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刀子的人(外一篇)
2018-08-05帕蒂古丽
帕蒂古丽
一屋子的人都在坐等刀子。
刀子在另外的屋子里周游。
这间屋子一大半是炕,餐布占据大部分炕面,一圈年长的妇女和男人,围坐在炕上等刀子。
从门到炕是一个走道,人们等待刀子从这里走过来,这段人走的路,也是为一把刀子预留的通道。
屋里人的视线,被一条棉门帘隔断。掀开门帘,是另一个走道,通向对面的屋子。
人们在走道上来来去去,奶茶、馕和牛肉抓饭,被一一搬运到炕上,食物占领了面前的地盘,人们不由得往后缩紧身体,后背贴住了墙。脖子往前伸直,就能撞到肉呼出来的热气。
视线在抓饭盘子顶部的肉上盘旋,刀子没有来,只好隔空舔着肉香,望着空气等刀子。
空气忽地移动起来。
视线被一股凉气牵向门口,掀开棉门帘的手,拉住众人的目光,重重地提起来,再扔回到门口的地上。随着棉门帘落下,地上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
抓饭上面的肉,都被看瘦了。
眼睛里的油,都看化了。
肉等着刀子,都要冷透了。
高个子男人摊开手,示意他手里没有刀子。
人们的视线随着高个子男人移动,恨不能将他变成刀子。
从这边屋子能看到,走道那头屋子地面上,四根铁锹把子粗细的木棒,支撑起一张茶桌,桌面苫盖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布。这样的塑料布没啥稀奇,在村子里随处可见,一点也不好看。
茶桌的四条腿,从塑料布下面伸出来,蹬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像一头背上盖了花布毯的老牛,“牛背”上驮着满满的食物,一帮年轻男子围着“老牛”,默默地端坐着,一眼就知道,在坐等刀子。
肉多,刀子少,人只有等刀子慢慢转回来。
对面的屋子没有门帘,门楣上垂下来巴掌宽、打了折子的白纱,像是给门倒挂了粗短的白睫毛,有人走过,白睫毛一忽闪,门的眼睛竖起来,瞪着这边的屋子。
继续等刀子。
白睫毛扇开,又垂下。
等刀子的人们显出了不耐烦。
干硬的馕,浑圆浑圆地摞在餐布上,等待着刀子。
牛肉手抓饭上,壮实的牛骨、牛排、牛肉肠冒着热气,等待着刀子。
“刀子!”对面屋子里的人,在呼唤刀子。
“让他们慢慢等吧,年轻人,有的是时间。”这边的老人,漫不经心瞥一眼“白睫毛”,嘟囔起来。
高个子掀开厚厚的棉门帘,一屋子的视线齐刷刷转向对面的屋子。“白睫毛”后面,苫盖着花毯子的“马背”上驮着的高高的馕、牛肉抓饭、牛肉肠,正朝这边眺望。
棉门帘掀开,露出黑眼仁,又闭上。
高个子男人有点不耐烦,皱起眉毛,解下腰里的一根绳子,把棉门帘绑住,像对付一只待宰羊一样吊起来。“羊”重重地摇晃着,高悬在破旧的门框里。
等刀子的人有些愤怒了。
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刀子。
高个子男人答应去找刀子。
棉门帘绑起来了,两个屋人的视线在走道里交织在一起,迅速打了一个结,悬在棉门帘上。
棉门帘上的结,迅速地晃了晃,停在高个子男人头顶上。
高个子男人把闪着油光的刀子,高举在头顶,像是要宰那只高悬在门框里的“羊”一样,直奔过来,一下子冲开了棉门帘上,那个众人目光扭结的结。
他手上的刀子,像割去一茬麦芒一样,隔开两间屋子里纠缠的视线,一路割过来,被刀子的锐光嚓嚓嚓地切断。
刀子,被这一屋子的人等来了。
他像一个胜利者那样,用先一刀子割断绑住棉门帘的绳子,仿佛宰了待宰的羊,吊起来的“羊”重重地落地,对面屋子织得像网一样的目光,被棉门帘挡在外面。
屋里人的目光被刀子的幽亮的光碰触后,像拔丝土豆上凝固的糖稀丝,甜蜜地脆断,纷纷碎落在面前的抓饭和肉块上。
重要的时刻来临了,棉门帘再次被拉开,吃肉之前的仪式,也被这条缝隙正式拉开。
端着铁盆的女孩,提着洗手壶、肩搭发黑的白毛巾的男人进来,壶嘴里流出的清水,被每一双苍老的手接住,每一双手里流下来的浊水,被生锈的铁盆接住。
发黑的白毛巾,在每个人手上轮流转了一圈,停在炕角最后一个中老年女人那里,女人接过已经变黑的毛巾,象征性地碰了碰,缩回来了手,在衣襟上抹她那双在毛巾转圈的时间里,快要晾干了的手。
刀子上桌,这场肉宴才能开始。
刀子被长者掌握,人们对刀子盼望的目光,纷纷折回到长者手下的肉块上。
刀子开始切分肉。
人们摘下眼珠,换上鼻孔,迷醉在香味织成的网里。
被长者的手扶起来的肉被刀尖叫醒,肉的香味被刀子翻腾起来,一截一截、一片一片、一丝一丝的香气,被一个个悬崖一样高耸的鼻子接住。
埋头的人们,五官都扑向肉,经过刀子切削后的肉,陆陆续续被送到人们的嘴里。
牛肠里被切得圆圆的、薄薄的片,香味被刀子激活,挑在舌尖上,被味蕾碾压成香泥。
牛肉割成了小方块,肉里的纤维被刀子撕扯出来,一条一条,缠绕在刀子上,被抽出一丝丝香味的线,缚裹住人们的嘴巴。
胡萝卜钻进牙槽里,被挤压出略微的甜酸,人们的咀嚼声,开始接近食草动物,忙着把草料密密匝匝织进胃里。
饱满的大米,一粒一粒数着自己,经过食道,在牛的油脂润滑下,重新生长在人们身体里。
“这肉里有股铁锈味。”
“牛是刀子宰的,肉是刀子割的。那是刀子的味道。”
肉的味道、胡蘿卜的味道、大米的味道之后,人们咀嚼到了铁的味道。每一片肉肠里、每一块牛肉里、每一根胡萝卜丝里,都有一股铁腥味,似乎是刀的味道,溜进人们的口里、胃里、血液里。
“人在的地方,刀子都在。人们品尝食物,必先喂刀子,有刀子吃的,才有我们吃的。”
“刀子躺在肉里,刀子才是肉的权威,掌握着生死。刀子的只有一个终点,那就是命。”
人们忽然发现,为食物放行的时候,也为刀放行。刀也发现,人们需要食物的时候,似乎最先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一把刀子。
有肉的地方,刀子都行走过了。
刀子在牛肉里翻找香味的时候,是在翻找它最先尝到的,那一口新鲜热血的味道。刀子利用了人们对它的需要,刀子穿行在人们需要的食物里,可以到达每一个它想要到达的地方。
刀子躺在盘子里,人们专注地盯着刀子切割过的肉食,沉浸在刀子参与了制作过程的食物里。食物是人们的目标,就像肉是刀子的目标。
刀子在肉里穿行,因锋利而显得格外殷勤。刀子如此被人们需要,就像牛肉如此被刀子需要。长胡子的长者,端坐如王者,他握着刀子割肉,他不知道,刀子此刻也握着他。
人离不开刀子,像肉离不开刀子。人往哪里走,刀子就往哪里走。高个子的男人把膏满油脂的刀子举起来,刀子架在男子的头顶上。他的脚,行走在路上,他的头顶,留给了刀子行走。
人们不需要刀子的时候,刀子躺进刀鞘里躲藏,躺在墙角的案板上假寐,或躺在人们的口袋里生锈。刀子它天生就知道人们对它的需要。
人不等刀子的时候,刀子会默默地等着人。
传火
阿里木葬礼第七天,我和弟弟踏着雪,去探望他的家人。一群老年女人围坐在没有了温度的炉子边,面露悲戚。阿里木的母亲双手无助地摊开在膝盖上,等着人们来行拉手礼,她悲伤而拘谨的样子,像一个无所适从的客人。
长长一溜来探望的人,掀开重重的门帘进到屋里,屋里冰冷,毫无生气,屋子中间的炉子,显出死寂的灰。
阿里木的母亲把头低到膝盖上,两只手像两把生锈的铁叉一样摊着,那铁叉的十根铁齿僵硬得无法动弹,也无力握住弟弟递过去的手掌。
弟弟用手指尖触了触她摊在膝盖上的“铁叉”的五根铁齿,被触动后忽然醒了过来,一只“铁叉”转而去搓了搓另一只“铁叉”,然后夹住了弟弟略微尴尬的手。
一双双粗糙的手,从那阿里木母亲那十根“铁叉”的“铁齿”递进抽出,仿佛在试探对方的温度,借机暖一下那十根冻僵的“铁叉”。
村里人一次次把手递到那两只铁叉一样僵硬、悲凉的手掌间,每次阿里木母亲的手,都像是渴望地迎上去,又急切地想努力从那里抓掉一些冰冷的东西。
阿里木的母亲伸直十根铁齿一样的手指,并住两把铁叉一样的粗手,把别人递过来的手掌,像夹一块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夹握。
她起先冰冷的手掌,在不断的摩擦和夹握中,退去了凛冽的寒气,像是把铁叉探进了烧红的馕坑里一样,在铁叉缝隙里,夹住了一团又一团看不见的火种。
人们递过来的手,不断往这“馕坑”里添火,再不断地把看不见的火种,夹人阿里木母亲期待暖意的两把“铁叉”间,仿佛要用热度再次锻造这两把冷硬的铁叉。
人们来来去去地握住它,或者被它们夹住,来来回回都不是空的,出去的抹去了铁叉上的寒意,递来的送上了看不见的火球,夹在铁叉的缝隙里。最后双方似乎都攥住了火,互相交换着、传递着。
阿里木母亲的悲切,分散到了每个人脸上,她目光里多了些亮色,脸上也多了份暖意。她的手开始在连连接都阿(祈祷)时变得灵活起来,她领受到了村里人的祈祷和祝愿,牢牢握住了众人传的火种。
这个失去了壮年儿子的人,由拉手礼领受了真主的恩赐,变得没有先前那么目光低沉,神情忧伤了。她微微抬起了头,身子也坐得略微挺直了一些。
轮到我向阿里木的母亲行拉手礼了。她的两只手有力地竖起来,我感觉那十根坚硬的铁棍子,似乎在我握住的瞬间变成了有知觉的肉木棍子,瞬间有了颜色,她紧紧夹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有了知觉,明显开始升温。
阿里木的母亲端详着自己的两只手,她平时打馕时,会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在上面洒上水,手套探进馕坑再出来时,先是手冒着蒸汽,多探进几次后,棉手套上的水分,被馕坑里的火苗舔干了,手套会冒烟,有时候也会起火。
小儿子走上来,把双手递进母亲的两只手掌里,小儿子的手,像是往母亲手掌里夹了一块火炭,母亲的手猛然遇热后,似乎吃了一惊,被烫到了一般颤抖着。她的两只手掌里仿佛长出了十根火棍子,快要燃烧起来了。
阿里木的母亲忽然从睡梦里苏醒了一样,看向快要熄灭的炉子,抬起身子,捡起脚边捅炉子的铁钩,蹲在炉子前面,把炉膛里的死灰捅了捅,吩咐小儿子去铲一些煤来,把炉火续上,让乡亲们烤烤火。
阿里木的小儿子端了一簸箕煤疙瘩,像往盘子里摆羊肉一样,一块一块把煤疙瘩放进炉膛里,把簸箕里的煤渣倒進炉子,盖好炉盖出去了。
阿里木的儿媳妇进来,掀开炉盖,将一把灌满了水的大铁壶稳稳地坐在炉子上。火苗慢慢地蹿起来,去舔那个大铁壶的底子,蒸汽升腾起来,炉膛里的火旺了起来,热量胀满了每个人的身体,屋子里充满天堂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