽烟,信马由缰地闲聊。
须谨虽是初到潭州,但对此地的书画界素来关注,或听友人评说,或查看有關资料,老、中、青三代中的头角峥嵘者,他烂熟如心。已故齐白石的山水、人物、花鸟、书法、篆刻、诗文,统称为“齐派艺术”,在此地传承有序,各个行当皆有领先人物。老的不说,与朋比年纪、名声不相上下的,就有和谦、乐仁等;属于八〇后的,也有的来势喜人,如吴由。
须谨呷了口茶,缓缓地说:“能麻烦你领着我,看看各处墙上挂的字画吗?这应该不亚于一个美展,可让我一饱眼福。”
“巴不得你法眼一观,我正好乞教哩。先从这会客厅看起,行吗?”
“客随主便。”
这一看就看了两个小时。
须谨看字看画,不但用眼,而且用心。记性又好,看完如同摄像一遍,题材、意境、技法、款识全嵌在脑子里了。
他们回到客厅落座后,须谨久久不说话。
朋比心想:须先生还在陶然回味,一时缓不过神来哩。
须谨不是在回味,是在沉思。
客厅里挂着一幅齐白石的山水画《借山吟馆图》,是荣宝斋出品的水印木刻画,几与真迹无异,这说明朋比心中的标杆只有这位丹青巨匠。本地老一辈书画家的作品,墙上没有一幅。更奇怪的是,中年书画家和谦、乐仁的作品,也没有一幅悬之于壁。须谨清楚记得走访和谦、乐仁时,两位都说到彼此之间常有馈赠,他们就把朋比的作品装裱后,挂在醒目的地方,以便时时揣摩其妙处。无论从情感上和艺术追求上,朋比都应该在墙上悬挂好友的作品。不挂说明什么呢?或是不屑于挂的轻慢,或是不愿意挂的妒忌,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属于朋比下一辈的吴由,倒有一幅小写意人物画,画的是朋比一手持酒杯一手持笔挥毫的情状,题款是:为我的恩师朋比造像。
其余的作品,大幅小品,或字或画,都出自朋比的笔下。三层楼的房间和走廊,有多少面积的墙面?朋比就舍不得腾让几尺,以挂老师辈、朋友辈的画,只能说明其胸窄、其量小。
须谨点着一支烟,说:“朋比小友,除齐白石和吴由的两幅外,你的作品一共挂了四十八幅。”
“对。请须先生多多赐教。”
“你画上的题款,狞厉而不肯让人啊。画青蛙你题‘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蚊虫敢作声;画秋霜红叶你题‘未受春风一点恩;还有那幅名叫《我家屋后山》的山水条幅,你题‘欲唤齐翁扶杖看,自家笔写自家山……”
“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你在人前却能坚忍,所以大家都说你的好话。”
“谢谢你的直言直语,我知道你最后的考察结果了。但萍水相逢,也是一种缘分,让我们一起去饭店吃个午饭吧。”
“好。但必须是AA制。分手后,彼此再无牵挂。”
“遵命!”
责任编辑 刘燕妮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