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夙有烟霞癖
2018-08-03荷衣蕙带
清雅明净的浅绛山水,以赭石敷色,却丝毫没有矿物颜料的凝重,只见满目的素雅蕴藉,清澈澹远。是宋人之法度还是元人之笔意,令人囿于其间,徘徊往复,沉醉不思新路。清三百年山水不复发展可真是因君之故?
意止图成点染新,一山一水未能真。
知君夙有烟霞癖,侧里重贻拂旧尘。
这诗是王原祁《送别诗意图轴》题跋四绝的第三首。干笔积墨,连皴带染,图中所绘的淡而醇厚,实而清隽的浅绛山水,正是王原祁的得意之笔。
这幅作于康熙辛巳年(1701年)的画卷,早已不复点染新,且让我们拂去旧尘看一看那个把“清初四王”的长处短处集于一身,备受清统治者推崇,领袖群伦,左右了画坛的正统大腕,是如何载誉当朝。而后又为何被后世诟病其笔墨呆滞,千篇一律,乃至如何竞成为清山水画衰弱的一大原因吧。
江苏的太仓素来是人文荟萃的地方,明清两代出过诸多的名人。曾深刻影响了清代画坛的娄东派就发端于此,创始人王时敏就是王原祁的祖父。王时敏少年时期在董其昌的教导下参阅大量宋元名迹,从摹古人手學习绘画。所以他始终认为摹古是绘画的最高原则,并力追古法。他的这一思想,深刻地影响了王原祁。
王原祁的早慧与天赋在《国朝画征录》上是如此记载的。“公童时,偶做山水小幅,粘书斋壁,奉常(王时敏)见之讶曰:‘吾何时为此耶?询知乃大奇曰:‘是子业必出我右。王时敏的子孙众多,其中也不乏擅于绘事者,但是天赋都不及王原祁。那幅出自少年的山水,无从想象会有多么的笔精墨妙,让王时敏竟误以为是自己绘制而成。在得知出自王原祁之手后,就断定这个小小的孩童将来一定会有超过自己。或许其中有舐犊情深的偏爱和厚望吧,但不难判断出出王原祁天分定是极高。
此后王时敏开始亲自教导王原祁,给他讲析六法之要和古今异同之辩。王时敏教导王原祁最主要的一本教材,是自己年轻时学画用的册页,这本册页是董其昌亲手绘制而成,所以王原祁也算是直接继承了董其昌的衣钵。
康熙九年(1670年)的一天,对于太仓王家来讲,那必定是个大大的黄道吉日,这一天王家的喜报频传,满堂都是贺喜的亲友邻舍。王时敏钟爱的儿子王搂(第八子)和孙子王原祁同榜中举,喜报交互送至。而彼时的王原祁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光景,正是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的时节。
不过王原祁中进士之后,王时敏并没有让他在仕途发展,而是嘱咐他今后要专心书画。此后,王原祁果然更加潜心绘事,他尤其钟爱黄公望的浅绛山水,每每仿摩,独得精髓,深谙其中三昧。随着画艺的精进,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康熙对董其昌的字最为推崇,而王原祁正是承其衣钵的弟子,深得董其昌画风精髓,自然也就得到了康熙的青眼有加。康熙三十九年,王原祁奉命入内府,鉴定宫廷收藏古代书画的真伪,这既是康熙对王原祁书画鉴定功力的肯定和赏识,同时也是给了王原祁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以摹古为最高原则的王原祁在宫廷收藏的绘画作品中汲取了更多的养分,也开阔了眼界。
四月的桃花天天,如彤云笼城,真是春风得意的好时节,报喜的快马也识趣踏香而来。时年62岁的王原祁也不曾意料能在晚年备受皇帝眷顾,官运亨通起来。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王原祁入值南书房。南书房是康熙帝为了与翰林院词臣们研讨学问,吟诗作画的地方,被视为清要之地,能人值是很荣耀的一件事情。王原祁由此历任侍讲、侍读学士、太子府詹事等职,供奉康熙左右。
据载王原祁当值的时候,康熙常去南书房观其作画,一个画的专心致志,一个看得饶有趣味,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天色向晚。康熙爱其才,曾作诗赐赠,有“图画留于人看”之句。王原祁便将这句诗篆刻成印,以纪圣恩,遇到满意的作品就钤此印。
康熙四十四年王原祁奉命与孙岳颁、宋骏业、吴曝、王铨等共同编纂大型书画类书《佩文斋书画谱》100卷,并任总裁官,用了三年的时间编撰完成,这期间王原祁就居住在京郊海淀畅春园中。康熙五十年,王原祁又奉命主持《万寿盛典图》卷绘制事宜。
王原祁无疑就是特别被上天眷顾的人,他一生顺遂,无意仕途,却能轻易及第。素喜烟霞,恰就出生于丹青世家。一味摹古,却深得康熙赏识。一切在别人眼中看似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与他却是这样的水到渠成,信手拈来。
能得到皇帝如此看重,王原祁身后自然跟随者众多。当时的娄东派算是被皇室和社会认可为“正宗”,在书画界有着绝对的发言权,娄东派所推崇的摹古也被视为绘画的最高境界推广。
然而,统领了整个清朝三百年的娄东派,最终也因为一味摹古而不思求新、求变,只知师古人,而不重视师造化,导致后继乏人,阻碍了山水画近三百年的发展。
所以新文化运动之初,娄东派成了众矢之的。康有为、陈独秀、徐悲鸿等一批名宿大家把矛头直指“王画”。认为其固步自封,食古不化,一味盗取前人的骨髓,却没有长出自己的血肉。连鲁迅先生也以为明清不足一论,画至元代已极矣。所谓“王画”就是王时敏、王鉴、王晕、王原祁为代表的娄东派的画。
摹古自然是学画的一个重要阶段。陆俨少在《山水画刍议》里曾写道:“山水画传统技法,都是前人在大自然中观察提炼而成,不是靠某一个人而是积累多少人的智慧和创作实践才有今天这样丰富的传统技法。”但是陆俨少也讲了,传统不能死学,必须化。化既是化为己用,也是不断变化,任何事物如果不想被淘汰,就必须不断更新发展。
摹古与创新看似矛盾,实则为一体。古代的画家没有去过雪域高原,未必今人就不能画,不但能画,而且要用古法新意画出一番新天地。一些当代的写意作品,没有打好摹古的基础,却一味狂涂横沫,画一些外行看不懂,内行也不明白的画,这样的所谓自是创新也当引以为戒。所以摹古和创新要相辅相成才能更好的发挥发展。
我想摹古不错,创新更是应该,最怕的就是走极端。王原祁走了极端,并著书立论,终是误人误己。
“知君夙有烟霞癖,侧里重贻拂旧尘。”再睹旧作,烟霞宛然,苍拙古韵,单幅看来自是笔墨精妙,若是纵观却是面目相似,陈陈相因。所以太过顺遂的人生也会乏善新意,时也!运也!能成事亦能误事。
姜静,笔名荷衣蕙带,河南省作协会员,历史杂志专栏作家。著有《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情深到白头》,写散文,画工笔,书瘦金;抱一颗平常心,写几行散淡文,在淡泊中寻找人生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