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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此刻

2018-08-06王月晴

魅力中国 2018年19期
关键词:淡泊爷爷母亲

王月晴

<壹>初尋根

“爸爸,我怎么会有姑婆在台湾呢?”尚未经世事的我,指着边角泛黄的照片,抬头问爸爸。

犹记得当时父亲的神情很平常,淡得如同在诉说一个他人的故事。但就在那个早已记不得时间、地点的日子,那本庞大而落满灰尘的族谱,缓缓地向一个七八岁的稚童翻开一页,一页她还不怎么懂得的聚散合分。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李白《蜀道难》

后来,又是很久很久以后,在那个已开始不安稳的年代,一个男孩降生在四川的一个兴旺的地主人家,家中对他万般疼爱,甚至送他上了大学。男孩后来参加了军校,成了国民党一名羡煞旁人的军官。

家里为他娶了媳妇,精明能干的妻子为他又生了一个儿子,名为淡泊。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后来国民党节节败退,他仓促地离开故乡,诸葛亮千年前的《诫子书》,成了他留给自己第一个儿子最为深刻的印记。

他不知道,他差一点,就再也回不来了。

<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第一次被触碰到关乎生命的疼痛,是在一个初夏。

我正在备考期末,那个渐闻蝉鸣的夜里,两百公里开外的家乡传来了我爷爷的噩耗。

爷爷死了。那个当年取名为“淡泊”的婴儿,艰难缓慢地走过60年的漫长旅途,终于止步在了家乡医院的床上。

第一次体会到至亲的死所带来的全方位感受。对爷爷的不舍,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茫然踟蹰,更多的,是对自己不在场送他的悔恨,都在一时间突破一个孩子的心理防线。

他们说:“当一个孩子发现总有一天他的至亲至爱,甚至他自己,都会死的时候,便是他的童年结束之时。”

三天守灵,近乎三天熬至深夜,最后一晚甚至是在车里勉强凑合。

三步一跪,我身为长孙女,替年幼而不谙世事的弟弟和尚在姑姑腹中的妹妹,跪在通往山里的路上。头上是粗粗的白麻布,脚下是泥泞的黄泥土。一路上都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我哭肿了的双眼,就随着那挑夫担子上的棺材,起起伏伏。

“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点湿润的雨意。乡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后,如望云霓。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泪都不掉。但是当司仪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惊了。那是他与‘爱己说话的声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腔调,那是他的湘楚之音。当司仪长长地唱‘拜──时,你深深跪下,眼泪决堤。是,千古以来,他们就一定是以这样悲怆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些……归来归来,恐自遗灭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当他说闽南语而引得人们哈哈大笑时,当他说北京话而令人们面面相觑时,他为什么不曾为自己辩护:在这里,他的楚音与天地山川一样幽深,与苍天鬼神一样宏大?司仪的每一个音,都像父亲念《陈情表》的音,婉转凄楚,每一个音都重创你。此时此刻,你方才理解了他灵魂的漂泊,此时此刻,你方才明白他何以为《四郎探母》泪下,此时此刻你方才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龙应台《魂归|目送》

爷爷的墓,选在了他母亲的坟旁,离他继父的墓,也不过十步之遥。

当我按规矩向棺材盖上洒下一抔黄土后,竟是忍不住叹息:“爷爷葬在了他爸爸妈妈的身边,再也不会寂寞了。”

多好啊。

而此时此刻,伏案于深夜中的我,忽然想起爷爷的亲生父亲来,那个葬在了台湾的、未曾谋面的老人。

大约是到了80年代,他才找到了机会回来。

只是这一去三十余载,当年襁褓中的淡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而从未抱过的孙子,也快20岁。当年恩爱的妻子,同自己一样,都以为这辈子,已如黄泉碧落之距,即使隔着万重山海艰难对望,也终究落得个背影对着背影的结局。

我依稀记得,父亲说过,那个不远千里归故乡的耄耋老人,艰难地爬上了山,在稀疏黄草间的他的母亲墓前,哭得像个孩子。

因为在台湾早已另成了一个家,他没过多久便回去了。我一直认为,他离开时应当是痛苦难当的,该是怀着多么沉重的不舍,再次离开故乡,一片祖辈长眠的地方。

这些事,都是从父亲口中得知,却从未听爷爷提起。

这些关乎三代人的聚散、悲喜和血泪。

而爷爷,却只是在瞬息万变的命运纹路上,隐忍下所有的横生枝节,沉默得像磐石。

<叁>父亲的眼泪

大约是两三年前,龙应台出版了《大江大海1949》。偶然和父亲提到这本书,他顿了顿,很认真地告诉我:“写的很好,特别是《四郎》那一篇……”

然后我不知何时便没了他的声音,只见他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前段时间有一部叫《母亲,母亲》的电视剧。剧中那个四十多岁,已当军官却总是让母亲操心的儿子,在率部队离开前,为七十多岁为他操碎了心的母亲唱《三家店》。开头时他还强忍着泛起的情绪,却在唱到一句时,崩溃了所有防线,跪在母亲膝前,泪,决堤而下:

“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

我望着和我一起看的父亲,他的眼眶又是红的。

我心里微堵,难以释怀。

已是深夜,我戴上耳机,听于魁智的《四郎探母》。嗓音带着大漠的凄凉,有着远乡的无助悲伤。

<肆>台洲

父亲的奶奶在丈夫走后改嫁入曹姓人家。爷爷也随着改姓为曹,父亲在十多岁之前的名字,是堂洲,曹堂洲。

父亲的爷爷回来后,面对异姓的亲生骨肉,面对那个本不应该只在小镇里做个木匠的儿子,面对改嫁多年生活清贫的妻子,他提了一个要求:

把姓改回来。

我才知道,父亲、叔叔和姑姑的名字,是一个家族旷世离难的见证。

我几乎能在脑海里构出那个几近苍老的男人念出这个名字时的复杂神情。带着希望,带着思念,带着历经磨难后的苍老,带着命运捉弄的无奈苦笑。

最后,是他坐在椅子上时那份大风大浪后的淡然,背后有窗户透过光,依稀见他白发苍苍。宁静得让我想起了他的儿子——我的爷爷墓后,清明时分定会有的一树梨花。

台洲,台洲。

我站在臆想中的他的身旁,几乎同时展开了一个跨越岁月的微笑。

好名字。我莫名的觉得。

那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终究是寻到根了。

<伍>后来

高三的暑假,和父母到台湾旅游。旅程后半段,我们去了南投,曾祖父的“墓地”所在。或许根本不能算上是墓地吧,寄存在南投一处山寺里,日夜都是绵长的诵经声和缭绕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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