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到徽州
2018-08-04雪小禅
雪小禅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明·汤显祖
白墙
我一直是个相信前世的人,如果有前世,我想我的前世应该是在徽州,只能是徽州,唱唱戏,然后,等待一个爱我的男子。
想去徽州由来已久。对一个地方向往久了,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谈恋爱,心仪一个人久了,第一次见就有一种见过好多次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喜欢徽州的。是喜欢那些山田野间白墙灰瓦的房子?还是喜欢徽商留下来的那些祠堂?或者说是想去看那些为贞节烈女而建的牌坊?
也许每个人都对一个地方会有这种感觉:好像那里是前世,而每当想起,便有一种柔软的疼。
之前我找出旅游图,找到黟县和歙县,黟和歙这两个字我都不认识,查了字典才知道了发音。
我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些徽州的古村落,就像我当年一个人去周庄的时候,那时知道周庄的人还甚少,没有旅行社走那趟线,所以几乎是世外桃源一样,我再去的时候就像赶了一趟周庄的大集一样,我知道周庄已经死了,在宏村和西递没有死之前,我必须把那里的美丽刻进我的心里。
灰瓦
终于到了徽州,在初见它的一刹那,我还是呆了,有点发傻的感觉,因为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很多,美得不像样子,充满了妖媚之气,在宏村,我初看到它,觉得我一定不是在人间,那么妖的南湖,还有残荷,亭亭地伸展出来,我走上画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那千年前的人,寻自己的旧梦而来。
徽州多的是老宅,那些粉墙黛瓦的明清建筑,有几百年了吗?山野之间到处都是,在一片烟雨蒙蒙中让人有种惊艳之感,最美丽的老宅在西递,人行明镜中,鸟度青山里的绝妙佳境,村子长700米,南北宽300米,沿大理石板往村子去,到处都是巨资修建的豪宅,驻步皆景的深巷,进了一个宅子,都是那白果树或红木做的家具,高高的院墙和马头墙,厅堂永远笼罩着一层阴暗——即使在晴天,只因为只有那一口天井才能露进些阳光,没有比徽州女人更寂寞的女人了吧?年复一年在幽暗中等待着,紧临着厅堂的是自己的卧室,暗到以为是冲洗照片的暗室,再看那雕龙附凤的门窗,便更觉得悲哀,是为她们等待的命运。那被子是暗紫的,画了很多的凤凰,死了的凤凰,永远飞不起来似的。
在粉黛之间,在那幽暗的天井和厅堂里,我以为,我是那徽商的妾,等待着,哀怨着,永远地坐在那画廊的院子里,也只能在院子里吧,徽州女人,除了等待,还能怎么样?
就像在这样的早春,我除了感动,还能如何?
在南屏,在西递,在徽州的角落里,我找寻的是自己的前生和旧梦。
到了徽州就有了那种前生今世之感。这感觉折磨着我,我大睁着眼,仿佛是看等待了千年的情人。一切如此熟悉啊,那四水归堂的老房子里,我可是穿了丝绸衣服弹着箜篌的女子?今夕何昔?两世相托的人啊,在这里已是泪眼朦胧,满心的欢喜。
就住到了民居里。那么高大而古典的建筑里,依稀听到住过的女子唱京剧或者黄梅调,婉转婀娜真是好听,我在窗前,隔着几百年的窗棂看月光,月是几百年前的月啊,人已隔了千山和万水,却是一样的寂寞深深,都是春闺梦里人啊。
西递的美在层次,一层一层的,像一少妇在脱衣服,越到后来越美丽,到后边临溪别墅时,我快惊得呆死了,下面是穿街而过的溪水蜿蜒而来,相临的便是《桔子红了》拍过的镜头,美轮美奂,怎么看也不像人间了。
行走在徽州的小巷和池塘边,感受着当年那些红顶商人的繁华和落寞,白花花的银子运回来建了这古典而优雅的房子,可以怀旧,可以豪情,那小小的后花园里,是不是也和心爱的女人缠绵过啊。
真是一代儒商啊。到处是他们留下的文化和品味,那些砖雕、石雕和木雕,把中华五千年雕了上去,把儒家文化雕了上去,那白墙灰瓦,和自然山水融成一幅画,一切是自然天成的,美丽到极致的东西总是自然的吧。
我无法想到他们经历的由盛及衰的过程,几百年过去了,那房子住的不是风雅读书的商人,多的是白丁,尽管有了朱熹、胡雪岩和胡适,毕竟是少之又少。这真应了中国的风水轮流转的风俗,看到那些老房子中留下的旧家具,还有那种经年不散的气息,隔了几百年仍然扑面而来,好像稍微弹弹就能抖出岁月的尘霜,再看现在主人的一脸茫然,不知他们的先辈曾怎样地辉煌过,心,就一点点伤感起来。不知是为这老房子,还是那些老房子的主人。
池塘
终于选择有月光的晚上到了池塘。池塘在当地人是叫月沼的,但我喜欢叫它池塘。它是宏村的牛胃,只不过是个半月型的大池塘而已,白天有很多村里人在那里聊天,很多学生在写生,圆笸箩里晒着雪里红,几个老人坐在椅上,事不关己的样子。池塘也像一面月亮,白天,遠处的山倒映在里面,美丽得近乎妖气,宏村不是白白被叫做中国画里的山村的,它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也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实在是好,那些充满了禅意的老房子,那些“人行明镜中,鸟度青山里”的绝妙佳境,就像一个女子,美到极致,反倒叫人无语,实在是无法形容了。
而月光下的池塘分外妖娆,增加了几分鬼魅之气,想象几百年前曾有文人墨客对月吟诗作画,或者才子佳人相约月下,总之是唯美而浪漫的。那时的徽商开了儒商之先河,后辈人虽然也经商,但是必先读书,读书风气之盛在中国少见,中了举人、进士或者状元的,一定会进祖宗的祠堂,而徽州的祠堂在中国大概是最多的,严格的宗族制度使得徽州文化和建筑至今有一种大家风范,但是这种程度也制约了发展,所以,徽州慢慢地衰败也不足为奇了。
而这池塘是永远的见证,它映照出历史,也映照出沧桑,所有的沧海桑田于池塘不过是过眼云烟,就连我这几千里之外跑来的女子,我这迷恋徽州的女子,于它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涟漪,我宁愿时光流转,几世轮回,我是前世这池塘边对镜梳妆的人,敷了薄薄的胭脂,涂了鲜艳的口红,然后漫无边际地等待我那出门在外经商的丈夫,他带了最奇妙的东西来哄我,然后再让我无限地等待下去。
又有什么不好?
我还愿意,在梅雨时节的暮春里,我穿过长长的雨巷去放风筝,不管是否能飞起来,我放的是心情。
祠堂
去徽州以前,看了很多古书,出现最多的两个字眼是祠堂和牌楼。没有一个地方比徽州的祠堂和牌楼多,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时还是有触目惊心之感,进了西递,第一眼见的是牌楼,很大很高的石碑立在那里,一個西递人在外面官做了一品,乡亲们就立了牌楼,但牌楼最多的是棠樾牌楼,我坐车专门到歙县看来的,从黄山市到歙县到牌楼群下车,不过40分钟时间,做好了看到7座牌楼会震惊的准备了,看到时,还是震惊了。整整七座巍峨而壮观的牌楼啊,明3座,清4座,每一座都是忠节孝义,典雅精致镂刻精致,我却只感觉到悲哀,要多隐忍的人生才会得到这样一座牌楼,特别是那守了六十年寡的妇人?一日日一夜夜全是寂寞,只为这一座牌楼?我不懂,只觉得悲哀。
紧挨着牌楼的是一处女祠,全国唯一的一个女祠,没有正门,只能从侧门而入,进得门来,只看到墙角有一棵开花的树,不知开的什么花,暗红而惊艳,一树的花,是那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我不喜欢那些祠堂里的肃穆和歌功颂德的东西,太形式化,都是给别人看的东西,只有那角落里的花,让我感觉灵动,在压抑的地方也会有美丽的东西,像发生在旧时的那些爱情,虽然有的女人被沉了池塘,但,谁能阻挡得了一颗爱了的心?在西递宏村南屏看到过太多祠堂,没落了,依然还见当时曾有的光辉,徽州的祠堂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是一个十分严谨的家族制度,一旦犯了大忌讳,终生不能入祖先祠堂,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威严得让人压抑,还不同于牌楼,牌楼只是让人触目惊心。
在牌楼与祠堂间,我停留的时间不多,因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种切切的疼,从空气中弥漫而来。
但我还是喜欢那陈旧的,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的徽州气息。
古老的徽州啊,你于我是一个穿着青黛色裙衫的少妇,无限的风情,低低的,哀哀的,却充满了诱惑,看过你的人,都会终生不忘,刻骨铭心。
走的时候路过一个祠堂,里面忧忧地唱着,婉转的曲子让人心动,说不清是什么调子,想起徽班进京居然二百多年了,如果没有徽州,就不会有京剧,我是程派青衣的票友,每每唱起《春闺梦》这样的戏,总是会想起徽州和徽州女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啊。但他们唱的显然不是京剧,很多时候听不清是什么,即使这样,我还是听懂了一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说好要高兴地离开的,因了这一句,还是湿了眼角。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