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花斑马
2018-08-03嘎子
嘎子
高山上跑来一百匹骏马,那里面可有我亲爱的花斑马……
康小东
我叫康大成,康小东是我的父亲,我叫他老汉。
他的学生来我家,常常小东小东地叫。那时我还很小,他也一点不在意。我个头有他那么高时,他不高兴了,别人一叫,他就用手指戳我,眼眶内充着血,声腔有些抖颤地说,我不是什么小东,我是你老汉!
有时,我大着胆给他开玩笑,问老汉,我与你谁大谁小?他眼睛便瞪得老大,大手掌挥过来,说你别没大没小,我可是你老汉!
我懂事时,还是不明白,为啥他那么小的名字,却给我取了那么大的名字。
我老汉是个画家,在这座中国西部最大的山城里没有名气,他也不想要啥名气,只想每天都有一点时间在画布上刷油漆。他把自已沉人海底埋进沙堆,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已喜欢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就爱看他画,用好几种颜色画桌上的一个苹果,最后苹果灿烂得像一朵快开放的花骨朵。他对我讲,苹果摆在桌上是一只苹果,能吃能嗅到它的香味,可是它没有了形与意,色彩也在人习以为常的思维里消解得干干净净,它退化成一个吃的东西。但在画家眼里就不同了,它有了形状体积光感色彩,还有了情感与梦想。唉,你不懂这些的,因为你还没长成一个画家。
他说得对,我看着苹果,嗅到了清甜的香味,咽了口唾液。有时,趁他不注意,我会偷偷拿起那只苹果,狠狠咬一大口,又偷跑开。他来了,把那只苹果看上半天,没有责怪我,拿起残缺的苹果放到灯光下左看右看,连声说好,好呀。就放在桌子上,把画过的色彩用刮刀刮掉,又开始画这个残缺的苹果。
我很崇拜老汉,看着他把色彩涂抹上画布,就觉得他高得像一座山一样,他无所不能。那个时候,随便人家问我,喂,小娃娃,你长大想当什么呀。我肯定说,想当我家老汉。说这话时我一脸的傲气,我家老汉就乐得把茶缸里的酒咂得很響。那个时候,我没上托儿所,就静静地坐在老汉身旁看他画画。有时他也给我一张纸,一只笔,啥也没说,让我在纸上画。我画什么他都叫好,哪怕是几条我自已都看不明白的线,他左看右看,说你小子在哪学的这些呀,这可是毕加索才能画的东西呀。毕加索是什么?也是苹果吗?他笑了,毕加索是大画家,世界有名的画家。他沾满油彩的手拍着我脸,说你小子有成大画家的潜质。
啥叫潜质?就是你是我的种,一粒画家的种子肯定会生出画家的苗来。
我上学了。
老汉一生气就把画笔与色管扔得满地都是,坐在半干的画前一支一支地吸着烟。他会几天都不理我,把我冷冷地扔到他的身旁,好像根本不存在我这个儿子。其实,我只不过在课本和作业本上画满了画,画那个时候我心里梦想的东西:妖怪机器侠和山一样高大的老汉。语文老师总是揪着我做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找到老汉理论,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老汉教的。老汉总是低着腔调给老师说好话,还答应帮她画板报什么的,直到把那个肥肥胖胖老妈样的老师说得笑起来。他揪着我,一声不吭地把我揪回家,就把我扔到一边凉着,晚饭时泡一包方便面端给我,就不管我了。直到我困了倒在沾满油彩的地板上睡着了,他才把我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又盖上他的大衣。
在我记忆里,老汉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我最怕的还是他黑鼻子白眼睛地冷落我。他也从来没给我讲过啥大道理小道理,在他的突冷突热的处理中,我悄悄长大了。
那天,我不知道老汉又让老师叫去学校。
他没等在校门边揪我,早早回到了家里,把饭菜做好了,然后坐在饭桌边等我。
我进门,放下书包,他便让我吃饭。我说,这么早就吃。他说,我做好了,你就快来吃吧。他烧了红烧肉,还炒了我最喜欢的猪腰花。我与他都吃得哗啦啦响,谁也没说话。我吃完后,他问我,吃饱了。我说吃饱了,扔开碗就想跑出去玩。老汉的眼睛才抬起来,很冷的黑眼珠看着我,说你别走,我吃完了还有事要给你讲。
他把碗和残汤剩菜拢到一旁,让我坐到他身边来。他脸上很怪地笑着,手在衣兜里掏摸着。我以为他会掏一支烟来,再叭嗒按响火机点燃烟,然后慢吞吞地对我讲你已经长大啦,该做些家务事了,该去洗洗碗扫扫地啥的。他脸上的笑还是挂着,手里却掏出一本作业本子。我认出了,那是我的作业本。淡黄的封皮,纸很细腻,铅笔在上面画东西很舒服。可是我早就没在书和作业本上画画了。他把作业本摊在我面前,问我,看看这是咋回事?
我看着作业本,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老汉指着老师姓名后几个歪歪斜斜的几个字问我,是你写的吗?我脸红了,退后几步,点点头。
老师姓名后几个字是:我的儿。
老汉又把我抓回来,一脸严肃地看了我半天,说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开始养儿子了。你看清楚点,你连儿子是男还是女都不清楚,你不仅脑子糊涂,连你眼睛都糊涂。
他从画夹子里抽出一张白纸,用笔飞快地画了男人的身体,又画了个女人的身体。他说,你仔细看看,男人与女人有什么区别。是形体上,不是生理上。我们画画的得看人的形体,你注意那细节就白长了画家的眼睛了。他用笔杆比划着男人的肩与女人的肩,男人的胯与女人的胯叫我看,还有腰与身体的比例。他说,你明白了吧,男人与女人在形体上差别多大,男人是山,再不济也是一块石头,坚硬粗犷的石头。女人修长柔软,是一棵树,随风吹拂就会舞动的树。还有,女人也分女孩女子妇人老妪,她们的形体也不一样。你老师该是你母亲那么样的人了,你该像母亲一样尊敬她,而不是在本子上这样没常识地乱写乱画。
他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他肯定想起我的母亲了。拍拍我的头叫我回自已屋做作业去,我进了屋,他又蹲在画布下把一支一支的烟抽得很短很短。在满屋雾腾腾的呛人烟雾里,我突然觉得老汉很可怜。
第二天,我拿着老汉用白色油彩涂抹掉了作业本找到老师认错。老师一脸的冰冷问,你知道错在哪儿?我说,我长大最想当的就是老汉,我还没长大,就想当老汉了。
康大成
我不知道老汉为啥给我取这么个简单俗气又难听的名字,老汉从来没有解释,但他一叫大成时,眼里的那团水样的东西就会像无底深潭一样,充满了期待与厚望。
无大成便愧为好男,无大功便枉为人世,老汉的那本老日记本里便这么写着。
快而立的我,却无甚大成,抱着一个小装饰公司设计师的名头,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
老汉又在喝酒,他爱喝江津老白干,满手的油彩抓着玻璃酒杯,酒水里也有红的绿的色彩。他抬起头看我,一只眼睛是红的一只眼睛是绿的,手朝我伸来,说你还记得你妈长得啥样?
我闭上眼睛,一片没有底的黑暗,就摇摇头,说记不得了。
老汉脸就阴了,眼睛瞪了很久,又弯着笑了,在我头顶拍了一巴掌,说你当然记不了。我送你妈走时,你才这么大。他手在自已大腿下比划一下,说这么大。看看你现在,差不多要赶上你老汉高了。
他说,我送你妈走的时候,你在哪儿呀,还记不记得?
我笑了,因为我看见有只苍蝇爬在他长长的头发上,他头在摇晃,苍蝇像猴子死死抓在他飘飞的头发丝上。他又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你去了你大娘那儿。你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呢?还记不记得?
我又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像阴雨天的雾一样沉重。
他说料你也记不得了。那时,你还没满一岁呢。你趴在地上,像一只老鼠同一群小鸡娃抢饼干渣吃,头发上都沾着鸡屎,嘴里还把抢到手的饼干渣吃得吧嗒响,好像饿了几十年的小饿鬼。老汉把酒含在嘴里,咂得滋滋响。他抬起头,两只眼睛都是红色的,一汪浊泪润着眼眶。
老汉红着眼睛说,你再想想,还记得你妈的模样么?我摇摇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他失望了,说你啥也记不得了,你那时太小了,小得我都可以捏在手心里闷死你了,唉唉。他连叹好几声,粗大的手掌捂在脸上,狠狠抽搐鼻孔。我心里伤心的云也乱了,鼻孔酸得想狠狠打喷嚏。我哭出声来时,他抬头很怪地看着我,嘴唇抖动想说什么。他手朝门外指,说你画你的石膏去。
那个时候,我上中学。我有了一间小画室,桌上地上堆满了石膏物件,废弃的纸张。那个时候,我都在白纸上画素描,一遍一遍細细地描一个又一个石膏雕像。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厌恶画画的,有时画着画着,我心内突然烧起一团火来,厌恶得想摔东西。我握着的炭笔像握着一把利刀,狠狠朝刚画好的画纸戳去。地板上便堆满了我画烂戳烂的废纸。
我喜欢老汉的画室,不是因为宽大整洁,是大块的窗户正对着长江,江对岸是一大片青绿的山林。阳光照进窗户时,会听见江水哗啦的响声。老汉就坐在阳光下钉画布,刷浆刷底子,然后坐在画布前沉思。那个时候,我就会倒一杯浓酽的花茶,端到他身旁的小桌上,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看他用木炭条在画布上起稿。他也像忘了我一样,沉迷在画里,我仿佛能看见他的灵魂飘入画中,在纷乱的笔触和线条里寻找他梦里的山水村庄和人物。
老汉在刚钉好的画布前沉思了好几天,也没下笔。他咂光了一大瓶老白干,双眼烧红了,头发根上都有了些灰白了,也没见他下笔。他叫我别端泡花茶来了,那东西喝了就想流泪。他说想听一些藏歌,有没有碟子,给他找一些来。我刚有一盘新买的容中尔甲的,就给了他。他的小音箱很久没放过了,有些杂音,他在音乐里闭上眼睛,却对我说,我的碟子质量不好。
他合上眼睛时,我回到了自已的房间。
已是深夜了,老汉把梦里的我推醒。我以为发生了啥事,跳起来,梦里的色彩还在眼前晃动。老汉把衣服披在我身上,说没啥大事,就是想让你看看我起的稿。我终于找到了,我在脑袋很深的地方挖呀挖,终于找到了。他笑得很快乐,像挖出来了一大堆金子。
站在画布前,我在乱糟糟的像枯藤缠绕的木炭线条里,清晰地看见了一个丰满的女子,圆脸颊,有酒涡。一对眼睛很黑很亮。我看见,那是个年轻的藏族女人,头发辫缠着丝带盘在头顶。丰满的胸脯前吊着一个大大的珠子,好像耳环也是珠子。藏族女子背靠着的是木门框吧,老汉把木纹都勾出来了,土墙上种着些花草,门内隐没在一团灰暗里,好像有个茶锅煨在炉子上……
我看画,老汉就眯着眼睛看我,看得很仔细,好像在我脸上寻找什么东西。他问我,这画好看?我笑笑,啥也没说。其实心里说,太一般了,啥人都可以画,就是画上色彩也算不得怎么样。老汉说,你对这画就没什么感觉吗?我说,你还没画完嘛。
他有些失望地摇摇手,说你去睡吧。他拿起木炭条又在画布上飞快地画起来,嘴里的酒咂得滋滋响。
他又画了好多天,却不让我进他的画室。画完后也把画用布遮起来,我也不知道他画成怎样了。
雯霞来给老汉做模特的那几天,老汉的画室里没有了音乐,大堵的阳光窗前有了一大盆龟背竹。青绿油亮的叶片在阳光里闪耀。雯霞看着不大,像老汉学校里新来的学生,脸很白眉很长,喜欢浅色衣裙。她除了陪老汉画画,还做一手好菜,我喜欢吃她炒的宫爆鸡丁,老汉喜欢喝她煲的酸萝卜老鸭汤。开始,我们吃饭时谁也不说话。她头埋得很低,看我一眼都觉害羞,那嫩白的脸颊上就涌一团艳红。不久,她就吃着吃着,想起啥事张嘴笑个不停,嘴里的东西全喷了出来。我也跟着她笑起来,说闷着吃饭不说话,就是好笑。老汉脸就阴了,把碗一放,说你们笑吧,我不想吃了。
她就捂住嘴,眼里一片诧异,老汉离开后,她悄悄说,康老师生气啦?
老汉真的生气,是在两天后。我们坐在饭桌,她端来一大盘刚烧的糖醋鱼。她看着我笑,说小崽儿,我来你这儿好多天了,怎么只看你埋头吃饭,没听你喊过我一声呢?我低头笑了笑,脸有些烧。她的柔软的手就在我头发上搓了搓,说你头发很好看,卷曲的油亮的,像你老汉的头发一样。我摇摇头,甩开她的手,那手有些凉,摸在头顶怪不舒服。她夹起一大块鱼头放到我的碗里,说喊一声雯妈妈,我天天做你喜欢吃的菜。我抬起头,鼻腔内哼了一声,啥也没喊。老汉却把筷子狠狠扔到桌子上,对雯霞说,你吃饭就吃饭,脑袋里胡思乱想个啥呀!雯霞很吃惊地看着老汉,脸一点一点地青紫了。她扔下碗筷,捂住脸跑回了里屋,把门死死插上了。
老汉又拾起了筷子,对我说,别管她,你吃你的。
雯霞再也不进我家门了。她没当成我的妈,却让老汉把那幅画完成了。一幅漂亮的油画,画上那个丰满的藏女裸着雪白的上半身,嫩得像花瓣的两乳间吊着一颗翡翠珠。老羊皮袍紧裹着下半身,盘腿蹲坐在草地上。草地开满了金黄的小花朵,她手里紧搂着一只卷毛小羊羔,脸上透出母亲一般的慈爱。老汉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画,把嘴里的酒咽下去,喷出一股香甜的味,说你看你看,这画上的女子像不像你。
我想说,我是男的。我没说出口,因为那女子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眼角有些上翘,不笑也像在笑。我知道他画的是谁了,伸手拉住了老汉油彩还没干的手。
老汉说,这就是你的妈妈。我当年在草原看见她时,就是这个样子。
我说,我妈妈真的是藏族。
老汉没说什么,把我的手捏得很紧,我感觉到他手心很烫。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可惜,你妈妈走的时候,连一张照片都没留给我。她全带走了。
婉玉
坐在我旁边的那女孩叫婉玉,她是我的中学同桌,现在是我的老婆。
婉玉怀上了后,突然说,她想吃马肉。
马肉是啥味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婉玉咂咂嘴,吐出一句话。
我看看脸色嫩白,下巴滚圆的她,笑了笑,啥话也没说。其实,她也只说了这一句,就一直让我心惊肉跳背心凉,一路都在暗叫老天呀,老天!
從她告诉我怀上了后,人就变得怪怪的。什么都想吃,吃什么都挑剔,饿得很快,刚弄好她想吃的东西,端给她时恶心得趴在地上哇哇呕吐。我马上又遍街寻找她想吃,豆腐鳝鱼大虾酸梨苹果鸭脚鸡腿……。
天热得到处喷汗,比我刚遇上她的那年还热,我在给她遍街找吃的东西时,才体会到了重庆的热是什么?就是裸着身子滚辣椒面。不过,她想吃,我就得给她寻找,谁叫她是婉玉呢?她时常边啃着卤鸭腿边吮着油漉漉的手指头,斜着眼睛对我说,你以为是给我吃哟?那是给你的儿子吃,你来摸摸,他在我肚子里嚼得香喷喷呢!
想吃马肉。她看着我,眼里闪动着泪花,嘴里还在嚼着什么东西,没涂唇膏的嘴唇有些苍白。我笑了,说这个时候哪来马肉呀,只有中药铺里有些海马肉吧,还是干硬的。
她的手就擂了我一下,说我是骗子。我睁着眼睛说,我骗了啥呀?她说,你就是骗子,大大的骗子。说着眼泪就滚落下来了。我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让你吃马肉呀?她嚼了几下嘴里的东西,说你就是骗了。
我想怀孕的女人可能脑子里都有些毛病吧,把前后奔跑着的车子看成了奔跑的马吧。看清楚点,那是车轮,圆圆的滚动着的车轮子,不是马蹄。
她就扶在我腿上哭了,很伤心。
我摇摇头,唉叹了一声。女人啦,真不知道长了颗啥心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又说,你曾经对我说过,我想吃啥你都会给我找来。你说过,我就是想吃龙肉凤凰肉,你也会穿越到神话世界给我找来,还问我想吃龙腿肉还是龙的尾巴肉。那时,你多神气哟,好像跟了你这样的男人,我就啥也别怕了,你都会给我搞定的。看看,没过多少日子吧,你的脸变得好快呀。我只是想尝尝马肉的味道,又不是想尝龙肉凤凰肉,你就变脸了。
她嘴一张一合说了许多,我耳旁尽是蝇蝇嗡嗡的声音。老天呀老天,我真想用额头去砸方向盘。没过多久,我心里又轻松了。我看了她一眼,她眯上眼睛躺下来,阳光在她细嫩的脸上爬着。我得意地笑了一声,心里说,反正你没尝过马肉味,我去买些牛肉啥的充马肉吧。我快乐地扭开了音响,音乐喷了出来,是小提琴独奏曲。这她不反对,说多听这样的音乐,孩子会受胎教,将来会是个音乐天才。
婉玉半夜坐起来,抱着头静悄悄的落泪。泪在我脸颊上滚着,我醒来了,问怎么啦?她就抱着我伤心哭起来。我劝了好久,她才抽泣着说,梦见我老汉和我妈了。
我就啧着舌头,笑着说,怎么会呢,你连我老汉都没见过,长得啥样都不知道。她指头就在我背脊上扭了一下,说梦里那人说是你老汉,长得啥样我也没看清嘛。你妈看得很清楚,和那画上的人一模一样。我用纸巾揩着她脸颊上的泪痕,她笑了,说梦里的事很怪,你妈让你老汉告诉我马肉是啥味,说你老汉在高原放马,吃过好多马肉。你老汉就张大嘴想吐,说马都是人变的,马肉和人肉一个味。他叫我咬自已的胳膊,咬出味来就尝到了马肉的味。我真的咬胳膊,咬得好痛好痛,我都痛哭了,哭得好伤心。她笑了,两颗犬牙也在笑。
我知道,她做那样的梦,全是我带她进老汉的画室看了那幅画。好长的时间,老汉的画室窗帘紧闭,那幅画都让一块麻布遮着,麻布上粘了厚厚的灰,我扯下布灰粉就在室内飞扬。那幅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气,让我们在阴暗潮湿里看到了鲜亮的光。婉玉拉开了所有的窗帘,很好的阳光射了进来,那幅画上的人就像活了似的要从画上走下来。我对婉玉说,这就是我的妈,我老汉画的。婉玉就看我,在我脸上看看又回头看看那画上的人,说你与你妈长得好像好像。
我摸着自已的下巴笑了,说你们怎么都说像?我妈胖我瘦,她没有我的尖下巴呀。
卡松
卡松是片高原草地,就是老汉画上的我妈坐着的那片草地,开满五颜六色花的草地。
我老汉画好画那天,也把我拉到画前,眯着眼睛遮挡强烈的阳光,连说好几声像啊,你和你妈生得好像。我看看画,就这样摸着下巴笑。我早忘了我妈的模样,可他画上人圆润的下巴我还是看得清楚。
那以后,我老汉就天天坐在画前,看着我妈一口一口的抿酒,把舌头咂着有滋有味。看着看着,他眼睛就红了,泪水就滚落下来了。
我放学刚进门,他就叫我过来,他拉着我朝那幅画走去,把一根小木凳放在那儿,叫我坐下陪一会他。老汉坐在对面久久地看我看画,一句话不说,眼眶内却老是挂着湿润的东西。他问我,你真的记不得你妈的样子啦?我回头看了看那幅画,摇摇头,说记不得了。他说,你妈听到了,会生气的。你小崽子就是不长记性,哪天也会把你老汉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笑了,想说你天天坐在我面前,想忘都不可能。我咬住嘴唇没说出来。
他说,想不想听我讲你妈妈的事?
我屁股在凳子上动了动说,爸,我那么多作业要做。
他过来,在我头顶敲了一下,说你呀,你呀,真怀疑你是不是你妈生的儿子。
我嘟着嘴说,你不就是想讲,我妈生我多不容易呀,十月怀胎,分娩时痛得从床上滚到地上嘛。
他又在我头顶拍了一掌,说你崽儿还记得这些,算你有些良心。他又回到自已坐的地方,看着我,眼睛又红了。他说,我想跟你讲你妈妈的好多事,你不知道的事。他见我有些兴趣了,就闭紧嘴唇露出很神秘的笑,说你也看了画,知道你妈妈是哪里的人了吧。
我说,是西藏的吧。
他说,是四川西部有个叫甘孜州的人。你妈妈是生在的草原一朵纯净粉嫩的花,却跟着我到了这座嘈杂脏污的城市,她是为了个啥呀?
我笑了,说爱情吧。
老汉哈地笑了,你还懂啥叫爱情呀?你看你脸上奶水味都没长干净,你懂啥叫爱情。我嗓眼憋着很奇怪的笑声,老汉听到了,就很不高兴。他站起来,举起手,像在画画,又像在写字,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与你妈妈的事,那才叫爱情!
我又窃笑了一声,老汉说你笑个啥?不相信?我想说我相信,你们没爱就没有我。可那样说老汉又会说我人小鬼大了。我只好做出想听他讲的样子,手掌托着下巴,眼睛很专注地看着他。老汉慢慢地翘起了腿,拿起空酒瓶嗅了一下,说你想听,就给我做件事。我说,啥事?他说,酒没了,你去给我卖瓶酒来。我说我没钱,老汉就掏出一把钱递给我。我说老白干要不了这么多钱。老汉脸红了,说爸想喝好些的酒,你看著买吧。
那天,我买的是剑南春。本来我想买五粮液的,听说那酒很香,可老汉给我的钱不够。一瓶剑南春,我听到了让我感动一生的好故事,可老汉还咂着酒说,这酒没劲,比老白干差多了。
老汉叫我把窗帘拉开些,让阳光照到他的草地上来。
卡松哟,那片画上的草地,满地的花在阳光里晃动。老汉说,我当知青就在那里。他拍了一下我刚理成板寸的头,说知青你知道吗?我说就是跑到黄土高坡放羊种地的那群学生娃娃,我在电视里看到过。
老汉又拍了下我的白沙脑袋,拍得很亲热。他笑了,说知青不光跑黄土高坡,也跑到黑土平原,青藏高原,东南西北,到处都去。全是和你一样大的娃娃们。那个年代呀,娃娃们读了中学都上山下乡。我说,那他们不考大学啦。老汉说,想考也不行,都得下乡去种地。我说,那太好玩啦。老汉又拍了下我的白沙脑袋,说好玩个屁,等你吃了满肚子泥巴,累得两眼发黑,你就不说好玩啦。
老汉又坐在那幅画前,久久地看着,眼睛红了,有泪光在里面闪动。
马肉
老汉说,我插队的那个地方是个半农半牧区,就是一个队一半在山脚种地,一半在高山草场放牛放羊。我们几个知青都在山下种地,住在一幢装青稞种子的库房里。他揉揉发酸的鼻孔,说我闭着眼睛就能看到那间黑暗的屋子,嗅到屋里青稞种子干爽的香味,好多次我都想画画那间屋子,可一拿着笔就想起过去那些伤心的事,手指就疼痛就抽筋。你别笑,你没经过那时的事,你不会理解的。他吸了声鼻孔,里面尽是浑浊的声音。
我给老汉泡了一杯茶,端给他。他没喝,看着画上的草地和辽远处的天空云朵,说你没尝过半年没沾肉腥的滋味吧。人真的是食肉动物,半年了,没吃过一星半点肉沫子,卷着舌头都以为是肉,想嚼来吃了。平时不觉得,清茶泡着糌粑面吃得稀稀喝喝,可眼前有小动物跑过,双眼就烧得要滴下血来。那段日子,真的好馋呀,收工回来,喝了糌粑汤汤后,就坐在屋子外想曾经吃过的肉,煎的炒的炖的蒸的,麻的辣的鲜的香的,就馋得咬手指头。
我说,当地人不养猪养鸡呀,牧场不是有那么多的牛羊呢,他们不吃肉吗?老汉说,那些肉都是集体的,集体不分,我们就不能吃呀。当地人一年才分一次肉,煮一大锅坨坨肉,全村人都来吃。那时得吃个够,好多人吃得脸发青,鼻孔里流出的都是油汤水。那以后,各家分得的少量的肉就做成肉干,也吃不了多久。他们过惯了,我们知青那么长时间没肉吃,人都快变成狼了。有些地方的知青就偷农民家的鸡呀狗的吃。我们几个知青老实,都忍受着,想忍着忍着,就回城了。回城了,就有肉吃了。
那天,我们正往青稞地里背肥,有人骑马从山上下来,看见我们几个知青就嘘了声口哨,说多杰队长在么?多杰队长正在山坡上为驮牛割草,我朝那儿指指,他就打马朝那里跑,队长和他一起过来时,对我们说,你们听着,用马驮东西时可要小心点,别再让马驮着东西还骑在马身上玩,牧场上那匹花斑马就是这样摔了一跤再也趴不起来啦。听好啦,糟蹋马的登登丁真,我罚他半年的工分。哼,半年还轻了,那匹马值他好几年的工分了。队长脸都气白了,说话时牙齿都在颤抖。他朝我们舞舞手,说当然不是说你们,是要你们这些城里人小心点。
崔军听说马死了,眼睛却亮了,问那马呢?能不能分些肉来吃呀。
队长眼睛瞪得快崩出来,说你小子嚼嚼自已的肉吃吧,我们这里只有饿死鬼才吃马肉。山上下来那人说,马昨天就埋了,像你们汉人一样,用石头垒了个坟墓。
我们都咽了口唾液。崔军说,我想上山去。我们都懂他的意思,悄悄商量着进山挖马肉吃。不能全都去,我们拈草根选出上山的人,我有幸拈到了上山去。崔军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你别一个人吃光了,只给我们剩些骨头带回来。我一边准备小锄头和皮口袋,一边说,我可没那么大的肚子。
第二天一早,雾还没散开,我就顺着色曲河旁的那条细长的小道,朝山上爬去。后来,我想真不该抬头望一下天空,我相信我一抬头,悬在黑云里的雪粉就让我望下来了。
雪来得很猛,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只有雪粉在眼前散开又飘落。只一会儿,山里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冰冷的白色。河里的雾气升腾起来,混入雪粉里,就再也看不清前面的山路了。我只有埋头顶风朝前撞撞撞,也不知撞到哪去了,只有脚下的路还很硬很坚实。
风雪越来越大,我冷得浑身上下都是抖颤。
我缩着身子,躲到一棵树下,抖颤得牙齿都快掉了。我真想扔下皮袋子,转身回去,可山顶牧场埋着的那块马肉的诱惑,还有几个知青哥们眼泪汪汪的企盼,我还有脸皮回去吗?走吧,我对自已说,爬上山顶也许雪就停了。可我的脚已经冻得麻木了。路上薄薄的雪很滑很难走,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在空寂的荒山雪野里,第一次感觉到恐怖,是那种让世界抛弃的恐怖。
我不知道是否到了牧场,我听见了狗叫,远远的,声音很细。我头顶的雪更猛了,前面的一切都在雪雾里歪歪斜斜地抖动,我肩膀上堆满了雪粉,冻僵的手也懒得伸出来把雪拍掉。狗声停了一会儿,又很猛地吠咬起来。我刚在路旁一堆乱石前停下来,一只黑毛狗从雪雾里猛冲过来,站在我面前凶狠地叫着。雪雾又抖颤了几下,一个浑身雪白的人骑马冲了过来,大声叫住了疯狂扑咬的狗。骑马人跳下马,我才看清了是个年轻的女子,戴着沾满雪粉的狐皮帽子,羊皮袍紧紧捂住了半张脸,一对眼眸亮晶晶地看着我。她说了串什么,我没听清又让雪风堵了回去。我紧抱着身子,说好冷好冷,你这是哪儿呀,怎么还是冬天呢。冷风刮来,堵着我的嘴,我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山下已经六月了,种下的青稞已抽穗了。
她啥也没说,嘘了声尖厉的口哨,把狗叫了回来,在狗耳朵旁悄悄说了些什么,那狗像听懂了她的话,兴奋地窜跳着,又跑到我的身旁。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脑袋。狗却没有张嘴扑咬,而是在我旁边蹦来蹦去,尾巴摇晃得很有感情。她又对狗说了些什么,狗就像人一样立起来,前腿搭在了我的胸前。她做了个抱的动作,叫我抱起狗来。我说我腿都冻得站不住了,怎么抱得动这么大的狗。她啥也没说,牵着马回头走进了雪雾。我只好抱起了狗,只一会儿,狗身上的温热就透过了我的全身,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思,感激地跟着她走去。
我嗅到了很重的烟子味,骨心里最寒冷的地方也开始温热起来。
那是一顶结实地扎在雪地里的牛毛帐篷,篷杆上和粗大的牛毛绳上挂满了五色经幡在风里哗啦啦响着。狗从我怀里挣出来,兴奋地跑进了帐篷。她在帐篷边拴好马,掀开门帘回头对我笑了笑,說你还想冻在雪地呀。我进了屋,里面烧着火,一大锅茶水吐着热气。有个裹着厚袍的老阿妈坐在火膛边,手里的瓢在锅里搅拌着,看着我笑得很温暖。有人在我后背拍了一下,说冰人,阿妈叫你坐到火边上来,喝碗热茶把身上的冰融化掉。
我才知道,她原来汉话说得很好。
她又问,你是谁呀,这么冷跑到这里来做啥子呀?我说,我是知青,山下农区队里的知青。知青,你知不知道,就是藏话说的稀里巴,咿里哇啦读书的人。她笑了,我早看出你是知青了,你瘦得像老鼠的样子,还戴个大眼镜,不是知青是啥呀!
我扶了扶耷下来的眼镜架子,也嘿嘿傻笑了。
她看着我又喝了一碗热茶,说你怎么不在山下好好呆着,跑到这里来做啥呀?我不敢说是想来挖马肉吃,就说是想来看看草原,看看草原上的牛羊。她笑得合不拢嘴,把我说的话用藏语说给老阿妈听,老阿妈也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我说牛羊呢?这么大的雪牛羊都在哪里找草吃呢?我站起来,朝帐篷外走。她急了,把帐篷门帘拉着不让我出去。她说,这时候你在草地上啥也找不到,除了风,还有饿极了的野狼。知道野狼吗?会和风一起扑到你肩膀上来,咬住你脖子。她张大嘴做了个狼咬脖子的动作。我说,我又不到草原上去,只想看看牛羊在哪里。
她拉开了帐篷门帘,很冷的风刮得灯火乱晃。外面天已经黑尽了,只看到无数的雪粉飞蚊似的在黑雾里晃着。怎么回事呀,我在雪雾里撞来撞去,没有撞多久,就一整天了,天已经黑尽了。她关上门帘,说牛羊都呆在它们不会冻死的地方,你也看不到。
我缩回屋内,才感觉到肚子饿了,饿极了。
老阿妈看出了我的饥饿,把捏好的一大团糌粑递给我,我嗅到了甜甜的酥油味,咽了口唾沫。
卓嘎
老汉说,我裹着厚厚的牛皮袍子睡了一夜,嗅到很浓的牛奶味,睁开眼睛,帐篷内竟然亮堂堂的,门帘大开着,一抹很鲜很嫩的阳光洒了进来。
我背上牛皮袋子,就走进了雪原。在浅浅的雪地上,我的鞋子湿透了,把雪水踩得咕咕响。可我该去哪儿寻找埋葬的马肉呢?
那只狗朝我冲了过来,站在我面前高昂起熊一样可爱的头,眼睛上的两团白毛眨了眨,它认出了我,尾巴柔情地摇动起来。我蹲下来,双手捧着它的头,说好可爱的狗哟。狗又眨了眨两团白毛,它说它在听我说话。我说,这里是不是死了一匹马,很高很大的马?它摇了摇尾巴,喉咙咯儿地叫了一声,它听懂了。我说,你鼻子灵,能嗅到埋马肉的地方吗?它摇晃了下脑袋,挣脱我的手,朝前跑去。我跟着它,把深深浅浅的脚印朝远方的小河旁盖去。
我们来到一堆卵石前,狗停了下来,在石头缝隙里使劲嗅着,耳朵兴奋地抖动起来。这堆沾着雪粉的石头,我嗅到一股酸臭。我想肯定是这里了,扔下皮袋子就想刨开石头朝下掏挖。狗却朝我扑咬过来,样子很凶。它是不想我去碰那些石头,自已却撅着肥圆的屁股朝下刨挖起来,灵敏鼻子呼呼嗅着,喉咙里兴奋地咯咯响。
闷人的酸臭越来越浓,冰亮的阳光下,我竟然看到了很大的绿毛苍蝇,成堆成团地飞了过来,在恶臭的石堆上嗡嗡盘旋。
喂,你们在干什么呀!
狗先听到这声音,埋进石堆的脑袋伸出来,耳朵警觉地朝后立着,晃着脑袋想甩掉沾在鼻尖上的一团泥巴,样子滑稽极了。
阳光很晃,我也是看清了,是昨天的那个女子。她没戴狐皮帽了,一头黑油油的细发辫披在肩膀上,厚重的皮袍褪到了腰上,雪白的衬衣,戴着一串红如血滴的玛瑙珠。圆圆的脸颊红喷喷的,眼睛更黑更大。她显然生气了,嘴噘着,把狗从石堆上拖下来,又用很冷的眼光看我。她说,你不是来看什么牛羊群的吧?
我嘿嘿笑笑,很尴尬的笑。
她说,我们草原人最恨说话不老实的人。我揉揉有些酸痒的鼻孔,说昨天下雪我冻木了,我只想今天才给你说,老老实实地说。
有泪光在她眼眶内晃动。
我说,这石头下是不是埋着马肉?
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是你们牧场的人下山去报告多吉队长的。还有你的狗,它鼻子灵,带着我找到的。
她有些激动了,说,我们死了马,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们也和狗一样呀,老想着石堆里的恶臭的马肉?
我嘿嘿笑得很怪。她什么都明白了,脸更红了,说你们知青还吃马肉呀,像兄弟一样亲密的马你们也想吃呀!你们真没良心。她生气地踢了狗一脚,就朝远处的帐篷走去,把融化了的雪地踩得像什么鸟的呜叫,咕咕儿咕咕儿。
我吸吮了下鼻孔,又用手死死捂上,说早知道马死后的肉比沤在粪坑里的粪水还臭,我也不会来了。我干呕了几声,那是胃里上涌的恶心。
我想回帐篷去向热情老阿妈,还有这个生气的女子道个别,就赶下山去。尽管我还不清楚她为个啥事这样生气,不就是挖开了埋葬的死马肉嘛。我拍拍脑门,那里像撞了一下的麻木了。我还没问过她的名字呢!
狗又冲到了我的前面,把我带进了那顶黑色小鸟似的帐篷。暖暖的屋内,我嗅到了肉汤的香味,心内骚动起来。狗却平静地蹲坐在老阿妈的身旁。老阿妈看着我笑,手拿铜瓢在锅内搅拌着。她女儿,那个还在生气的女子不冷不热地说,我阿妈把家里剩下的肉都煮了,你想吃就吃个够吧。她又用藏话对老阿妈说了些什么,老阿妈哦哟哟叫起来,又看着我揩擦了一下潮湿起来的眼睛。她不停地说,阿哩,那尔布!她女儿回头对我说,我阿妈同情你,说没在阿妈身旁的孩子真可怜。
我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端过老阿妈舀来的一大碗肉汤。我不顾汤很烫,就喝了一大口,又烫得跳起来。她们看着我,又哈哈笑得捂住了肚子。老阿妈指着我,说慢点,慢点。是地道的汉话。
我吃了两大砣牛肉,好几根肉沫血肠,吃得眼泪汪汪的,鼻孔里都在滴油。我捂住肚子打了好几个油饱嗝时,老阿妈和她女儿始终笑眯眯地看我,一遍一遍地问吃饱了没有?我指指胸脯和脖子,意思是肚皮塞满了,已胀到那里了。她俩才哈哈笑得合不拢嘴,啥也不说,把锅里剩下的肉和血肠捞起来,装进我的皮袋子里。我看看她们,感激的话在喉咙管上下滚动,却跳不出来。
我要离开时,她来到我身前,把自已的红色头巾摘下来,围在我脖子上,低声说,我叫泽仁卓玛,你就叫我卓嘎吧。
我说,知道了。你看我,傻不傻,吃了你们的,还不知道问你们叫什么?
卓嘎给我围好围巾,左看看右看看,脸红了,说我要你永远记住,不要忘了。我说,我怎么忘得了呢?
我向老阿妈道了别,她拉住我的手,苍老的眼眶内又泪汪汪的,说了好一串藏话。卓嘎说,她阿妈说我好可怜,没有阿妈陪着的孩子好可怜。叫你想吃肉时,一定上山来找我们。
她陪着我,到了山口上,才说了真话。那些肉是家里积存的所有肉了,她阿妈是看着我馋得连死马肉都想挖来吃,才全部煮上给我的。我感激得更说不出话来了。
头巾
夏天里,我们队里在荒坡上开出了一片新地,我们知青都在新地里劳动,用木槌把土块敲碎,再把土地弄平。这块地队里要种黑豆子,据说那种豆子榨出的油可以用到飞机上。
我看见了她,骑着那匹花斑马站在地边上,那身绸缎面的蓝色衣袍同天空一个颜色,像是从天上骑马下来的一样。崔军问我,那是谁?好漂亮的女子呀!
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带走了她的头巾,该还给她呀。可头巾我没揣身上,我记得回来后就扔进木柜里了。我对崔军说,我回去一下,有点事。
我朝知青屋子走去时,听见马蹄橐橐橐地跟在我背后。我进了屋子,马蹄就停在了我的门外。
我站在门旁,她站在阳光滋润的院内,马和她身上都让阳光镀上了层蓝色。她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怕说出口,脸艳红了。我想起了那条头巾,就回到屋内翻开柜子里杂乱的东西,找出了那条红色的头巾。她看见那条头巾,眼睛亮了,我把头巾朝她递去时,她像看到啥可怕的东西,朝后退着。我笑了,说早就知道你会来取头巾的,真感谢你,戴着头巾我暖暖和和的下了山。你拿去吧。我把头巾又朝她递去。
她眼泪滚落下来,舔舔干裂的嘴唇,说你是啥意思?你是嫌弃我!回转身,拉着马朝外跑去。
我冲了出去,抓住头巾的手有些烫。我不知道啥话把她得罪了,看着她骑上马背,冲上了麦浪滚滚的田野。我举起头巾朝她晃,一边晃一边喊,她就是不理睬,直到消失在山边的树林里。
我把头巾挂在了墙上,那里还挂着好几幅我画的写生,田野碉楼雪山河流开花的草地……
好几天了,我一直想着她突然生气的臉,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侮辱。我想不起我说过让她伤心的话,就是想把她的头巾还给她呀。
那一天,我在公社小学上图画课,教一群孩子画兔子。校长曲嘎进教室来对我说,有个牧场帐篷小学来的老师想听我上课。他叫她进来,是卓嘎,脸红红的看着我,又一言不发地坐到最后一张空座位上。她就一直看着我在黑板上画,桌子上没有纸也没有笔,看着我画的活泼跳跃的兔子,跟着孩子们愉快的笑了,天真的像高原空气一般纯净的笑。我来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纸笔,也画画这些兔子。她脸红了,说就想看我画。
下课后,她问我,想不想跟她回牧场去?她说牧场有好多好多野兔子,我可以看着画。
我说,我去了,孩子们的课谁来上?她说,她等着我,上完了课再去。
放学时,阳光熄灭,远处的雪山已经一片灰蓝。她拉着我,朝晚霞映照的达曲河岸走去。马温柔的蹄声跟在我们背后。我说都天快黑了,我们还能去牧场?她说,她从来开不来玩笑。在进山时,她把我推到马背上,她也翻身上了马,在我背后拉着缰绳,腿夹马肚皮催马快走。
上了草地,她抓紧我的手说,你没还我的头巾,我好高兴呀。我不明白,我不还她头巾,她有什么高兴的。她看了我很久,好像有颗星星落到了我的脸上。她说,你们汉人就是害羞,这有什么害羞的呀!我高兴我快乐,我就笑就想,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咬了一下嘴唇说,就想做我想做的事。她翻过身,朝我靠来,我能嗅到她身上的花草香味。那个时候,我还是个童男子,我本能地朝后退着,有些胆怯了。
她指着我,笑得弯下了腰,在狗吠声又响起来时,她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我喜欢你,汉人小伙子!
在她的那顶小帐篷里,我又喝到了她阿妈熬的牛骨头汤。后来,我就常来卓嘎的草地画野兔.画各种色彩的野兔,画奔跑的筑窝的亲热的打架的觅食的野兔,有只兔也跑进了我的心里,一离开那儿,它就又蹦又跳,吵得人睡不着吃不香。我再也不愿还她的那条艳红艳红的头巾了。
老汉坐在油画前,把一首歌用藏语唱给我听,他的嗓音低沉得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他唱了几句问我,听懂了没有?我摇摇头。他拍拍我的后脑勺,说歌里唱,卓嘎将要做我的老婆,做你的妈!
花斑马
高原的日子过得很慢,一年像一百年那么长。我们在风的气味里感觉到时间在流逝,风暖和了,夏天来了。风越来越冷,冬季快到了,缓慢的日子还是流淌过去了。
那一年,我让山城重庆的一所美术大学录取了。
我是悄悄离开的,没去卡松草地向卓嘎一家告别。城里人的自私就在那时显现出来了,我不想打搅她,不想再去留恋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东西了,我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和天地。卓嘎属于雪山草地和牛羊,我该去更高的天空和更远的天边。
县城去州府的班车快开时,我听见了她的喊声,看见她骑着花斑马从太阳升起的远处跑来,马停在已经发动的汽车前时,司机熄了火伸出头高声叫骂。她却用拳头砸着窗玻璃叫我下来。
我下了车,她抓住我的衣领使劲摇晃,朝我大吼大叫,你就这样走啦,你不想想我呀!我在卡松草地能没有你吗?我的帐篷我的牛羊我的马我的花草我的小河我的歌里能没有你吗?她眼睛红了,泪水串串滚落下来。她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走,我得跟着你。走到哪里,我都跟着你!
司机等急了,鸣着号叫我上车。
我说,你不能跟我去,那个地方很远很远,你走了,阿妈怎么办?你的牛羊怎么办?你的小狗怎么办?她摇晃着头说,阿妈说了,叫我跟着你去,她有舅舅有伯父有好多好多卡松草地的人照顾。她在马屁股上使劲拍了一下,马很听话地朝远处走去,在有阳光的草坪上停下来,悠闲地吃起草来。
我又向她解释一通她不能跟我走,那里空气肮脏污浊酸雨暴热喧闹嘈杂,她一个高原女子是受不了的。她摇晃着头固执地说,就是下地狱也要跟着我。
我上了车,她也跳了上来。
我就带着她来到了重庆。
那些日子,我在乡间为她租了一间小屋子,想想吧,一个高原洁净天空下生活的女子,有多苦有多艰难。可她硬挺过来了,学会了吃米饭,吃火锅,冲凉水,学会了重庆口音的汉话,重庆女子一样的泼辣。那些年,活得苦,她却很少生病,她常说,她是喝牛奶长大的,小小的病菌侵入不了她的体内。
大学毕业时,我与她办了结婚登记,算是夫妻了。我们还住在那间乡下小屋子里,屋外是一片水田,夜里会有好听的蛙鸣声。在那里,她告诉我,她肚子里有了小生命,就是你,我的儿子。
有了儿子后,她的心思更重了。她对我说,想回草原去,想在高原新鲜的空气里生下我们的孩子。我笑笑,说等等吧,夏天快来时我们就去。
那段时间,我刚留校做辅导员,带着两个新生班。我不能脱身,也不能送她回草原去。就这样拖着,她肚子也越来越大,可她仍然喜欢在田野里逛,坐在江边沉思,却讨厌去繁华的市区。那些日子,我到处找牛奶,熬奶茶,在录音机里放蒇族音乐和歌曲,满足她对家乡草原的思念。
住在医院观察的那几天,她天天叫嚷,要回高原去,我们的孩子得生在高原的天地间。她说,在这里生,她会死的。我说,这是医院,有最好的医生,她会平安的。她说,她看见花斑马来看她了,就在那堵窗户外伸进了头来,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她还嗅到马舌头上高原阳光的气味。我说,你没休息好,孩子生下来,就会好起来的,
早上,她对我说好吵,叫我把窗户全关上。屋外是个建筑工地,我关上窗户,搅拌机的噪声小些了,她堵住耳还说吵。她说受不了啦,得马上回高原去,那里没有这么难听的声音,只有牛羊和狗的吵闹。她想听那些牲畜的吵闹,听着心才安宁,才能生下个漂亮的小娃娃。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可能送她回去了,只有搂着她的头,让她靠着我的胸脯,轻轻地对她东拉西扯说着话。半天了,有护士进来,看见她的下身有一大摊水湿,说你们在干什么呀!羊水都破了,她已经快生啦。
医生护士都来了,把我赶出了屋外,很久很久,也没听见里面有响动。拿器械和药品的小推车进进出出,又过了好久,门开了,有医生抱着个棉被团出来,让我看,是個带茶壶嘴的儿子。我没心思看这团血红的肉,推开医生朝屋内去。我看见满床的血,还有僵直躺在床上卓嘎。我抱着她苍白的脸,大声叫她醒醒。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嘴角紧抿着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在我的哭喊声里,医生护士把我拉开了,说她身体太虚太弱,又怀了这么大的儿子。他们用劲了全力,可惜只保住了一个。
老汉说,我阿妈的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了。他听明白了,阿妈是在叫花斑马,她看到花斑马,那匹温驯的母马带着她回草原去了…-
杀人犯
早晨醒来,我就感觉到今天要倒霉。抬起头,我听见了好久都没听见过的乌鸦的吵闹。
我取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看看上面的天气和时间,不小心把婉玉放在柜子上的手镯子扫到地上打碎了。婉玉的眼睛当时就直了,嘴张开又合上,我知道她是在压抑内心的冲动,可是还是压不住,一阵尖叫声在屋子里爆炸开了。
我把碎片弄到一堆,说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我有朋友会修复打碎的玉器,我去找他去。
婉玉一声呼吼,你给我放下。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也修复不好了!我说,不就是块玉嘛。她眼泪出来了,说你懂个屁!这玉是我妈送我的结婚礼物,是我外婆传下来的,是真正的和田玉,你千金都卖不到。我说,我会找人修好的,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她又一声屁,说玉修好了也有痕迹,那就跌价了。她捧着碎玉沉默了一会儿,又爆发了一声尖叫,看着我的眼神内满是仇恨。她说,你和你杀人犯老汉一个德性,看着像人,却装着狼心狗肺。
她不这样说,我还装着对她的愧疚,她这样说,我心内的狼真的苏醒了。我跳起来,激动得浑身都在抖颤,眼睛到处晃着,寻找可以砸可以泄气的东西。那一刻,假如婉玉不怀着我的儿子,我肯定会掐着她的脖子大喊大叫。后来,婉玉也说我那样子吓人极了,脖子上隆起好高的筋条,眼睛血红,像要杀人。我找到书架上的那些艺术瓷盘,抓起来狠狠朝地上摔着砸着,边摔边砸边吼叫,我欠你我赔你,全赔你!那些瓷盘全是我自已设计的图案,过去我连送朋友都舍不得,现在我摔砸得干干净净。我大呼一声,捂住伤心的眼睛蹲下来。我听见自已竟然也发出了老汉一样的伤心的哭声,泪水在喉咙上喝喝喝滚动的哭声。
屋内一下平静下来,只剩阳光在冰冷的地板砖上哧哧哧响着,窗外的喇叭声也停了,那些吵闹的乌鸦终于闭嘴了。婉玉悄悄过来,站在我的背后,指头轻轻在我头发上梳理着。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心内有什么声音叹息了一下。我拉拉她的手指,她另一只手便搂住了我的腰。她轻轻说,我真不该那样说你的老汉。我说,我也不该对你发火。
我说我老汉是杀了人,是杀人犯,坐大牢的杀人犯。可是,他在我心里仍然是那个心慈面善,连地上爬动的小虫都不忍心弄死的老汉。
我说,你知道那个叫雯霞的女人吧。就是给我老汉做模特,想替代我妈的那个女人。她结婚了,男人是农贸市场卖肉的,那是个又肥胖又粗鲁的男人。那天他带着刀找来了,女人雯霞怯怯地跟在他背后。
那天我没住家里,快高考了,我住学校。我老汉一个人在家里榨核桃油,他又想画一幅大型油画了,画布绷在了架子上,还没上浆打磨。门让人哗啦一声踢开了。
老汉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大胖子站在屋内,把满是肉腥味的刀尖指着他,说你就是那个流氓画家吧。老汉站起来,什么也没说,他看见了胖大个背后的雯霞,冷笑了一声。
胖大个抬起头,看见了墙壁挂着的那幅油画,刀尖指着画说,把这画摘下来,当着我面毁掉。老汉手抱在胸前说,凭什么?胖大个急了,说你还好意思说凭什么?你画我老婆光着身子,还挂在墙壁上,天天就用你骚狗一样的眼睛在她身上晃,还好意思说凭什么?老汉说,她只是我的模特,我画的是我的老婆。胖大个一刀朝老汉头上砍来,老汉本能地让开了,额头上还是划了条血口。胖大个说,你不摘,我马上把你变成一堆臭肉,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他又一刀挥来时,雯霞冲过来,拉住了他的手。他把雯霞掀开后,鼻孔内呼呼吐着粗气。他说,你不毁,我来毁。他举起刀朝墙上的画戳去。
我相信,平静的老汉在那一刻被激怒了,他随手抓起调色板刮刀,扑了过去,手一挥,刮刀戳进了他软绵绵的胸脯。老汉抽出刮刀,血水喷泉样喷了出来,胖大个眼睛直了,他一点也不相信瘦弱的老汉也会挥刀杀人,可胸脯上血洞怎么也止不住了,血水把他捂在胸前的手染红了,接着是整个胸部和肥胖的肚皮也让血水淹没了。他软瘫地跪在地上,刀扔到了屋角。开始,老汉还脱下他的体恤衫,想堵住喷溅的血水,可怎么也堵不住,胖大个眼珠上翻,脖子僵硬了,倒在地上像一具死猪肉。
老汉冷静下来,回头对吓呆了雯霞说,你得陪我去向警察作证。你别说男人先拿刀砍我,就说我们为买画争吵打架,然后我就用刀把他杀了。我也不想要啥宽恕,杀了人我偿还他的命。我老汉又把一个银行卡扔给她,撕下一张纸写了取款密码。说卡里有二十多万,算是我给你的赔偿吧。
他们去了警察局,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后来通过取证与作证,老汉没判死刑,判了十五年。
那些日子,我都在学校,老汉专门给警察和邻居打了招呼,别让我知道家里出事,让我安安心心高考。我还以为老汉带学生去很远的地方写生了呢,我正好悄悄背叛他一下,没去考他希望我学的画画专业,我报考了平面设计专业。其实我最想做的是环境艺术设计师。
婉玉吮吮鼻腔说,我好早前就嗅到了,这屋子里有股很怪的臭味,我想不起是啥味,还以为是画油画的油彩味。原来是那个猪样的男人的臭血味。她恳求我说,我们换个地板吧。住在这么臭的屋子里,我们都会倒霉的。如是原来,我是不肯换的,好好的地板换什么换呀!可现在,我爽快地答应了。还与她去选了套强化木地板,把旧的砖剔除了,铺上了新地板,家里就温馨了很多。婉玉还种上了好几盆花草,放在桌上窗台上,吮吮鼻腔说,没有臭味了。
我又对婉玉说,我们去看看老汉吧。
婉玉想了想,又捂着隆起很高的肚皮说,等等吧。
我说,你得等到啥时候呀!
她说,你把我的玉修好了,我就去。
我拿着那包碎玉说,你得说话算话。
她啥也没说,走进了里屋。
我說,老汉看到你,看到怀在肚子里的孙子,肯定很高兴的。
我听见她打开的音箱,很美的曲子泉水似的流淌了出来。她的音乐胎教开始了,阳光里也有花草的香味了……
风筝
早晨一睁开眼睛,我就看见了窗玻璃上映着一片鲜亮的阳光,跳下床,拍拍还在打呼噜的婉玉说,快快起来吧,别让太阳晒到屁股了。
她像虫一样蠕动了一下,说让它晒吧,就当睡在阳光烤烫的海滩上。
我洗漱完,她也起来了。我说,收拾快点,我们去看望老汉,我预约好了的。
车驶上阳光大道时,婉玉抚着肚子对我说,这小兔子也喜欢晒太阳呢,你摸摸,他跳得可欢啦!我笑了,说看来这小子将来也是个画油画的,看就阳光就兴奋。她嘴又歪了,说我才不让他学画呢!将来学表演,帅帅的站在镜头前,让所有人都羡慕。我说,别像我这么帅,镜头前一露头,就是一粒催吐剂,看的人都会哇哇呕吐。她说,才不会像你那副猪像呢。他该像他漂亮的妈。我说,是该像你,睡熟了像你,醒来后像我。那才叫我们的孩子。
说睡她真的睡了,头歪在座椅上还睡出来呼噜声。
到了二监狱高高的围墙下,她睁开眼睛,说我们到哪儿了?我说,到你梦里去的那个地方了。她瘪了下嘴唇,说你又不知道我梦里去了哪儿呢。
下车后,她哇地叫起来,说你真的把我带到梦里来的地方啦!
我知道,不用解释了,她会跟我去见老汉她的公公。梦在她脸上雕出了一片好奇,她说这里的树怎么都这么矮小呀!我们登了记,就去了会客大厅,那里已经排了好多人,都是来见自已的亲人的。婉玉抱着隆起的肚子说,里面的小虫虫也跳得欢,也想出来见爷爷了吧。轮到我们了,我看见玻璃墙内的老汉,他朝我招招手,喊了些什么外面听不见。我拉着婉玉的手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我心内酸酸的,眼心有些热。
老汉老了很多,脸烤焦了一样的黄。头发剃光了,下巴上却生长着乱七八糟的白胡须。他戴上耳麦,朝墙外指指,要我也戴上。我戴上耳麦,眼泪就淌了下来。老汉说,你伤什么心呀,谁欺负你啦!我捂住嘴,强忍住不让自已哭出来,哽咽着说,老汉,我想你啦!
我看见他揉揉鼻子,喉咙里呼呼噜噜响起来,他也伤心了。他吸了声鼻腔,说你别这么没出息,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我说,老汉,我对不起你。他说,你没对不起我,我是自作自受。我摇摇头,说是对不起你。看看,我结了婚有了老婆,也不带她来让你见见。我拉拉婉玉的手,婉玉朝老汉笑笑,脸红了。老汉用温和的声音说,你呀,真不该带她到这个地方来。婉玉听见了,对着耳麦说,爸,不怪大成,是我想来见见你。老汉低下了头,好像很伤心。他唏嘘了好久,抬起头,朝婉玉笑笑,说感谢你,把我的大成照顾得那么好。感谢你,你真不该来这里。婉玉脸更红了,叫了一声爸。老汉说,看看你,有几个月了?唉,我孙子知道他爷爷这个样,会怎么想呀!婉玉又叫了声爸,很亲热的。老汉眼睛红了,泪水挂在眼皮上。他又吸了声鼻孔,手抹了下眼皮,看着我们笑了笑,说你们能来,我还是很高兴,很高兴呀。
老汉说,他现在是这里的美术老师,教好些喜爱画画的人呢。他又在画画了,是画一幅参展油画,好大,一堵墙那么大。他笑了,我又看见了过去那个孩子气的老汉,心里一下就透亮透亮。老汉说,最近几天他老在想一件事,这件事只有我帮他办。我问啥事?他说,我老梦见你妈妈,她想回草原,想得人都快疯了。我说,你曾经讲过,妈是让花斑马带回草原了嘛。老汉说,人死后的世界怎样,我也不清楚。我就是一直梦见你妈想回草原。我想是怪我把她老留在身边吧。他说,我一定要帮他办这件事。在家里,在他的画室里有个绷着牛皮的木箱子。箱里有个青花瓷瓶,那可是个明代的古董瓶子。你一定要小小心心地拿出那个瓶子,你妈妈的骨灰就装在那瓶子里。你一定要帮我,好好带上这个瓶子,去一趟卡松草原啦。去找那个叫格桑志玛的老人,她是你的外婆,她知道怎么安葬你的妈妈。他叫我拿出笔来记一下。我摸摸身上,说没带笔。他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拿笔来记。婉玉递来一支签字笔,我摊开手,把老汉说的记在手心上。老汉说,我有个舅舅叫甲措.在甘孜县城里做皮革生意。就在城北街边上,你一定要去找他。你的甲措舅舅会带你去卡松草原的。
老汉看看婉玉,笑了,说我的儿媳真漂亮。婉玉脸靠着我的背,有些害羞了。老汉说,当年我最后悔的,就是没听你妈妈的,把你生在草原啦。现在我还是觉得,我的卓嘎该回草原了。
我说,你是想婉玉把你的孙子生在草原吧。他笑了,手挥了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妈毕竟是草原人。婉玉哇哇的惊叫起来,说我也想去草原,我也想看着蓝天白云,在牛羊的叫声里生下我们的孩子。我拍了下她的头说,你咋呼什么呀,你不是我妈,你是这里的人,只配乖乖住在医院里生孩子。她嘴又生气地噘着,说可孩子是你,也是你妈的孙子呀。也算草原人吧。
老汉在玻璃墙后沉默着,眼睛久久地闭上,睁开后就有了一层血红。他说,时间快到了,你们走吧。以后就别来了,好好照顾婉玉,等孩子生下后再来吧。他转身就朝巷道口走去,拐进了门也没回头看我们一眼,给我心里留下淡淡的哀伤。我举着耳麦大声说,给你带了些酒心巧克力,你最爱吮的老白干做的!他听不见了,那门空荡荡的没有人来。我把给他的一大包东西交给了看守,扶着婉玉走出了高墙。
婉玉眯着眼睛看着天空说,看,那里还有风筝。我真的看见了风筝,粉红粉红的是只蝴蝶,从高墙内飞出来的,摇晃在高高的空中看着更远更远的地方……
青花瓶
我打开老汉说的那个牛皮绷的木箱子,婉玉哇地叫起来。箱里整齐叠着鲜艳的锈花绸缎衣袍,还有像彩虹一样有五色条纹的围裙,玛瑙珠头饰绿松石珠串,漂亮得让眼睛都花了。婉玉吮吮鼻孔,说好香呀。我也嗅到股新鲜的奶香味,我知道是阿妈的香味,心里一酸,鼻腔就堵塞了。我抱起衣袍,看见了箱底躺着的那只青花瓷瓶,手突然没了力气,衣袍一件一件掉在了地上。
婉玉说,就让你妈妈躺在箱子里嘛。我轻轻把瓶子抱起来,放到桌子上,看着纯净的瓷瓶,说老汉叫我们一定要把它带到草原去。婉玉看着窗外,眼里一片迷茫,说草原远吧。我說再远我们也要去。
她没说话了,一件一件把彩色衣袍收拾好,又把珠串首饰放在水一样平滑的绸缎上,说你妈妈当年肯定漂亮极了。
眼泪还在我眼心里晃,心里却一下敞亮开了。我对婉玉说,你最好留在家里,我送妈妈去草原。那里海拔高,气候又恶劣,你挺着大肚子遇上危险我抓天呀!婉玉又想跳,说不让她去草原,她就去医院把孩子做了。她一脸青紫地看着我,嘴高翘着像受了委屈一样。我想抱抱她,她也把我推开了。我说你别太任性了,这样对你不好。她说,就想去草原,你让我去了,我啥都好了。我摇摇头,说你是老大,我不敢不听你的。她才笑了,脸红红的说,我还想去草原尝尝马肉的味道呢。
我心里说,你去变马吧,看看谁能吃了你。
听说高原的路难走,我没开车。我与婉玉坐长途客车,一路跳着晃着,我真担心一直靠我肩上睡觉的婉玉,问她行不行?她懒懒地笑了,抚抚肚子说,你是问他行不行吧。他很安静,像只羊一样安静,我还听见他羊一样吃草的声音。
我放心了。长长的高原路是天路,走着走着,天就近了,蓝如海水的天空朝你迎来,你一笑天空就破碎了,碎成银子一样的云彩。到了甘孜县城,天空忽啦一声变了,阴沉得像老人哭泣的泪水,浑浊压抑。下了车,婉玉慌慌地四处找厕所,我说慌什么,等把行季下了,我们去候车室问,那里肯定有卫生间。她眼泪都快憋出来了,说你以为是我想撒尿吗?我上了车就一口水也没喝。是你的儿子想呀,这小东西肯定知道快到老家了,想撒点什么来作纪念。
凭老汉留下的那个旧信封,我在城北一间皮革小作坊里找到了甲措舅舅。在我的想像里,甲措舅舅应该是身材高大,阔脸阔嘴,头上扎着英雄结的康巴汉子,可站在我面前的舅舅是个矮胖的老头,戴着大盘的毡帽,鬓角也露出了花白。笑起来满脸是很温暖的皱纹,眼眸水洗过似的亮堂堂的。他拉着我的肩膀左看右看,说好像,你和我姐长得好像。他又看看婉玉,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你这个老婆太娇小了,不如我们高原女子,健康漂亮的多着呢。我生怕婉玉听见了,又把他拖远了些。不过,他很快又兴奋了,拉着我到婉玉身旁,说我在批评我侄儿,他怎么不好好爱护自已老婆,看看让你吃得多瘦。这在我们高原是不允许的。婉玉脸羞红了,说没事,我又不是娇贯出来的弱女子。甲措舅舅说,内地的女子就是嫩,看看你生得像刚提炼出来的酥油一样白嫩。不过,晒晒高原的太阳就好了。你要小心点,高原的太阳可不认你是内地开的花,还是我们高原长的草。
舅舅看着我抱在怀里的青花瓶,沉默了,吮了下鼻涕,眼睛湿润了。他说,我阿妈你外婆前天还说,梦见卓嘎回来了。看来是真的。
我们在舅舅家住了一夜,喝了舅妈打的酥油茶。开始,我还以为婉玉吃不惯浓香的酥油茶,她喝了一口,眯着眼睛咂咂嘴,眼睛一睁就哇地叫了一声,说好香呀!不过,睡在床上,她悄悄告诉我,她喝进嘴里,闷得想吐。她硬忍住了,肚里的小东西却兴奋得踢腿,她知道是他喜欢尝那个味。
早晨,我以为舅舅会开辆什么车送我们去呢,他牵来两匹高头大马,一红一黑。婉玉看着又哇哇尖叫起来。舅舅说去草原都是骑马,这两匹是我们家养的最老实的马。婉玉看着红马的眼睛说,它在看我呢,还会眨眼睛呢,太酷啦。我就骑这匹。舅舅没让她一个人骑,叫我骑在马上照顾她,另一匹驮我们的行李包。舅舅就给我们牵马,在高原细长的山路上摇晃起来时,舅舅回头看着我笑了,说会不会唱歌,我们这里的歌。他吼了吼嗓子,一个很高调的曲子就在一丝寒冷的晨空里飘荡起来了。
婉玉又哇地叫了一声,说你舅舅的嗓子好听极了。
天阴沉着,老是黑着脸。风很冷,婉玉就缩在我怀里。舅舅没戴帽子,卷曲的头发在风里飘着,脸上的汗珠油油的。他说,我们得快点,可能要下雪了。风小些的时候,雪花真的飘了下来,婉玉摊开手捧着雪花粉,说想不到快七月了,这里还要飘雪。我却从包里取出了羽绒服,披在她的身上。
到了草原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雪停了,一抹淡月在黑色的山脊旁挂着。草原很宽阔,在夜里看不到边。只有遥远处的狗吠知道那片黑色的原野里居住有人。甲措舅舅卷着舌头嘘了声很刺耳的口哨,狗吠声更强了,接着有马蹄橐橐踏着草地从夜雾里冲了过来,来人一边叫喊一边嘘着口哨,近了,我才看清有三匹马站在我们身旁。马上汉子跳下马,就和甲措舅舅拥抱。舅舅叫我们下马,说他们都来接你们了,你的三个表兄弟。
三个英俊的康巴少年,长发毡帽,皮袍和长刀,看着武士一样。老大叫仁真昂旺,老二叫洛绒尼玛,老三卡松旺青。仁真昂旺说阿意早知道我们要来了,好多天就让我们到草原边上等了。甲措舅舅眼睛瞪大了,说她怎么知道呢?昂旺说,她去甲拉拉寺找洛桑曲批仁波切打了卦的。舅舅看着我说,你来我们草原,好些事我们就说不清了。我阿妈你外婆是太想你们了吧,看看这一切就变成真的了。
在一群狗的欢闹声里,我们把马拴到了一顶黑牛毛帐篷旁。有个老人掀开帐篷帘出来,舅舅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她就朝我看,看着看着就阿啦啦叫了一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嗅到了温暖的牛奶香味,心里酸酸的。外婆的藏话说得很快,我一句也没听懂,但我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她说看着我就想起阿妈了。外婆看见婉玉了,又拉着她的手说,用额头碰碰她的手,眼睛就落下来了。
帐篷里好暖和,茶锅开着,肉汤的香味飘散着。我想起当年老汉就是嗅着这个肉香味,寻到我阿妈的。那一夜,我们都喝了青稞酒,出门看了会儿拳头大的星星,婉玉说,她决定了,要把孩子生在草原上。
那一夜,外婆在几盏酥油灯下念了一夜的经,装着我阿妈的那个青花瓶子让她揩得亮堂堂的,在酥油灯光下闪着迷人的光芒。
水葬
甲措舅舅天没亮就走了,说是去寺院里请喇嘛来念经,让回家的我阿妈安安心心住下来。我醒来时,阿意早就起来了,生燃了牛粪饼火,熬上茶就提着一个大桶出门了。我想她是去挤奶的吧,就披上了羽绒服也想跟着去看看。
婉玉睡得直咂嘴巴,像条水中游着的鱼,我看着很想笑。
帐篷外霧好大,奶浆似的雾气灰蒙蒙的沾在草叶尖上,使远处更远,看不到边际。阿意一手提着桶,一手捏着佛珠,渐渐融入了雾气里。我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把我浑浊的肺冲洗了一遍,舒服极了。我朝阿意去的方向跟去。
我听见羊的叫声,一群群绵羊从雾气里钻出来,又消失在雾气里。草地湿漉漉的,有些地方雪还没融化,像踩在冰上一样咕咕响。哗啦啦,几只大雁一样的鸟飞起来,慌慌地朝雾气弥漫的地方逃去。雾气在眼前滚动,一会儿浓酽如漆,一会儿又清淡如乳。我想起老汉说过的,他就是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早上去寻找那匹埋在乱石堆里的死马的,并在那里见到我的阿妈卓嘎。那是个什么地方呢?
我面前是一条小河,水很浅,沙石从水底一直铺到了岸边。我蹲在河边,伸手摸了一把河水,冷得直哈气。这水是从雪山肚子里流出来的吧,水比冰还冷,我想。
听见响动,我抬起头,有只黑狗站在对岸,像熊一样庞大,我能看清它的水一样明亮的眼睛。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就是很凶猛的藏獒,还伸出手嘘着哨给它打招呼。它尾一抖毛一耸,给了我一声沉闷的吠叫,我的背后有好大一群狗吵闹起来,我回头,老天,黑压压一片狗窜来窜去,我让它们包围了。我沉住气,跳进了河里。冰冷的水针一样刺进了我的骨头,背脊上都冒出了冷汗。那头大黑狗又抬头沉闷地吠叫几声,背后的狗争抢着跳进水里,朝我扑咬。有只灰白的很像狼的狗竟然扑过来,把我的衣服撕破一大块。
呜呜,一块卵石从雾里飞了过来,砸在那条大黑狗的身前,它跳开了,抬头吠了两声。又一块卵石飞来,砸在河里的狗群里,狗分散逃去。我看见一匹花斑马冲了过来,马上人手里呜呜呜地挥舞着一条什么东西,那只黑狗逃开了。马前蹄高高举起,又砸进水,水溅了我满身。马上人朝我伸出手来,要拉我上马。我摇着头,朝对岸走去,上了岸把鞋子脱下来。我的脚都冻红了。骑马人上岸后,也下了马。他摘下头上戴的皮帽,我才认出来,他是我的大堂哥昂旺。
昂旺说,那条黑狗是这里最凶的藏獒,是那些草原野狗的王,敢跟豹子打架。幸好他看见了,去年有个探险的美国人就让这群野狗咬得浑身是血,差点送了命。
我看看刚才那头黑熊一样的狗站的地方,好像灰雾里还有它的影子晃来晃去,摇摇头说,它们真的是野的?昂旺说,黑狗本来是家养的,养它的泽多吉老人去年死了,它又不服其他人养,就成了自由的放生狗了。
昂旺说,走吧。他阿爸我舅舅可能回来了。
他又问我,怎么一大早跑这里来了。我说,我是跟着阿意来的,她提着桶,我想她是去挤奶,就想看看她挤奶。他笑了,说阿意是去他家畜圈里看那匹花斑母马去了,那匹马快生了。我说,我也想去看看。
我看着那匹漂亮的花斑马说,我阿妈当年追我老汉,就是骑着一匹花斑马,就是这匹吧。他说,这么多年了,该是那匹母马的女儿的女儿了。嘿,你不该跟着去,母马生崽男人是不能跟着去的,特别是外地的男人。他见我一脸的疑惑,就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就这样。
太阳出来了,就像一盆清水哗地洒在草地上,一眨眼雾气就散得干干净净。我看见了青嫩青嫩的草地,看见大群的牛羊在草地上滚动。一队穿戴漂亮的女人背着水桶朝河边走去。昂旺朝她们嘘了声口哨,她们便朝他尖声叫起来。昂旺笑着笑着,一首很好听的歌就从嘴里吐了出来,在金灿灿阳光里盘旋着,似乎能看见歌里的音符在蹦跳飞舞。他的歌刚停,一串更高更脆的女声便追了上来,像鸟儿似的飞得更高更远……
我看见婉玉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看见我了,又挥手又大叫,然后蹲下来使劲揉眼睛。
帐篷里一股浓黑的烟雾喷了出来,我慌了,跑了过去,昂旺却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到了门前,昂旺还在笑,指着婉玉说,你肯定把牛粪火弄熄了。
婉玉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什么我也没听清。昂旺捂嘴回帐篷,在火里捅了捅,呼呼拉扯着皮火筒,火苗就燃红了。帐篷里的烟雾一会儿就飘散干净了,昂旺掀开帐篷天窗,鲜亮的阳光就洒满了屋子。
甲措舅舅回来了,带着一位穿绛红袈裟的老喇嘛。舅舅叫他阿约降措,老喇嘛看着我们笑得很和蔼。他带着经卷,说是要给阿妈念一夜的经,就带她去她该去的地方。
我悄悄问舅舅,是不是天葬。我从书上知道的,这里人死后都要天葬。舅舅说,他请活佛打了卦,我阿妈他姐姐得从水路进入极乐世界。我想起那条小河,水清清亮亮地流着,阿妈会不会就葬在那里?
还在梦里,我就听见了阿意的歌声,我醒来时,歌声在帐篷外低沉地唱着。
我披衣出门,一抬头,就看见天边那片金色的云团。尽管只有一小点,四周还是黑沉沉的夜雾,但那团云像燃烧的牛粪饼,慢慢地朝黑沉沉的地方蔓延,金色的火焰呼呼响着,团团霞光催醒了又一个草原的黎明。
阿意背对着我,久久望着那团霞光,风轻轻抚弄她雪白的头发,我看见金色的光斑在她白发尖上闪耀。她的歌声一直没停,反复呤唱着六字真言,歌里带着一丝忧伤。天敞亮开来,远处的雪山露了出来,我看见雪山变成金子堆砌的大山,灿烂如火。
阿意雙手合掌,举过头顶,又在额头胸前恭敬地点了一下,全身伏在了地上,一下两下……我真担心她那么大年龄,受不受得了这样的折腾。舅舅在后面抓住我的手臂,悄悄说,她常常这样,就想为我们全家,为你的阿妈祈祷个好运。哦呀呀,扎西德勒。
舅舅备好马,准备了柏枝和五色经幡,还有一些祭祀用品,叫我把阿妈抱在怀里,今天可以安葬了。我想河岸那么近,怎么还要骑马?舅舅嘴里一刻不停地吟诵着经文,没理我。婉玉也想跟着去,阿意拉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竟然听懂了,对我说快去快回,就跟着阿意朝草地的羊群走去了。
老喇嘛抱着经书先上了马,我和舅舅骑另一匹。骑在马上,我才觉得草原好大好大。
到了河岸,马没有停蹄,马头犟着想喝一口河水,舅舅却硬拉了起来。我们沿着河水朝上游走去。我没问是去哪儿,从舅舅和老喇嘛谈话里,我听见他们说了好几个叫“错”的地方。那是个啥地方呀?
舅舅说,你爸没给你讲过卡松错吧?我说,没有。他笑了,说卡松错藏在你爸心里了,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可我们卡松草原的人都明白呢。当年我阿姐带着你爸,去了卡松错,一去好多天呢!他们回来了,两人衣服都让树枝撕破了,人也弄得又黑又瘦。我们谁也没有问,都知道那里发生的事,将把他们一辈子紧紧捆起来了,那可是用牛皮筋做的绳子,永远也挣不脱。
河水拐进了一个山沟,沟里树林茂密,地上铺满了树枝上掉下的枯叶和腐植物,积雪还没融化,马边走边打滑。我们就跳下马,一步步朝上攀着。舅舅说,错就是海子,你们汉人叫湖。这条河水就是从湖里流下来的,很清很甜呢。
看见湖水了,静静躺在树林间,蓝得像眼心里的水。早有人在湖岸准备了,是尼玛和旺青两个堂兄,还有两个寺院里的小扎巴,他们把五彩经幡挂起了,煨桑台垒好了,湖岸边还停着一只牛皮船,也飘着五色旗幡。
我对舅舅说,这就是水葬吗?他说,这不是水葬,是送你阿妈的灵魂回家。
舅舅说,水葬都在河边,那里有水葬台。葬的都是活尸,像天葬一样。我们是送灵魂回家,送灵魂得有等级的人才能呢,你阿妈像圣女一样洁净,得从圣湖水送她去该去的地方。
桑烟飘起来了,朝静静的湖心散开。湖水清得像镜面,天空和白云,雪山和森林全倾倒在湖水里了。我们上了牛皮船,朝湖心划去,像行在透明的蓝天之上。
到了湖心,船停了下来。舅舅叫我朝水下看,我看见一股强烈的金光从水底射出来,刺得我眼前一片昏花。那是正午的太阳,是吉祥的时刻。老喇嘛一页一页翻着经书,念诵的声音像唱诗一般的有韵律。舅舅叫我把捧在怀里的阿妈葬在水里。我以为得揭开瓶盖,把骨灰撒在这片清明洁亮的水里。舅舅说,别动,连包着瓶子的绸缎也别动。他要我把它们放在一个装满石头的皮袋子里。他和我轻轻把皮袋子放进了水里,看着阿妈朝没有底的水里下沉,我心里一酸,喉头又像什么堵塞了似的难受。
我的堂兄弟们高喊着啦吉诺!把一片片叫作风马的纸片扔向了空中,彩色纸片彩色的鸟一样在空中飘飞,又轻轻地落在了平静如镜面的水里。
舅舅高声喊着,卓嘎啦,你回家了!
四处的山壁上都映着回家了的声音,一群雪白的水鸟从森林的边沿飞了出来,沿着湖岸旋了几圈后,纷纷落在了水面。舅舅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女化成雪白的水鸟飞到湖里洗澡,她们洗过了澡,本来浑浊的湖水就变得山泉一样的清澈,蜂蜜一样的香甜。看看,你阿妈我姐姐回家了,看看,她回到了她的姐妹中了。我看着那些水鸟,像鸭子又像大雁,安静悠闲地浮在水上,寻食嬉戏,一点也不怕人靠拢。
回家的时候,舅舅打了很大一桶水,驮在马背上。他说,这湖水熬茶治风湿痛,我阿意天一冷就喊腿痛,他是给阿意带回去的。
小马驹
婉玉半夜猛地撑起来,拉着我说好痛好痛。我爬起来,叫她别动,我去给她倒些茶喝。她拉着我,手腕颤抖。她叫我摸,肚皮里的那个小东西马一样的踢腿淘气。我悄悄说,会不会想爬出来了,她就在我头顶敲了一下,说你想看儿子想疯了,才八个月呢。十月怀胎,八个月就出来的是早产。我叫她躺好,说你肯定是白天去看马了。她就笑,说是跟拉措嫂子看了看他们养的马,有匹花马好可爱,她还骑了一下呢!还有一匹母马肚皮好大,拉措嫂子说这两天就快生啦。她说,刚才梦里还骑在马上东跑西跑呢,醒过来,肚子就痛得厉害,肚里的那个小东西就像马一样的踢腿蹦踏,弄得她想吐。她又哇哇干呕了两声。
帐篷里一片黑暗,我生怕把阿意吵醒了,就叫她躺好,躺在我的胸脯上。她安静了,眯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说,那匹马又跑来了,好淘气。不一会儿,她就让清清亮亮的鼾声淹没了。
突然,屋外有人喊,生啦,生啦!狗也兴奋地吠咬起来。
阿意在黑暗里摸索着,点上了油灯。我也起来了,问啥生了?阿意在灯下笑,手指在头顶比划了个马的样儿,很开心。我就说,我想跟她去看。婉玉也爬了起来,说她也要去看。阿意脸色就变了,手掌摇动着叫她好好睡,别去。婉玉说,我为啥不能去,我就想看看马是怎么生出小马来的。她摸摸隆起的肚皮,一脸的不满。我在她耳旁悄悄说,这里的规矩就这样,我也说不清楚。你得尊重人家的习惯。她嘴一瘪,说啥臭习惯,我怀着儿又咋啦?
我还是让她躺下了,我们出门时,她又抬起身子说,小马生下来后,我总可以去看看嘛?我看看阿意,她听懂了,点点头又吹熄了屋内的灯。
我搀扶着阿意,借着满天的星光走在软绵绵的草地上,那只黑狗冲在前面给我们引路。那是一排牧民定居点,是崭新的土坯屋,两层楼,楼下是畜圈,我们去的是昂旺堂兄的畜圈,屋内的汽灯亮堂堂的,早围了很多人了。新鲜的马粪味和闷人的血腥味混在一起,笑声和惊叹声吵成一团。我看见一匹枣红色的母马站在一地的柴灰里,肚皮上粘着干硬的血疤与干草柴灰。母马大约用尽了力气,双眼很疲惫地盯着地上张嘴吸气的小马驹子。看着小马,我差点惊得叫起来,好漂亮的花马呀,身上的斑纹一团黑一团白,还散着点点枣红,像桃花似的开放着。母马闭上眼睛,低下头很亲昵地在小马身上一下一下地舔着。小马的眼皮子睁开了,很黑的眼珠朝四周看看,又合上了,张开嘴,粉红的舌头伸出来,在母马唇边脖子上舔着舔着,身上便有了力气。它在地上动弹了一下,四周的人霍地叫一声,跳开了。它又弹动了一下四蹄,四周的人甩着手大叫了一声“几!”它挣扎着,又弹动了下四蹄,四周的人又叫“里!”在最后一聲脆脆的“送!”给了它时,它挣起了身子,歇了歇,又挣了一下,立了起来,摇晃着摇晃着摇了好几步,终于稳住了。
一匹马就在草原上诞生了,它站起了就不会再倒下去了。
太阳从雪山口水似地泼下来,草地让早晨凉爽的阳光浸泡得水湿淋淋。小马驹摇摇晃晃奋力地迎着阳光走去,上了一个小山包时它抬起了头,抖动着脖子上的鬃毛,构成一幅美丽极了的剪影。人都愉快地走散了,只剩下我和阿意,还有埋头喝阿意加了盐的水的母马。我听见尖厉的喊叫,是婉玉,她也看见小马驹了,站在帐篷外惊咋咋地喊叫,朝我舞着手。阿意笑了,脸上的皱纹展开又收拢,说了好一串我听不懂的藏话。
我看见婉玉朝小马驹走去,红艳艳的羽绒服像移动的火苗子。她伸出手想摸摸马驹子,马驹子跳开了。她哇地一声就摔倒在草上,我的心也快蹦了出来。
阿意却捂住嘴哈哈笑出声来。
婉玉躺在草地也在笑,大睁着眼睛,我在她明净的眼眸内看见了蓝天和白云。她说,好漂亮呀,草地软绵绵的,像绿色的水潭一样,躺在上面可以与天空接吻。她说,她就想躺在这里,生下我们的孩子。
我却变了脸,冷冷地说,小玉,你别老是副长不大的样子,整个草原的人都在笑话你。
她坐起来,说我怎么啦?我就想在这里生孩子,怎么啦?谁想笑谁想说,随他们去!我拉她的手,她也扔开了。我说,别闹了,我们还是准备一下,明天该回去了。她说,要回去,你回去。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我说,你没听拉措嫂子说呀,这里的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让别人帮忙的,连接生的人都不要。一切都得女人自已忙。
她的眼睛瞪大了,说都要我自已做?难道就没接生婆吗?我自已怎么能把那么大的娃娃生下来呀?
我说,你得跟着我回重庆去。好好躺在医院里,好好生下我们的孩子。她想了一下,摇摇头,连说好些个不字。她说,她想在这里生,就在这里生。拉措嫂子还跟我说过,她生好几个孩子都是躺在牛圈里生的,帐篷天窗大开着,整个星空都朝向你。听着河水哗哗地流,鸟儿在身旁叫,天空的星子比拳头还大,她就啥也不痛了,孩子就幸福地生下来了。我说,她是草原的人,草原的神都在保佑她呀。婉玉眼泪就流下来了,说阿意还叫我好女儿呢,我就是草原的女儿了。
那一夜,我与拉措嫂子都在劝说婉玉回重庆,她就是不。阿意说,好女儿怀着的是我们草原人的转世,她不回去就留她下来吧,我也想看看她生下的是哪一个灵童的转世。我对阿意说,不能留她在这里,她啥也不会干,连切菜时都用不来刀,而这里全是女人自已生孩子,还得自已用刀割下脐带,自已照顾好婴孩。她那么娇气,怎么能做呀!阿意很温和地笑了,说放心留下她吧。我和你嫂子都不会让她自已那样做的,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我要走了。婉玉拉住我,眼泪花花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走呀?我笑了一声,拍拍她的背。她头靠着我的胸,低声说,其实我一个人在这里生孩子,怕得要死。我说,你怕就跟我回重庆吧。她掀开我,很坚定地说,我不回重庆,我就在这里生。
草原的晨光很刺眼,周围东一团西一团都是夜的颜色,一柱强光从雪山桠口射了下来,像唰地刺来的一道剑光。舅舅牵着两匹马站在草坡上,晨风抚弄着他满头的卷发和马的鬃毛,狗蹲在他身旁,不时用低沉的吠声催促我。阿意叫我过来,她抓紧我的手心,在额头和眼睛上靠靠,把浑浊的泪滴在我的手背上。阿意指指天空,做了个鸟飞翔的动作,我看懂了,她是要我像飞走的候鸟,到了季节又飞回来。
婉玉突然尖叫起来,她指着前面叫我看。哇,我也大叫起来,那匹出生没几天的花斑马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又蹦又跳,把刚刚苏醒的野兔和小鸟一群群赶起来,又吓得四处逃蹿。
我对她说,要给我打电话,把这里的情况时时告诉我。她看着小马驹眼睛一眨也不眨。我说至少手机别关机,我打电话时能找到她。她拍着手叫起来,原来小马驹奔回母马的身旁,一口叼住了马奶子。
我走了,踩着满地的阳光,舅舅朝远去的小帐篷挥挥手,就上了马。他一夹马肚子,马奔跑起来。他手一挥,一串歌就飞了出来,他边唱边朝我挥手,叫我也跟着他唱。我只有跟着他哼哼,因为这歌曲子高过了天,我的声腔像没有翅膀的小鸟飞不到那里,藏语的歌词我一句也不会:
高山上跑来一百匹骏马,
那里可有我亲爱的花斑马;
如果有,我不会认错,
花斑马的跑法与众不同……
康一骏
回到都市,草原就离我越来越远。污浊的空气昏暗的天空,阳光也带着腐烂的气味。我开车上班下班,追逐着时光和金钱疯跑,只有老汉油画上那片母亲的草原还能把我拽住拉近,拉到我的梦里。
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婉玉打电话,每天都是没上线的嗡嗡声。我也焦急地等待她给我打来电话,可是她像去了另一个星球,从没听见过她的一声叹息。
湿热的天气使什么都发霉生锈,我的拓儿车里也有一股生锈的霉味。我打开车门敞了很久,那味仍然很浓。我说,再拼拼命,挣一些钱就换一辆新车,靓些的车。可是一开到路上,在车流里东挤西撞时,我又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恐惧和烦躁。假如都骑着马多好呀,空气新鲜,花草遍地,没有废气,上班的路更加有趣。哈,我笑出了声,差点撞上前面黑亮亮的大奥迪的屁股。
黄花园大桥车行仍然缓慢,像死水里行船,我在懒洋洋的阳光里细眯着疲惫的眼睛,兜里的手机忽啦啦震动了几下,叫了起来。我掏了出来,是个陌生的号码,正想问是谁,里面的人同样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我生了,很累。我知道是婉玉,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了,正想问她,手机却停了,我怎么摇动手机按那个号码,就是没有回音。车缓缓流淌着,我心里却生长着高高的带满利刺的茅草。
忽啦啦,我扔到座位上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我拿起来,婉玉在里面说,给你生了个女孩.像你爸画上的那个藏族女子一样漂亮的女孩。告诉你,我是在草地上的帐篷里生的,帐篷外开满了小花朵,太阳刚出来,我就生下了。告诉你,阿意和拉措嫂子都没帮上忙,我自已生的,还用牙齿咬断了脐带,我够狠的吧……呜地一声,手机又停了。
我把手机捏在手里,真想它又震动起来。可是它沉默着沉默着,直到走通了拥堵的黄花园大桥。我慢慢地走着,同在大桥上的行人一样的缓慢。手机捏在手心捏出了汗,在我过了隧道,驶上另一座大桥时,手机像唱歌似的愉快地叫了起来。婉玉说,她很快乐,现在轻松极了。她让我猜测,在她最痛最伤心的那一刻,看见谁了?我说当然是我外婆阿意了。她说,我看见那匹小花斑马了,它就在我不远的地方很安静地吃草。天呀,我还在想,不久前还看见它蹲在母马肚子下吸奶,吸得咕咕响,一转眼竟然会自已吃草啦!她叫我一定要给女儿想一个好听的名字,想好后马上告诉她。她说,她手机浸泡了水,不能用了,她用的是舅舅的。
我的女儿不能取花呀秀的,软绵绵的不好听。在草原生下的女儿得有个叫得响亮的名字。我把车开得像马一样飞奔起来时,一个名字从心里跳了出来,像那匹刚从母马肚子里出来不久的花斑马,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又蹦又跳,撒着野儿。
康一骏,就叫康一骏,骏马的骏!
我嘟地按响了好长好长一串汽笛,我知道此时市区内禁鸣汽笛,前面那个执勤的交警已盯住我了。
罚就罚吧,我高兴我快乐,我有女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