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本命年

2018-08-07马南

红豆 2018年8期

马南,原名马桂兰,女,1982年生。系湖北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第十届签约作家,宜昌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作品》《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出版长篇小说《猎婚》、非虚构文学《解读天问》等。

元旦前一晚,苏景做了一桌好菜。老严木着脸,没动筷子。菜没问题,心情不对。

快吃。苏景夹起一根芹菜,老严却把碗挪开。他脸上的肉松了,即使沉默,嘴巴也向前凸起,像勃然大怒的前兆。他俯身拎起一瓶酒,倒上。苏景“哎哎”敲着碗,一百八了啊。老严就着这句话,一饮而尽。

苏景说,你别故意搞啊。老严又倒一杯,耸了下肩说,以后想陪我,没机会喽。什么意思?苏景盯着他。老严挑起眼皮看她,哧哧笑起来。他起身、抬眉、瞠目,两臂缓缓张开,深情开唱:“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苏景泄气地往后一靠,老严,真撑不下去了,马上就是我本命年。她声音里有了哭腔,肯定要出事。歌声戛然而止。老严不耐烦地坐下,行行行,就照你说的,散伙。苏景问,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老严连吃几口芹菜,吓你的。

吃完饭,苏景把厨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像个称职的钟点工,临走时还拎着厨房垃圾。开门的时候,她照例先看了看门洞,确定外面没人,这才闪身出去。

好端端的天气,竟然下起了雪。苏景清楚记得,上一次下雪还是四年前。她心里一惊,为什么好几年没下雪,偏偏今年下?苏景看着这些漫天飞舞、肆无忌惮的小东西,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黄在客厅泡脚。擦脚时,苏景眼疾手快端走了脚盆。老黄说,嗨,老夫老妻的,搞生分了都。

苏景喜欢老夫老妻这个词,尤其是从老黄嘴里说出来。两人是奉子成婚,这让老黄生出上当受骗的愤怒。从结婚第一天起,他就表现出对苏景的轻视和对这段婚姻的放逐。他对谁都好,唯独对苏景无话,正是这股持续不减的冷暴力,把苏景推给了老严。

苏景跟老严好的第三年,老黄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从冰天冻地变成春暖花开。七夕那天,还破天荒送了一条老凤祥项链给苏景。老黄的突变,卷走了苏景的心安理得,只剩下满腹内疚。苏景乱了。有天半夜,她躺在老严旁边,见老黄带着一帮人破门而入。她跟老严在刺眼的灯光下惊恐抱头,丑陋无比。醒来后的苏景在黑暗里緊紧捂着胸口,够了,去他妈的,这担心受怕的日子。她听着老严的鼾声,对他的着迷和眷念骤然消逝。她想结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可老严却想善始善终。

苏景倒了洗脚水,站在卫生间骂了一句。是骂自己拿不起放不下,还是骂老严太自私,她也说不好。

元旦这天,苏景起了个大早,直奔一家本命年专卖店。她想买个吉祥物。三十六岁那年,母亲就提醒过她该扎点红,扎了红才能平安过“槛儿年”。

当时,她觉得好笑。哪有什么“槛儿”,无非是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心虚罢了。那年单位组织去武当山旅游,到了目的地,同事们直奔寺庙去寻一位预言灵验的大师,苏景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大师面相慈悲,眼神清澈,让苏景生出几分信任。他问了苏景的生辰八字,又仔细瞧过她右手的掌纹,说她有墙外桃花,需佩戴吉祥物转危为安。苏景看了看他身后琳琅满目的手串和玉坠,失望之余更加警惕,坚决没去花那个钱。两年后,当老严的手掌紧贴在苏景小腹上时,她猛地想起大师的话,并嗅出几分迟到的诡异。

人生中的某些遇见,与其说是巧合,还不如说是命中注定。街道办要搞庆“七一”文艺会演,她们社区准备的是大合唱,请老严来指导。

老严来的那天,人字拖,沙滩裤,齐颈的头发四处飞。苏景远远看着好笑,搞艺术的男人不该这么邋遢吧?排练第一天,老严教大家发声。大家按老严弹出的声调练唱音阶,唱到G调的时候,都唱不上去,老严便一个个叫到钢琴前指导。轮到苏景的时候,老严说她气没托住。他伸手贴在她小腹上说,这儿,用力。苏景从来没有被男人这么按着肚子,一乱,用力变成了夹臀挺胸。这个莫名其妙的转换让苏景忍俊不禁,吸上来的一口气聚在两腮,噗的一声,口水撒欢地飞到老严脸上,全场尴尬。老严说,吐气的时候要控制好力度,除非是嫌我脸不干净。大家都笑起来。苏景觉得,她跟老严之间,应该就是从哄堂大笑的那一刻开始的。

演出结束后的一个周末,社区领导请老严吃饭,苏景也去了。席间有人提议老严来一曲。老严也不推辞。他唱的是《茶花女》里的咏叹调《饮酒歌》,流畅的意大利语和收放自如的嗓音,将他的不修边幅变成一种耀眼的光芒。他的自信,他的超凡脱俗,他诗人一般的豪放洒脱,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黯然失色。苏景看着他,这个气宇轩昂又格调高雅的男人正用巨大的魅力加剧她的自卑,苏景沉醉得无法自拔。饭局结束,苏景借着微微酒胆,走到老严身边搭话。唱得真好,她说。老严问,气息学会了吗?苏景说,没。老严说,那得补补课。

从本命年店回来,苏景踏实了很多。她选中一款手链,多条质地柔软的红绳错综交织,集结成精致的花型。一大两小三颗翡翠穿插其中,质朴又不减档次。这是店里最便宜的一款,但逢凶化吉的本事却跟那些上千上万的玉坠一样,苏景十分满意。她默默感受着红绳依附在手腕的亲密,像穿了一件坚硬厚实的铠甲。

小区里聚集了很多人,老黄也在。一单元的小王,在家跟人……老黄顿了顿,做了省略,继续说,被老公抓了现行。几个买菜回来的老大妈在一旁痛心疾首,唉,红杏伸墙外,霉运上门来,瞎整。苏景有些站不稳,上前挽住老黄胳膊问,小王呢?老黄抬抬下巴,全带派出所去了。她老公把那男的砍了。苏景不动声色地战栗了几秒,说,回吧,冷。

他们家住四楼。苏景爬着楼梯,心想,小王老公进来的时候,小王会做点什么?是穿好衣服等着他任意处置,还是为自己的行为找义正词严的说辞?她的老公,会把她打个半死吗?孩子呢,会在学校抬不起头吗?苏景胡乱想着,看着走在前面的老黄。他抬头挺胸,步伐轻快,或许还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沾沾自喜。苏景看着他,生出不可名状的同情和畏惧。

回到家,苏景开始清理衣柜,她要把老严给她买的所有衣服打包扔掉。老黄跟了进来。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事件中,捧着茶杯若有所思,你说,那小王看着那么老实,怎么会干这种事?

苏景紧张得不知该做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她把头埋在衣服里说,也可能是真喜欢吧。老黄说,真喜欢就离嘛,光明磊落。孩子都有了,哪这么好离?苏景脱口而出。老黄紧盯着她,你好像颇有心得。我有什么心得?苏景背过身,把头伸进衣柜深处。女人嘛,当然更懂女人。老黄喝了口茶,回味着苏景的话,是啊,没这么好离。老黄说完,出神地看着几片正在杯子里翻滚的茶叶。苏景瞟了他一眼,虚汗淋漓。

电话铃声划破了屋里的沉默。老黄刚喂了一声,立刻拉下脸来,缓缓地看着苏景。苏景顿时有种五雷轰顶的绝望,她本能的反应是,有人正在揭发她跟老严的事。她两腿发软,瘫坐下来。

老黄挂了电话,闷声不响拿过杯子。苏景不敢出声,等着老黄的宣判。可老黄叹了口气,并没开口。苏景硬着头皮问,怎么了?老黄端出了那张久违的冷脸,儿子说好回来的,又改了。苏景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虎口脱险般落下。随后又难过起来,儿子有什么事都是打老黄的电话。他为什么又不回来了?莫非跟自己有关?他知道什么了?苏景看着打包好的鼓囊囊的袋子,真想一把火烧了。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苏景穿着运动装,背着背包准备出门。圆谎是一件心力交瘁的事,稍有疏忽就会露出马脚。干粮、水杯、毛巾,应有尽有。既然是去爬山,自然是装备齐全,背包要经得起检验。苏景不敢照镜子,她害怕看到自己浑身写满欺骗和荒谬的装扮。她故意对老黄说,一起去吧,俱乐部的人都很好的。老黄摆摆手,没兴趣,你自己去吧。

去老严家有五站路。车上她给老严发了微信。老严回复说,儿子在,九点走。苏景算了算时间,足足要在他楼下等四十分钟。她跟往常一样提前一站下车,改为步行。老严楼下有家豆浆店,苏景进去点了份早餐。她刷着朋友圈,见老黄发了一张江边垂钓的照片,顿时放下心来。老黄痴迷钓鱼,江边一坐,脑子里只有鱼。

油条豆浆吃完,时间却还早,苏景等得有些烦躁,又给老严发了短信。二十分钟后,老严回复:上来。

门虚掩着。苏景蹑手蹑脚上楼,边走边四处观望,之后快速闪进,再顺手反锁。老严站在客厅,绅士地抬起胳膊,优雅地画了个半圈停在胸前,微微弯腰,用标准的话剧腔说,歡迎你,我亲爱的苏景小姐。苏景没像往常那样抬着下巴款款走去。她煞风景地走到客厅坐下,扔下背包说,严成什么时候回来的?老严悻悻地说,昨天中午。忙,只待了一晚上。苏景说,工作比亲爹还重要。老严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有你就行。苏景说,你也不能什么都指望我。她朝老严露出手腕,看看,这东西都戴上了。

苏景拆下被套床单放进洗衣机,准备打扫房间的时候,老严说,别忙了,看会儿歌剧。他边拿硬盘边问,《弄臣》吧?随便。苏景说着照例泡了两杯红茶,捡出几个核桃。

老严拉上窗帘,打开落地灯。取暖器是脚踏式的,脱了鞋,踩着发热的木质排骨架,再搭一床毛毯,整个人就暖和得很。这是两人的别有洞天。歌剧看完,老严也会唱。他通常会唱《卡门》或《费加罗的婚礼》。他的声音明亮丰满、刚柔兼备,让人如临其境。第一次听,苏景像个小女生一样激动,她想,没有哪个女人的冬天会如她这般幸福浪漫。

第一幕还没结束,老严就睡着了,鼾声阵阵。苏景看着老严,觉得陌生。九年了,当初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同样的剧目,同样的灯光,心里却再无波澜。

老严比她大十五岁,这个年龄差并没有为苏景赢得什么优势。她算不上漂亮,脖子有些短,显得愚笨。而老严在歌舞团几十年,身边尽是有灵气和慧根的女人。老严太博爱,见到漂亮的女人从不吝啬赞美,一点都不怕伤害苏景,让人不省心。有好几次,老严去给别的单位排练,让苏景一个人在家等。苏景等得五脏六腑都快燃起来。她总在想,老严也会把手贴在其他女人的小腹上吗?会不会也有女人找他补课呢?可等他回来,她却一句话都不敢问。老严不喜欢被束缚,她只能做一个听话温顺的女人。开心时,锦上添花;烦闷时,小心安慰。老严说老就老了,几乎没什么过渡。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突然就跟公园里发呆的大爷没什么两样。老严为此颓废了一阵,接着就有了苏景那样的自卑和担忧。他不再像以前等着苏景主动联系他,而是每天给苏景电话、微信,生怕她跑了。他甚至流露出了想跟苏景结婚的念头。苏景想,自己当初之所以愿意迁就他的多情博爱,不就是等着有一天人群散尽,成为他身边的唯一吗?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苏景却不敢接招。

老严一觉醒来,歌剧已放到第三幕。剧中的公爵正在唱《善变的女人》。他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跟着音乐打节拍,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才把头从苏景怀里抬起来。苏景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此依恋自己的老严,和当初冷漠的老黄一样令人生厌。她想起那些曾让她流泪的誓言,想起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觉得可笑,缥缈而虚无。苏景沮丧地想,或许自己并没有那么爱老严。她只是想找到一个角落,来安放那个哀怨的自己。

苏景说,老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了。老严出神地看着开始出字幕的电视,一言不发。

苏景曾在网上看过一个调查,大致是说,人如果长期处于警觉状态,身体便默认到应急模式,时间久了,各项机能会随之下降并使人提前衰老。苏景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镜子里枯槁的脸,有些懊恼。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个斑点,大概都是她罪有应得的惩罚。她还患上严重的心理暗示,每个深夜,任何一个细微的响声都会让她猛然惊醒并如临大敌。

上午,主任召集大家开会。其中一个议程,是推选一个和谐家庭。主任拿出备选名单让大家讨论,苏景发现,她和老黄也是备选之一。主任说,一定要选个靠谱的,免得报上去了又出事。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说起被老公抓了现行的小王。苏景很惊讶,真是坏事传千里。主任伸手压了压,看着苏景,就报你们家吧。不行不行。苏景急了,我不同意。你就别谦让了。主要是报你俩比较稳妥。主任着急进行下一项议程,说,就这么定了。

这不是强迫人吗?苏景几乎要发怒。她觉得主任是故意的,大概早知道了真相,有意让自己难堪。小人,一群小人。苏景摔门而去。

屋外寒风凛冽,苏景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自己的敏感。她默默回屋,编了一条长长的微信,为刚才的失态找了个借口。仅凭高风亮节肯定说不过去,她只得说,昨天跟老黄吵了架,担心给单位抹黑。微信发出去后,她又后悔不该这样自作聪明。精明的主任一定会顺着这些文字读出背后的隐情,看穿她的本性。她若无其事地整理一堆旧报纸,眼睛耳朵紧紧贴着会议室。散会后,主任出来了,边接电话边往外走,像是有急事。她可能根本没注意到苏景的微信,也可能看了,嗤之以鼻。

苏景作了最坏的打算,辞职。可辞职了吃什么?何况她喜欢这份工作,朝九晚五、轻松体面,比以前站超市不知强多少倍。她不敢辞,就好比她从来不敢提离婚一样。一旦被老黄扫地出门,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不得不承认,在跟老严的事上,除了良心谴责和舆论压力外,还有来自生计的根本问题。这些年她能衣食无忧,比身边人优越几分,全仗老黄有份薪水不低的工作,这是老严比不了的。

下班回家,老黄打来电话,要跟几个钓友聚餐。苏景在厨房转了一圈,什么也不想吃。她担心老严又在家喝酒,给他打了个电话,拨了两遍没人接。又发了短信,没回。老黄回来后,苏景偷偷看了好几次手机,始终没动静。

这晚苏景几乎彻夜未眠。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突发脑溢血,因身边没人耽误了抢救。又想到老严情绪容易激动,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不管哪一种情况,他一个人在家出了事,儿子一定会让警察介入调查,到时候查看手机,他俩的事也就等于昭告天下。她的心嗵嗵跳起来,完了,这次真完了。

第二天上班,主任把苏景叫到办公室。她十指交叉,神情肃穆地看着苏景说,没想到你这么排斥,以前报先进,你可不是这样。主任的眼里多了更加沉重的东西,低声问,老黄没什么原则性的事吧?要不我跟他谈谈?

苏景在心里大叫,找老黄谈谈?你有病吧?为什么一定要咬着我不放?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她内心波涛汹涌一阵,说了一句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话,一笔勾销了跟主任之间还算不错的感情。她说,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的态度就两个字:不报。说完,她担心主任仍不死心,又说,这事儿我希望到此为止,你也别去骚扰老黄。她太想压住这事了,以至于用词有些粗暴,更少了真情实意。她看见主任的脸慢慢僵起来,之后就有些黑了。她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苏景再也按捺不住,她必须去老严家看看。还没出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您爱人出事了,在武林路的仁和医院。苏景接完电话想,不对啊,老黄上班明明在榆康路。接着又一愣,武林路是老严家。

出事的果然是老严。老严昏倒在路边,送他去医院的民警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了苏景的电话。在老严的通讯录里,苏景的名字是老婆。

医生的建议是先住院观察,他血压很不好,还喝了酒。苏景楼上楼下,进进出出,总算办好了住院手续。老严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反倒有些因祸得福的得意。他看着忙碌的苏景说,亲爱的,我就说你不会不管我的。

苏景火了,把塑料盆往地上一扔,满意了?没看出来你这么自私。昨天不回我电话,今天又故意喝酒,苦肉计啊?她落下泪来,你什么时候为我考虑过?老严孩子一样怯怯地看着她,我没别的意思,我真没几天了。苏景拿过老严的手机,拨通了他儿子的电话。她想知道老严到底还能活几天,另外也要让他知道,老严躺进医院,他不能置身事外。哪知老严儿子并不认为父亲有什么严重的病,他说老严除了血压高点,一切都很正常。他反过来谴责苏景,觉得她毫无担当,好了这么久,照顾他是天经地义。苏景握着电话,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回到病房,苏景做了两件事。一是仔细查看老严手机里的通讯录、短信、通话记录、微信,把与自己有关的信息删了个彻底。二是明确告诉他她的决定,等他一出院,两人就此了断。她替老严掖了掖被子,狠下心说,再过一阵,就是我跟老黄的结婚纪念日,我不想让他伤心。

老严看着头顶的输液瓶,凸出的嘴巴和眼神一样呆滞。他说,我想等到六月十日。六月十日你记得吧,我们认识的日子。苏景心里一酸,差点又改变主意。她说,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俩欠他太多了,这笔债,得靠我慢慢还,你能理解吗?老严点点头,溢出几滴眼泪。

门口传来说话声,一个老人被大家搀着朝老严旁边的空床走去。苏景飞快地看了一下所有人,还好,没认识的,也没人注意到他俩。她替老严擦掉眼泪,想说点让他高兴的话。可说什么呢?老嚴最高兴的是她的陪伴,她又做不到。她握住老严枯瘦的手说,别恨我。

老严!喊声从天而降。苏景浑身触电一般,飞快地拿开手去捋耳边的头发。她寻声望去,浑身发软,是主任。

哦,我爸。主任指指刚才进来的老人。你呢,怎么了?主任明明问的是老严,眼睛却盯着苏景。血压有点高。苏景似笑非笑。主任的目光像一把砍刀,活生生把她劈成两半。

苏景是跟主任一起离开医院的。一路上,她几次欲言又止。说点什么呢?此地无银地解释一下,还是为自己上午的粗暴诚恳道歉?最后她喊了句,主任……声音虚得恨不得跪下来。主任抬手晃了晃说,放心。这让苏景很意外,更感动。她在心里发誓,有机会一定把自己跟老严的事全说给她听,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第二天晚上,两人又一起回去。相比苏景的急张拘诸,老严倒是一点都不避嫌。苏景走到门口时,他叫住她,让她过来一下。老严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几下,说,想你。他同样松弛的眼睛看着苏景,叹了口气,好好跟他过。苏景涨红了脸,回头看了主任一眼,抽出手说,早点休息吧。

苏景疾步走到主任旁边,同她一起等电梯。主任问,老黄知道了怎么办?苏景难堪地低着头,无言以对。她想起手里的袋子,僵笑着,递给主任。这是她中午去商场买的,一盒价格不菲的阿胶。主任说,这是干什么?不要不要。苏景红着脸,没别的意思。主任说,你的心思我明白。但医院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难免会遇到别的熟人。苏景点点头。

出了电梯,主任转身看着她,你好自为之吧。苏景背后凉了一下,她看到了主任眼里的轻蔑和居高临下。她没跟主任道别,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一阵,她给老黄打了个电话,还没开口,眼泪抢先不争气地溢出来。

老严出院后,两人再没联系。其间老严给她发过几次微信,没见回复,也就到此为止。苏景为此过了一个身心愉悦的春天,这是九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坦然。偶尔,她会生出一点感慨,好的时候有多轰轰烈烈,散的时候就有多寡淡凉薄。究竟是玩累了倦鸟归巢,还是本来就只是露水夫妻,她也无法明辨。只是觉得,感情并非是喜欢就在一起这么简单。她爱老严,却敌不过现实种种,她不爱老黄,跟着他却能找到现世安稳。

苏景跟老黄精心计划着每个周末。爬山、散步、钓鱼、赏花。年轻时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到了中年以后却开始步调一致,心领神会。苏景想要做一个好妻子,把这些年的失职补起来。她学煲汤,研究营养菜谱,学习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做到心平气和。她相信用不了多久,老黄会珍惜她,儿子也会满意她。

六月初,老黄出了趟远差。他走后没几天,苏景接到一个电话,是老严儿子打来的。他告诉苏景,几天前,老严走了。

早就是肺癌了,谁也没告诉。我把他接到北京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老严儿子有些愤恨,本来不想告诉你,想来想去,还是打个电话。毕竟他走之前老念着你名字。

他……他哪天走的?苏景问。

六月十日。

苏景忍住哭,追悼会开了吗?我想送送他……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了。

苏景顶着热烘烘的太阳,在一个花坛旁坐下,对着一片怒放的美人蕉哭出声来。老严说过,哪天他死了,葬礼上千万不要放追悼曲,太难听。他要放大提琴独奏《圣母颂》。他说,只有这样的音乐才配把人送往天堂。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苏景,要她一定要选正版的音乐。

蘇景哭够了,抹了把眼泪,起身朝家走去。她脑子里只有老严跟她说过的最后那句话,好好跟他过。

老黄回来那天是端午。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苏景就觉察到了不对劲。她几次看老黄,发现他也正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这让她的心又紧绷起来。莫非他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依他的性格,即便老严不在了,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苏景把蒸好的粽子和发糕端出来,又凉拌了一盘他最爱吃的猪耳。她想说点开心的事博老黄一笑,我在影楼定了一套婚纱照,纪念我俩结婚二十五周年。二十五是银婚呢。

老黄推开面前的碗筷,指指椅子,坐下,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啊?苏景不自然地笑着,缓缓往桌前靠。

老黄握着茶杯,来回搓着,茶杯转了好几圈,老黄才艰难开口。我们……我们……离婚吧。我……我跟别人好了。好了……四五年。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可她一定要过完本命年再说,但我不想再瞒着你了。对你不公平,我也累。夫妻一场,我欠你太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老黄越说越流畅,苏景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一声闷雷在脑子里炸开,炸出一片空白。她睁着眼睛,不知道该看哪儿,一低头,发现手腕上的手链竟然少了一颗翡翠。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