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母亲
2018-08-03苟子
苟子
一
含辛茹苦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戴国秀被儿子陆敏从乡下接到城里来享福,还不足三个月就被摩登时尚的儿媳汤慧赶出了家门。
那是春三月的一个艳阳天,戴国秀趁儿子、儿媳上班,孙子上学没在家的空闲时间,她把楼顶花圃里早已枯杆了的刺藤藤全部拔掉,跑了好几个农贸市场才买回一大堆空心菜苗栽上。儿媳妇汤慧下班回来一见被扯掉的刺藤藤东倒西歪乱七八糟摆放在那儿,急得横鼻子瞪眼,一个劲地直吼, “你这个老不死,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看见你,给我滚……”。立马冲进戴国秀的房间,将她从乡下带来的那个包袱甩到她跟前。
戴国秀刚进城没几天就看见儿媳汤慧看自己脸色不周正,但想不到今天她竞如此张狂要赶自己走,迟疑了一下就从地下拣起自己的包袱下楼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从中午十一点半出来到傍晚城市里亮起各种颜色的街灯,她没喝上一口水,更别说吃上点东西。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衣兜,里面仅有的50元钱硬硬地还在。她想买两个烧饼啃,老眼昏花的目光四处打问了好几个店铺都没有。她感觉到了腿肚酸软无力,一下午究竞走了好远的路,经过了哪些街道心里一点也不清楚。她看到有好几个老人笑容满面地坐在轮椅上被年轻人推着,一股昏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心想能有这样好的福气。真不知是上辈子做了好多好事,积了几箩筐的德。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一个绿树成荫的河堤上。见那里有把刚空出来的椅子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双眼就望着碧波荡漾的江水发愣,想自己从小到大受穷受苦,想自己长到十七八岁嫁人生儿子,老公早年暴病身亡仍是受穷受苦,好容易盼着儿子长大有出息,在城市里有了工作有了老婆,被高高兴兴接到城里来享福,却惹得媳妇这也不如意,那也看不上眼,见到自己就像见到苍蝇见到垃圾那么讨厌。
现在滚是滚出来了,我又该上哪去呀?回乡下,自己还有一亩二分地,靠自己的一双手自种自吃当然没问题。可十乡八里的人们哪个不知她生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当了官还高攀上了他们局长的独生女,一定要把自己接到城里来享福。如果再回去,儿子陆敏的好名声没有了,自己的老脸又往哪里放?她想呀想,终于想到了一条唯一可行的路,那就是跳进这条又宽又大的河里,死了谁也不认识自己,儿子也不在为自己受老婆的窝囊气,一了百了。
于是,年过六旬的戴国秀拖着虚弱的身子,踩着河堤至上而下的石梯一步一步地往下挪,当离水面只剩最后一级石梯的时候,她的腿一个劲地打颤怎么也稳不住了,眼前一黑就扑进了水里。
二
“快来人呀,有人跳河了……”一个中年妇女扯开嗓子一声比一声高地呼喊着。
一个青年小伙子一边跑一边脱衣服,顺着中年妇女手指的方向一看,一个黑影在离江边不足三米远的水里挣扎着。他三步并着两步下完石梯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感觉到水的冰凉与寒冷,拼足全力运足气,很快就将老太太抓住游到岸边,在众多围观者的帮助下抬上河堤通过急救措施,倒了不少水出来,最后送上了闻讯赶来的120救护车里。
说来也是她命大,在医院输了两天盐水,吃饱了饭竟奇迹般地好了过来。医生和护士都轮流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子女都在哪里工作?可她都装糊涂装傻,随便你问啥都是摇头。她知道医院主要是为了讨要医药费。可自己一旦把儿子在市财政局上班的事说出去了,儿子陆敏的名声甚至科长的官位就保不住了。她想了整整一个下午,选择在夜深人静的凌晨两点,趁人们都睡了,医生护士打晃眼的时候逃出医院又回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大街上闹市区灯火通明,冷清得没有行人,仅有的就是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婆背个大背篼在垃圾箱翻找东西,什么纸烟盒、易拉罐、矿泉水瓶子等等差不多快将背篼装满了。她不知道这么脏这么臭,把这些东西翻找出来做啥子,就凑上去问那个看上去比自己岁数还要大的老女人,“老姐子,你们找这些东西来做啥?”
“做啥子,卖钱呀!”这个老太婆拿着一个铁钩子将头伸进垃圾箱里正在专心致志地扒拉要找的东西,根本就没闲功夫理会她。
“老姐子,这些东西拣来到哪里去卖?”这个老太婆仍在手不停脚不住地忙她自己的,瓮声瓮气地回了她一句,“废品站呀。”
好半天,这个老太婆终于将这个垃圾箱清理完了,才將头从垃圾箱里退出来,一张脏兮兮的脸看了戴国秀一眼不解地问,“怎么,你也想拣?”
戴国秀顺从地点了点头。这个老太婆三下两下就收拾好整理出来的东西,一声不吭背起就走。
戴国秀望着老太婆的背影消失在街口的拐弯处,脑袋瓜立马警醒过来,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干吗不好好活下去。这个老太婆年岁比自己还大些,在这城市里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她能拣这些东西维持生计,我又为什么不能?
于是,戴国秀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找到了一个垃圾桶开始翻找起来。不到一刻钟,三五个易拉罐、矿泉水瓶子、纸烟盒等就堆在了跟前,她用一根黑色垃圾袋装好,又开始走向第二个垃圾桶。
天亮了,戴国秀提着满满的两大袋废弃物品,东问西问找到了城市不像城市农村不像农村的一个住着二十几家农户的院子。这里有好几家收废弃物品的老板。她就找一家老板是中年妇女的将两口袋递过去,居然卖了十块零几毛。两三天后,她就与收购废品的中年妇女老板熟了,在她的帮助下,戴国秀租到了一间三百块钱住一年的简陋小屋,里面有架旧床,只买了锅碗瓢盆蜂窝煤,50元钱还没用完。至此,她就开始了在这座城市夜间拣拾废弃物品的流浪生活……
三
一晃半年过去了,戴国秀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熟悉了这座城市的旮旯角落。
每次从儿子的楼下经过,都要驻足停留下来,仰望有两盆月季花的那个阳台,期盼着儿子或已满七岁的孙子的身影,哪怕能从窗户口晃荡一下,自己心里也好受宽慰得多。但是,半年来数十次经过这里都是一个泡影,每次看到的不是灯亮着就是灯灭了。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转眼就到了下半年初冬的一个晚上,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戴国秀多穿了两件衣服照例背上背篼在城市大街小巷的夜色中穿行。不知不觉中,毛毛细雨滴滴哒哒了起来,雨水湿透衣服顺着颈勃往衣服里面钻,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经验告诉她今晚不能再坚持下去,否则将是头痛发烧重感冒。于是,她就顺着街沿边向家的方向竞走。
也不知是几点了,街道上见不着一个行人,除了街灯透亮,所有的住户都灭灯入睡了。她抬头前后左右看了一眼,只有前面三楼一住户的窗户还亮着灯,到了跟前一声高一声低的男女吵闹声和摔打东西的声音传出了下来,她就站住想听听,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她背上掉进了背篼里,紧接着拼命撕打的声音也传了下来。这些,对在这座城市待了大半年的她来说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此刻,她担心要是再摔下个锐利的东西砸在自己头上可就倒霉了。于是,她就不再想管人家的闲事,一路小跑着往家走。
回到家,她就赶紧换衣服,用干毛巾揩擦头上身上的雨水。接着才坐下来分门别类地清理只有半背篼的废弃物品。首先她就发现了一个用红色塑料袋裹着的成条状的包,她并没有急着去打开,而是等到清理完最后一个矿泉水瓶子时才将它拿起来。这个包包装得很严,每一层都是用胶带子粘起来了的。她很有耐烦心,用剪刀一层一层地理,当小心翼翼打开最后一层,整整厚厚的8摞百元大钞便出现在她的眼前。微弱的灯光下,她心惊肉跳地呆望着它半天才拿起一摞来数不多不少一百张,屈指一合计8摞就是8万块!自己活到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钱,就是啥活不干十年也吃不完这些钱呀?
怎么办?窗户外滴滴答哒哒的雨仍下过不停,戴国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那两口子也不知道为啥吵闹,气得把钱往外乱甩,会不会因此离婚,甚至走向绝路?自己要不是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小伙子舍身相救,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因此,既然有好心人救我,现如今,我绝不应该做那见利忘义之人?况且,我靠自食其力除了吃穿还有几千元钱的积蓄,日子虽说过得清苦点,却非常塌实。最后她拿那定了主意,心里居然坦然得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四
等她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钟。戴国秀将昨晚剩下的冷稀饭热来吃了,用手在一块纸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本人拣到一个塑料纸包。有谁丢了请来认领。
可是,当她来到了昨晚亮灯吵架楼下面正对面的街沿上,将《失物招领》摆放在醒目的位置,从上午守到天黑都没一人前来认领。直到全城亮灯她才收拾起招牌要离开的时候,两三个扛摄像机的年青人从此路过发现了她,眼睛一亮,“嘿,我们闲逛了一天总算找到新闻了。”
于是,年轻的女记者就拿着麦克风对着戴国秀做起采访来。戴国秀就失物招领的来龙去脉一一做了答复。
最后,戴国秀就将她现在所住的城中村地点告诉了女记者,说如果失主联系到了就来找她,自己每天下午都在,。
一晃两天时间就悄没声息地过去了,她的内心又开始不安起来。直到第三天下午,电视台的两个记者才领着两个三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女来到她的住房前。
这两口子一看到她就“噗嗵”一声跪下,“老母亲,你可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啊!我们最近看中了滨江路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把家里柜柜箱箱都翻遍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这8万块钱,两口子你怀疑我,我怀疑你,我这老婆哭闹着要吵到法院去离婚,殊不知今中午从电视上看到了你老人家失物招领的消息,我们两口子就赶紧给电视台《新闻零距离》打电话,这位周记者说真有其事就带我们来了。”
戴国秀也没有啥顾虑了,就去把堆放的废弃物品挪开,从下面的一个墙洞里拿出了她拣来的那个塑料包问,“是不是这个包?”
这两口子一见,脸上顿时露出笑来,“是,是,就是它,里面整整8万块。”
戴国秀眉宇间也展开了笑容,递给他们说, “是你们的,就拿去吧!”
这个婆娘一把接过去,打开一看,新崭崭8摞百元大钞便呈现在眼前,激动得又再次跪下,并从中抽出5张要表示谢意,被戴国秀拒绝了。她说,“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没灾没病身体又好,就是每天拣这么些宝贝卖了也吃不完。”
这时,电视台的女记者就抢上话来,“老母亲,请问你的子女在哪里工作,他们对你的生活有没有关心和帮助?”
戴国秀的笑容没有了,对着镜头如是说, “我没有儿女,就自己孤身一人。”說完,背转身差点掉出泪来……
五
送走了记者和丢钱这两口子,戴国秀的心里感到了一种无比的轻松。她又扯开蜂窝煤盖煮红烧稀饭,吃了照例去扒拉她的垃圾箱。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第四天的下午,电视台的那个两个记者又来了。这回带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子陆敏。
陆敏一见到阔别了快一年的母亲,噗嗵一声跪在她的跟前抱着她的双腿,放声大哭,“妈,你怎么躲在这个地方啊,这一年我都在到处找你啊妈,你走的那天中午为啥不等我回来呀妈,我们买那房子的钱有一多半都是你出的,你是房子的主人谁也没那个权利赶你走啊妈,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回去啊……”
戴国秀用手摸着儿子的头,上嘴皮始终咬着下嘴皮阴沉着脸好半天才说道,“陆敏,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喜欢一个人过,想干啥就干啥,想吃啥就买啥,自由自在好得很。”
“你一个人在这里再好也没有在家里好,你含辛茹苦把我带到这么大,希望的是我有出息能让你到老时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接着陆敏又换了一种语气说,“妈,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要不然我就搬来跟你住。你想想,我做为市财政局的一个科长,年近七十的老母亲还在起早贪黑地拾破烂拣垃圾,朋友同事怎么看我,在领导面前我还怎么抬得起头?”
戴国秀禁锢了多日的泪水终于哗啦哗啦掉了下来,哽咽着说,“我不是不愿回去,实在是我没有住那高楼大厦的命呀。你们要种花,我觉得可惜要种菜,你们进门换拖鞋,我不习惯也记不住,穿着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有个伤风咳嗽记不住还要吐痰,干干净净的屋要不了一会儿就被我搞得乱七八糟。”
“妈,只要你回去,家里啥都由你,只要你喜欢,怎么摆设都可以。”陆敏仰望着衰老了许多的母亲,期盼着她的答复。
“陆敏啊,就是我真跟你回去,你那‘母老虎婆娘那关我也过不了啊?”
“妈也,汤慧她就是再凶也是你儿媳妇,你也知道她是个急性子暴脾气。你离开家的那天我一问起,她就哭哭啼啼地给我说她下班回来看见你将花圃里的月季连根带苗拔了,气得她是乱吼了你几句,没想到你还真走了,急得她请起左右邻居满城到处找你,结果就是找不到。”
这时,电视台的女记者眼睛也湿润起来,上前拉着戴国秀的手说,“陆妈妈,你这么大岁数一个人长期漂流在外,没个亲人在身边也确实不是个办法,就跟你儿子一起回去吧。”
戴果秀终于点头答应了,立刻收拾完这里的东西就跟着儿子打了个的回家了。
从底楼到三楼不足60级台阶,戴国秀的脚像灌满了铅似的就是迈不动,几乎是儿子搀扶着提上来的。一开门,五岁的孙子迎面扑进了戴国秀的怀里一个劲地喊“奶奶,你到哪去了吗,自你走后我就到处找你,天天都盼望着你能回来。”
可是,令陆敏都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老婆汤慧知道了母亲回来却无动于衷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就是不起来。陆敏首先给母亲倒了杯水,就进到卧室掀开老婆的被子轻轻在屁股上拍了一下,“老婆,妈回来了,快起来给她老人家道个歉。”
汤慧“呼”地一下就坐起来,“你说啥?我又没错,凭什么给她道歉?就凭她拣垃圾拾破烂,还是拣到8万块钱找到了失主?”
结婚六七年了,两口子只要发生摩擦都是陆敏迁就汤慧。今天,想不到这刁钻的婆娘竟敢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心里实在受不了,抬手就想给她一耳光,可举到半空中的手又落了下来。
汤慧非但没有让步,反而更来劲了,“你以为你妈非常了不起是嘛,可街头巷尾的人们都说她是傻B……”
陆敏再也受不了,抬手一巴掌就甩到了汤慧白净的脸上。一股鲜血就从汤慧嘴角渗了出来。
霎那间,汤慧激怒得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向陆敏猛扑过来又是挠又是咬,陆敏的手臂、胳膊、脸庞立马呈现出了一道道伤痕。
此刻的陆敏似乎窝藏了六七年的恼火一下子喷薄而出,拳脚并用打得汤慧哭声震天。
“爸爸妈妈,你们别打了。”
两口子立即住手,回头一看,见儿子手里拿着一大沓钱,大吃一惊,几乎异口同声,“儿子,钱是哪里来的?”
“钱是奶奶给的。”
“奶奶啦?”
“刚才她泪水汪汪地出去了。”
陆敏一下子慌了,三步并着两步冲下楼骑上摩托车就在当街的两头两尾四处寻找起来,令他不明白的是前后不到十分钟居然看不到母亲的一点身影,后又飚车到了城中村也没有人。
陆敏心急得到了嗓子眼,又顺河堤往下走,刚两站路就听到有过路的人在议论,说那个拾垃圾拣到8万块钱不要的老太婆在油坊街与幸福路交口的红绿灯被一出租车当场撞死。急得陆敏的脑袋嗡地以下就大起来,摩托“呼”地一声就向油房街与幸福路交口的地点奔去。
那里圍了好多人在观看,交警已牵上了警戒线在照相量尺寸。陆敏分开众人冲进去,地上躺着的果然就是自己的母亲戴国秀,身上没有任何痕迹,只是有一大滩血迹从嘴角顺着颈脖流向胸口洇湿了一大片。陆敏“噗嗵”一声就跪了下去,望着平静地躺在地上什么话都不对自己说的母亲,想喊喊不出,想哭又滴不出泪来,只觉得血往上涌,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歪倒到了母亲的身边……
当陆敏苏醒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躺在医院特护室里的。老婆汤慧、儿子小宝和岳父岳母正眼眶湿润地望着自己露出了微笑。他们告诉陆敏,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其实出车祸死了的那个老太婆不是你妈。陆敏侧身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就是说她老人家一定还活着,赶紧想法找啊!
突然,小宝指着电视屏幕大声疾呼:奶奶——奶奶——在电视里头!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聚集在电视屏幕上:一群人在立交桥下围观着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就是戴国秀;数名新闻记者正扛着长枪短炮对着他采访;而老人仍面无表情啥话都不肯说在电视屏幕的左上角和右下角“四川电视台 新闻现场”几个字突兀得令陆敏、汤慧他们个个面如土色不敢再往下看。唯有汤慧的父亲没有傻眼,愤怒地瞥了一眼女儿:“傻愣着干啥,赶紧跟电视台打电话联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