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2018-08-03索何夫
索何夫
“经济是什么”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无论我们谈论的是洛杉矶经济,美国经济,还是全世界的经济,所谓经济,归根结底不过是在生活中互相交易的一群人而已。
当欧比旺遇到安纳金——无形之手拨弄下的“巧合”
对于每个合格的“星战”迷而言,了解安纳金一天行者的生平,都是必不可少的“入坑功课”。
在《星球大战》前传三部曲刚开始时,安纳金还不是后来的战争英雄,也不是那个指挥着“执行者号”无畏舰四处散播恐怖的西斯尊主,而仅仅是荒凉的沙漠行星塔图因上的一名赛艇手。若非因为一系列机缘巧合偶遇了欧比旺师徒,他的一生大概都只能默默无间地埋没在那片茫茫沙海之中。
尽管单从情节来看,安纳金的这段“出身传”,与一般的地摊上“龙做天小说”里的类似桥段并没有多少差别,但“星球大战”系列之所以能成为一种现当代流行文化而非仅仅是几部热销小说和热播电影,靠的可不是西斯与绝地们那些花里胡哨又说不清个来头的“原力”表演、满天乱飞的爆能束或者庞大可怖的歼星舰与死星,而是它实打实地“创造了一个宇宙”!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诸多作者与设定者,在数十年的时间中对这个“遥远的银河系”的设定,进行了全面而无微不至的补充润色,其中就包括了通俗文化作品中往往最容易忽略的部分:经济。
在电影中,本该对飞艇大赛这种大众娱乐活动毫无兴趣的欧比旺师徒之所以冒险搅进这趟浑水,甚至在安纳金身上孤注一掷,可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侠义”精神,而是因为他们急需赚钱替换受损的飞船引擎——而他们之所以迫降到塔图因,则是因为贸易联盟为了抗议共和国的新税法而非法占据了纳布行星,打算玩一出“据地为质”,因而不得不在“谈判”不成后护送女王出逃。没错,这在本质上仍旧是一个“骨骼清奇的穷小子偶遇世外高人”的故事框架,但无处不在的经济动因却极大地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与合理性。
奎刚师傅为了赢钱换引擎而选中安纳金,不意造就了日后横行星际的黑暗尊主
当然,不止《星球大战》系列,许多著名科幻作品的成功,都不单单是靠着“展现技术奇观”——归根结底,科幻文学并非某些人眼中单纯的“点子文学”,就某种意义而言,它更类似于一种特殊的思想实验,而这一实验的对象更多地集中于社会以及组成社会的人,而非科学技术本身。诚然,在科幻作家中也不乏凡尔纳和阿瑟-克拉克这种纯粹技术层面上的“预言者”,但对大多数科幻作品而言,只要涉及对社会上层建筑的描述,就没法再抱着“君子不言利”的清规戒律,与经济基础撇清关系。而在许多时候,对思想实验中虚拟经济基础的构建,甚至会超越狭义的“科学幻想”本身,成为构建作品中的世界的至关重要的因素。
信用!信用!信用!——货币与一般等价物
近百年前,凯恩斯曾如是说:以黄金为货币是野蛮时代的遗迹
现在的纸币是纯粹的信用货币,它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作为价值符号而为社会所认可
当被贸易联盟星际战舰的涡轮激光炮打得千疮百孔的纳布皇家游艇刚刚降落在塔图因的平沙瀚海中时,护送女王的欧比旺师徒起初倒并不着急——虽说塔图因并不是蒙一克莱梅利或者夸特那样的工业基地,但从遍布行星的破烂王们手里找到一台好使的引擎,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当两人挑好商品,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麻烦来了——当地人压根儿不打算收他们手里的共和国币。
对于大多数生活在尚算富庶稳定的现代社会,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大风大浪的人而言,“有钱没人要”(而且还不是假币)是很难想象的。但自从信用(credit)货币出现以来,这种情况早已屡见不鲜。由于明代之后持续数百年推行的白银-铜币二元制货币体系,大多数中国人早已忘记,从北宋中叶到明代初期的三个多世纪中,中国曾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发行国。伊本·白图泰(十四世纪阿拉伯著名旅行家)就曾在他的笔记中提及,在中国“店主不会接受金质或者银质钱币,任何要购买东西的人都必须将贵金属兑换成纸币”。从某种意义上讲,纸币事实上比既不成熟也不实用的泥、木活字印刷技术更有资格被列入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中。
当然,究其本质而言,纸币的成本是十分低下的,它“仅仅是一张纸”而已——纸张制造费用和印刷费用就是它作为基本商品所“凝聚的一般社会劳动”,至于到底值多少,在清明节时去看看冥币的“汇率”就不难了解一二。一张纸币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作为价值符号而为社会所认可,在金本位时代,这种认可源于发钞银行所储存的贵金属——最早的纸币上往往直接写明它相当于多少白银、黄金与铜币。但是,当经济总量和贸易规模持续扩大,而世界上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波托西(白银产量曾占世界产量一半的最著名银矿,号称“银都”)时,货币就不得不与贵金属脱钩,而成为纯粹的“信用”了。
不过,普普通通的纸张本身自然不会产生什么信用。在与贵金属脱钩后,由纯粹的私人银行印发的货币已经基本销声匿迹,目前流通于国际市场上的货币基本由主权国家的央行发行,而它在一个区域的价值则取决于该地区的货币使用者在何种程度上相信发行方的信用。
言归正传,作为太空歌剧中的典型现实主义桥段,欧比旺师徒在塔图因的困境正是信用货币的局限性所在:塔图因这个“强盗窝”,虽然名义上属于银河共和国的地盘,但事实上却是割据势力“赫特空间”的一部分(还记得《星球大战4:新的希望》里的那个活像特大号鼻涕虫的贾巴吗?这家伙就是赫特人),共和国当局事实上不能在当地实现主权与管辖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遭到敌视,在这种情况下,共和国官方货币在塔图因被视为废纸,自然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作为《星球大战》的思想始祖,《基地》系列在这方面的严谨更不在话下。在《基地与帝国》中,陷入全面政治危机和社会倒退的银河帝国,失去了确保其官方货币价值的能力,而作为替代的则是在瓦解的帝国残躯上崛起的大小封建主们私自发行的各色钞票——这些“代用品”货币虽然不以国家信用担保,但却与另一样东西:封建主们的土地及其出产物挂钩。虽然这种设定看上去有那么点儿“强行中世纪”之嫌,但只要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其合理性。无论技术发展到何等程度,只要土地仍然存在生产资料这一属性,以其作为价值担保就是可行的。而由于土地天生具备的可再生性这一特点,在社会整体倒退的大环境下,它完全有可能成为比冰冷的贵金属锭更加有效的保值手段。
相较之下,作为本该比太空歌剧“严肃”得多的赛博朋克的早期代表作之——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在与货币相关的细节上却出现了一点儿疏忽:为了体现在信息化时代“去中心化”浪潮下传统国家政府的窘境,小说中曾经多次出现主角用以“亿”为单位计算的美元付账或者行贿的桥段——当然,斯蒂芬森这么写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夸耀主角富可敌国,而仅仅是因为在那个灰暗、嘈杂而混沌的世界中,这种由联邦当局发行的货币早已贬得一文不值。
如果仅就贬值这一点而言,像这样的桥段倒也不算多么耸人听闻。随着经济规模的扩大,与贵金属储备的脱钩,几乎一切主权国家的货币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都在不可避免地贬值。要知道,在金雀花王朝初期,年收入十英镑的家庭就可以算是富豪,而在19世纪末,百万美元——这在现代不过是许多硅谷员工一两年的工资与奖金总和——则是超级富翁阶层的公认门槛。而在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发生时,指数级的货币贬值也并非不可能,一战后的魏玛共和国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换言之,至少单从理论上讲,美元在未来要想贬值到《雪崩》中的程度,倒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真正的问题是,在这种情况下,主角为什么还非要使用美元不可?按照小说中的设定,彼时的联邦政府(以及地球上还在挂牌开张的每一个主权国家政府)都已经在实质上沦为了或大或小的“二流公司”,而实际掌握着行政、司法与社会管理权力的是大大小小的“特许城邦”。在这样的状态下,那个除了名义上的合法性外早已失去了几乎一切的政府的信用水平顯然可想而知——在中世纪,铸有神圣罗马皇帝头像的金币和银币确实可以在帝国的每一个公国、侯国、伯国、自由城市和骑士领里流通,但那毕竟是真金白银,是具有无可否认的自身价值的“天生的货币”,而《雪崩》中的电子美元甚至连纸片儿都不是,而仅仅是一连串从内到外都已经丧失了价值的数字——要知道,过度通货膨胀后的纸币起码还可以拿来当柴火烧,而电子货币连这样的用场也派不上。在这样的状况下,更合理的情况应该是由各个“特许城邦”达成协议、以共同信用为担保发行货币,而不是继续使用那些零已经多得数不清的“美元”。
不过,也有几类科幻作品成功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对于那些对未来的态度不甚乐观,将背景设定在一片破败的灰色天穹下的后毁灭或者反乌托邦作品而言,货币基本是个不存在的概念。一个高度异化的反乌托邦社会中里要么压根儿用不着货币,要么货币已经像《美丽新世界》中那样退化成了用于对社会消费进行量化的纯粹辅助符号。而在辐射遍地、哀鸿遍野、牛鬼蛇神四处横行的后毁灭世界中,要找一个能履行最起码的社会服务职责的公权力机构已属不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然也就只能是个纯粹的白日梦了。
不过,只要剩余产品与交换的需求仍然存在,纵然没有货币,各种各样具有价值(通常是实用性与稀缺性)的一般等价物就会如同恩格斯在一个半世纪前描述的那样,不断从交易过程中被自然生产出来。
在不带家伙就出不了车站的《地铁》系列中,核大战后幸存的人群将能够保命的子弹视为地铁里的“硬通货”;而在世界陷入一片汪洋的《未来水世界》里,一抔富含矿物质的泥土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买到任何东西——只要人们愿意出售。如果说,有某些法则是无论什么灾难都无法打破的,那一般等价物原则显然是其中之一。而在生产力达到人们梦寐以求的极大发达之前,人们还会以不同的方式继续交易下去,并在这一过程中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或者截然不同的故事来。
基于超经济力量的经济——奴隶制和统制经济
三分之二个甲子之前,当日后名声大噪的《星球大战》系列第一部《新的希望》刚在美国上映时,它在大洋彼岸所得到的风评并不好。20世纪80年代初那些一脸严肃的中国评论者还不懂得“太空歌剧”这个概念,在他们眼中,《星球大战》“在太空时代居然还有皇帝”的设定显然颇为让人接受无能。甚至到了1999年,当前传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公映时,仍然有人公开表示,“太空时代竟然存在奴隶制”是“不科学”“不严谨”“与科幻初衷背道而驰”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正如人类历史上曾经存在以及现在仍然存在的一切人身依附关系一样,奴隶制的存续并不仅限于铜器时代或者铁器时代初期,它在极大程度上是基于社会的生产力基础的——在近代的美国,所有蓄奴州(除了实际奴隶数量微不足道的得克萨斯与新墨西哥)都是以低技术含量的劳动密集型种植园产业为主、工业稀少的南方农业州,作为早期资本主义全球市场的一部分这一事实,并不妨碍这些州因为利润而继续蓄奴。而即便在现代,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往往是纯粹的原材料输出国,或者低端劳动密集型产业国家)也广泛存在着非法奴工现象,尽管它们大多可以依靠世界市场导致的技术扩散为自己打造出了一副“现代化”外壳,但这并不能改变其生产力基础仍然处于前现代状态的事实,而前现代的生产力基础所支撑的,也只能是前现代的社会结构。
在将上述现实代入《星球大战》的背景故事中时,我们不难发现,塔图因星球上奴隶制的存在其实并不那么难以置信:没错,在塔图因,我们可以看到机器人、爆能枪、反重力快艇这类酷炫的“未来”科技,但这些技术产品却并没有任何一项是那颗有着两个太阳的沙漠行星能够生产的,而一律来自于进口(或者索性就是从沙漠里捡来的被外星来客抛弃的废料)。塔图因的主要产业是什么?除了废金属回收、水汽收集,就仅仅是第一产业和简单的原材料开采一出口,与当年美国南部邦联和现代的第三世界不发达国家别无二致。换言之,只要不存在成规模的生产体系,技术产品的存在本身并不能带来进步的社会形态,再加上当地“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政治状况,奴隶制的存在也就不稀奇了。事实上,舶来的先进技术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强对社会成员实施人身控制的能力,从而进一步强化原有的奴隶制。
不过,由于人类——或者以科幻作品的视野而言,智慧生物们——所具备的主观能动性,在一定条件下,在较为低下的生产力基础上创建一个“理想”社会模式并非不可能。在厄休拉的典型思想实验式作品《一无所有》中,与那个“典型20世纪资本主义”孪生兄弟乌拉斯行星对应的“理想国”阿纳瑞斯就是典型。从双星系统主星中逃离的理想主义者们成功地靠着有限的技术手段,在这个资源匮乏、穷山恶水的半荒漠化世界上建起了一个大号的雪松谷式社区。不过,在这一思想实验的末尾,厄休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依靠意识形态维系的“理想国”,注定是死气沉沉、缺乏活力的——人的主观能动性终究必须服从客观规律,在唯物辩证法的这一铁律面前,再炽热的理想最后也不得不让步。
当然,由于科幻作品普遍对未来“不那么乐观”的特点,相当一部分科幻作品中的经济体系都是相对“简单明了”,而且没有那么多理想色彩的统制经济。就纯粹的经济学角度来看,这种往往基于韦伯制官僚体制下的臃肿行政体系运转的经济模式,呆板而迟钝,只能适用于动员状态和紧急情况下,而在歌舞升平的和平时期绝对是下下之选。不过,出于制造冲突、推动剧情的考虑,科幻作品里最不缺的就是“紧急状态”:《辐射》式的毁灭性核战争,《后天》式的超级自然灾害(包括《雪国列车》里的那种人为导致的灾难),一次与亡我之心不死的外星佬或者在20世纪80年代后更多地扮演这一角色的“天网”式强人工智能的冲突,生化灾难……感谢多年来的无数科幻作者所贡献出的想象力,只要你想看,各式各样的大场面任君挑选。
科幻作品中形形色色的危机真是应有尽有
但是,灾难本身并不一定意味着统制经济的出现。要确保在灾难后能够产生一套这样的经济体系,还得保证其他几点才行。
首先,灾难必须导致相当大一部分生产或者生活资料变成紧缺产品,尤其是至关重要的粮食、饮水,甚至是《羊毛战记》中的干净空气;其次,在灾难结束后,残余的人类社会规模必须足够大,能有充足的剩余产品和人力资源基础维持一个至少部分脱产的官僚组织,如果光剩下“三五个人、七八条枪”肯定是不成的;最后,这个官僚组织以及它所依附的社会集团,必须有足够的政治合法性来源。没有合法性,一个组织严密的社会体系至少是不可能长期运行下去的。
在大部分此类科幻作品中,上述三点中的头两点大致不成问题——大灾难后如果没有足够多的人,那就是《我是传奇》的套路;要是生产生活资料还算充足,像《邮差》里那些孤立而自给自足的小型社区那样过过田园牧歌的日子也是没问题的,但这两类都算不上后毁灭或反乌托邦科幻的主流套路。在大多数基于统制经济设定的科幻作品中,推动故事的矛盾往往基于第三点:作为想象的共同体。
人类社会组织在对抗物质匮乏时的能力其实并不太差。饭不够可以匀着吃,房子不够大不了挤着住,但合法性危机一旦全面爆发,社会体系的瓦解导致的毁灭性张力,足以报销掉残存的官僚体系及其社会基础的一切物质外壳。通常而言,“生存下去”这一点本身,就足以成为大多数苟延残喘的社会的主要合法性来源,但当外部环境变得不那么危如累卯时,合法性来源则会进一步变成更为积极的“收复固土”:在《美铁之战》中,蜗居在地壳深处的美铁联邦一直将“夺回蓝天世界”作为根本目标;《十二猴子》里的地下残余政府则不断研究时间旅行手段以求将灾难熄灭在萌芽之前。
必须承认的是,统制经济“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可以让灾难后的人类群体有效地利用有限的残余资源,度过
原本难以应对的危机。但韦伯式官僚组织本身固有的“死穴”,同样也可能使其转向最初目的的反面:当整个权力体系形成一个依托灾难维持权力的利益共同体后,这一共同体有很大可能选择通过“养寇自重”的方式维持权力。在现当代后毁灭小说中,“识破当局谎言、勇敢地走向外部世界”甚至已经成了一个固定桥段。但话说回来,在极端状况下,统制经济却又往往是力挽狂澜的必要选择,所谓“是药三分毒”,大率如此耳。
流转不怠的金钱——企业、贸易与资本循环
在从塔图因带走安纳金很多年后,持续恶化的政治局势以及一次暗杀,将欧比旺引到了尘土漫天、到处都是半昆虫类智慧生物的荒凉行星吉奥诺西斯。在这颗银河边缘的偏远行星上,他发现了因为对共和国政策不满而聚在一起讨论独立事宜的分离主义势力头头们。除了熟悉的贸易联盟领袖,聚集在这里的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国家元首,而是诸如银行业同盟、技术同盟和一大堆类似的商业组织的代表与首脑。
當然,这些伙计们并不是在这里谈生意的,而这些各色各样的“同盟”们所能做的事也已经远远超出了“做生意”的范畴——它们拥有自己的警察力量、舰队、国家机关以及相对应的政治权力,除了以追求经济利润为目标这一点之外,事实上已经与主权国家无二无别。这样的状况看上去是不是很熟悉?没错,在刚刚过去不久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中,具有国家机器性质的各色公司,可是委实出现过不少:从最为有名的东印度公司(包括英国人与荷兰人的)到19世纪末出现在非洲的诸多“特许开发公司”,甚至是主要在拉丁美洲“香蕉共和国”经营业务的“联合果品公司”……直到殖民主义体系瓦解很久后,在实行伊利里亚式资本主义的南斯拉夫联邦,这样的“国家一企业缠绕现象”还仍然以特殊的方式存在着。
在缺少经商传统、习惯于将商业视为“末业”的中国人眼中,这种“化商为国”的现象显然是难以理解的。但事实上,正如一切政治问题的本质都是经济问题一样,商业与政治从来都是一对无法脱离的孪生子。当最初的商业出现时,防范暴力掠夺、保护财产就成了商人们安身立命的“硬”需求;而随着资本主义经济规模的扩大,如同章鱼的触须般铺展到世界每个角落的经济链条更是无时无刻不需要保护——一次偶尔的社会动乱很可能就会让原材料产地停止输出,一场战争可能会让整个贸易路线沦为死胡同。高昂的掠夺性关税、宗教仇恨、民族矛盾,更是成了商业活动中无处不在的“地雷”。因此,持剑甚至持权杖经商也就成了庞大的商业公司在近代的自然选择。在某些“复古”气氛浓重的太空歌剧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西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在太空中的影子:《沙丘》中垄断香料的大家族几乎就是早期西班牙、葡萄牙的“特许经营”公司(往往由卡斯蒂利亚的封建贵族家族控制)的翻版,而《基地》中端点星的那些可以只手翻云覆雨的“商业王侯”们则是活脱脱的东印度公司太空形态。
不过话说回来,《星球大战》中的各色“联盟”“行会”,严格来说却和《沙丘》《基地》中的“表亲”们并不是一回事。与处于半无政府状态、酷肖18、19世纪地球的《沙丘》和《基地》中的银河不同(《沙丘》故事背景里的皇帝准确来说不过个掌握了最强大武装的封建主,而《基地》中的银河帝国已经衰败不堪),由于银河共和国这个掌握着立法和司法权的头号话事人的存在,《星球大战》中的银河更像是现当代的“更有秩序”的地球,尽管法律与规则并非处处有效(塔图因就是个典型例子),但无论如何,在自上而下的相对有序状态中,“持剑经商”已经不再是普遍存在的刚需了。此时,政商一体的企业假如出现,也只可能是市场经济条件下部分地区生产力高度发展后的结果:随着生产力的发达,尤其是计算能力和算法的突飞猛进,由此产生的大型企业联合体势必越来越全面、彻底地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细微角落,并进而替代政府机构原有的提供社会服务的功能。如果条件合适,一个以巨型信息一金融复合体为核心的超级企业联合体,完全有可能在私有制社会末期依靠其压倒性的信息优势,成为“第二政府”甚至货真价实的政府。唯一的差别,大约只是其合法性更多地源于消费者购买服务所签订的契约,而非形而上的政治承诺和意识形态罢了。
在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新自由主义浪潮与基于信息化革命的最近一轮全球化席卷世界,一个幽灵——一个名为“超级企业”的幽灵,先是出现在社会学家与未来学家的著作中,然后又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了与未来学紧密相连的科幻作品中。尽管原教旨新自由主义与市场主义的拥趸们坚持认为,巨型跨国公司的存在是一件大大有利于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天大好事,但更多的人仍然对这些“利维坦”保持着恐惧,而且这种恐惧其实不无道理:与传统政府相比,以营利为根本目的的组织自身并不存在制度性因素可以确保它们为“治下”的民众提供那些注定不可能盈利的公共服务,以及基于二次分配的社会福利。公民与消费者最大区别在于,前者的身份获取通常是无偿(虽然有条件)的、是基于社会契约的,后者则是基于经济契约“交钱买服务”。而一旦没有了二次分配和非盈利性公共服务,一个社会的可持续性发展能力与稳定性显然是大成问题的。
20世纪90年代,随着新自由主义一全球化浪潮在冷战结束后全面取胜,这种恐惧也随之开始赤裸裸地、大规模地在包括但不限于小说、动漫、游戏等题材的科幻作品中爆发了出来。其中最为人熟知的,大约就是《生化危机》系列了。
从表面上看,《生化危机》似乎可以被归类为20世纪末常见的生化朋克题材作品,但在剥开那层并不算厚实的“生命科学”外壳后,我们能看到的却更多是对巨型公司的强烈恐惧。在游戏(以及改编电影中),保护伞公司依靠雄厚的财力无所不为,甚至可以暗中控制一整座城市为其非法研究进行掩护,最终酿成大祸。正因为如此,在早期的某些中文翻译中,“Umbrella Corporation”一词被译为“遮天公司”,可算是经典的“灵魂”翻译了。
《生化危机》游戏中威风八面的“复仇邪神”
不过,如果你认为《生化危机》式的灾难真的能在现实中发生,那可就太过天真了——且不论丧尸和T病毒这玩意儿对热力学定律与质能守恒定律的公然违反,仅仅是“开发T病毒作为武器”这一行为本身,就已经足够为其合理性判处死刑。作为一个以营利为唯一存在意义的组织,任何公司显然都不可能因为“纯粹的恶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像这样胡搞瞎搞。无论它打算研发什么,其最终的目的必然是將其销售出去,变成利润。而T病毒兵器却是完全不可能找到买家的。按照游戏的原初设定,T病毒在军事方面的用途无非如下两种——直接照着普通生物武器的使用方法在战斗中投放,或者用来改造各种各样的生物将其变成活体战斗兵器。但是,以军事的角度而言,这两种方法的实际意义却都寥寥无几。名号各异的活体兵器也许看上去极为骇人,但且不论曝光后必然导致的舆论压力和伦理问题,在绝大多数真实的军事行动中,多搞搞军用A.I.和无人战斗平台都比搞那劳什子“复仇邪神”有用得多,毕竟生物体本身的局限摆在那儿;而前者则意味着自我毁灭,因为与化学武器或者核武器不同,生物武器的最大特点就是可以在使用后自我增殖,而非随着时间流逝消散。真要把T病毒这“请神容易送神难”东西大规模投入战场,还不如索性多造几千枚核弹头,这样起码能让自个儿了断得痛快一点儿。
换言之,如果保护伞是家现实中的公司,以游戏里的那套经营策略,它非得火速破产不可:造出的产品性价比太低、可控性差,意味着不可能找到正规军事机构作为买家(就算白送也未必敢要),而犯罪集团和恐怖组织……敢买的家伙能开出的价多半还及不上实验室的地皮价。再狂拽炫酷的商品,卖不出去也只能意味着资金循环断裂,以及无可避免的关门大吉。
在类似的“大公司会毁了我们”式的故事中,对资本循环的漠视导致的类似BUG还有不少。保罗·巴奇加卢皮的生态末日系列小说的确立意不错,但小说背景中全球一体的极端贫困破败与超级公司的存在事实上是相互冲突的:的确,在资本主义上升阶段,工人阶级曾经一度出现过大范围的普遍贫困,但当时的西方资本家可以以海外买家(比如中国)的贸易逆差弥补国内市场的不足。而一旦这一补充无法弥补本国无产阶级的贫困化造成的消费能力低下,经济危机这个数十年一遇的幽灵就开始阴魂不散地出现了。没错,在诸如《拆船工》这类作品中,或许那些掌握了巨量资本与生产资料的超级托拉斯与卡特尔确实神通广大,但就算是它们,要想对抗经济规律也无异于试图抓住自己的双腿将自己托离地面。类似的问题也出现在目前颇有人气的科幻漫画《拉撒路》等作品中一一无论是哀鸿遍野、城市沦为超级贫民窟的生态灾难未来,还是人类异化成极少数天赋异禀的超级精英和绝大多数连生存都困难的“废族”的尼采式蛇坑,都不过是随时可能崩塌的纸牌城堡。尽管这种不自洽的设定并不影响作品本身的优秀艺术性,但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总而言之,虽然经济问题或许无法成为科幻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但对于任何希望追求真实感,或者希望以更加接近现实的方式展开思想实验的作者来说,它就是不可或缺的。毕竟,没有任何社会可以离开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离开经济活动。当以“人”与“社会”的想象画卷销开时,我们永远都无法离开这一看似枯燥复杂的背景。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