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殇
2018-08-03秋野
秋野
一、白天做了个梦
赵友厚梦见娜娜的整个情景有些乱,片段也不是很清晰——
赵友厚在一家水饺店吃了两碗水饺,刚出来路过王麻子小吃店,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转脸一看,就看见娜娜端着两个空盘子站在王麻子小吃店门口。赵友厚惊喜地朝娜娜笑笑,娜娜放下手中的盘子走了过来……忽然,地点不是饮食街上王麻子小吃店门口了,变成矿工大街上一根电线杆子旁边。
他靠在电线杆上,两只眼怯溜溜地看着娜娜胸脯一颤一颤地向他走来,心里禁不住“怦怦”乱跳,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娜娜走到他跟前,说:“小赵你好!”
娜娜从不喊他憨子,也不喊他的名字,就喊他小赵。娜娜这种与众不同的称呼,一直让赵友厚隐隐感动并遐想冥思着,因为没人这样喊过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娜娜说:“昨天嘛。”
“广州离这里那么远,你坐什么车回的?”他问。
娜娜说:“坐长途大巴嘛。”
“你又回到王麻子店里干啦?”他问。
娜娜昂昂头,撇了撇嘴唇,说:“哼,请我我也不回,两口子没一个好人!”
“可我刚才怎么在他店里看见你了?”他问。
娜娜说:“小赵你有没有搞错啊,我怎么还会回到他店里呢?”
“刚才走到他店门口,我听到是你喊我的呀。”他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娜娜说:“我怎么会在他店里喊你,你听到我喊你了?”
“我好像听到就是你喊我哩。”
娜娜离开一年多了,竟一点儿没变。说起话来,嘴唇一撇一撇,顽皮的样子,惹得他喜欢不够;走起路来,胸脯一颤一颤,晃得他两眼又涩又怯。
娜娜听他说后,撇了撇嘴唇笑了……娜娜的笑声在一阵音乐声中戛然而止。赵友厚耸了一下身子往后靠靠,背后已不是电线杆子了,又变成冷饮店里的靠背椅,娜娜坐在他对面的靠背椅上。两个人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两听橙汁冷饮。他把其中一听往娜娜面前推推,说:“你喝呀。”
“我现在不想喝,等会儿再喝。哎,你还在采煤队上班吗?”娜娜问。
“是的。”
娜娜说:“我听说前不久矿上要把你调到井上工作,你怎么没调呢?”
“领导叫我调到井上看大门,当个保安。工作好是好,就是工资太少,一个月才千把块钱,我才不干哩。”
“保安工作比下井采煤轻松嘛,你怎么不干呢?”娜娜问。
他看了看娜娜,很快又把目光移开,说:“工资那么少,我怎么攒钱买房子呀?”
“你攒的钱够买房子了吗?”娜娜撇了撇嘴唇问。
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够不够哩。”
地点一下子又回到王麻子小吃店。娜娜放下手中的空盘子,胸脯一颤一颤地朝赵友厚走过来。边走边说:“小赵你好,刚才在店里我喊你,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没想到是你回来了。”他说。
娜娜问:“你还和田四化住一个房间吗?”
“是的。”他说。
娜娜问:“你们俩怎么没一块儿来吃饭呀?”
“四化哥还在睡觉哩。”他说。
娜娜问:“他还好吗?”
“好呀。”他说。
娜娜撇着嘴唇,半天没吱声。
他思忖了一会儿,问:“这次回来你还走吗?”
娜娜还是没吱声。他猜想她没吱声,可能还是要走的。于是,又问:“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娜娜撇着嘴唇目无神情。
——他抓着被头使劲地喊了句:“娜娜,我买好房子等你回来!”
一声喊叫,喊断了一个梦,在一个春天的下午。
赵友厚自己把自己惊醒了。
赵友厚不情愿地睁开两眼,眼角被干巴的眼屎扯得微微有点儿疼。索性又轻轻合拢一下眼皮,躺在床上愣怔起来,半天,才想起刚才梦里自己喊的那句话。想起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应该喊,同时也不应该喊 —— 应该喊是因为他必须向娜娜表个决心;不应该喊是因为喊声把一个意犹未尽的梦给打断了。
矛盾而又沮丧了一会儿,赵友厚躺在床上,这才抬起手揉揉眼睛,从眼窝揉到眼角,揉出两粒眼屎,然后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里搓了搓,扬手用劲弹了出去。眼睛舒服明亮了许多,尔后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早过了午饭的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十分了。
对面床上田四化蒙頭睡得正酣。田四化总是习惯拿被子蒙头睡觉,蒙得很严实,不透一点儿亮光。赵友厚刚搬来时,觉得他这种睡觉方式有些别扭,也有点儿怪异,就怯怯地问道,四化哥,咱们天天上班在井下一片漆黑,你怎么睡觉也不透一点儿亮光呢?田四化瞥他一眼说,我操,你真憨,你睡觉眼睛盯着亮光啊?时间久了,再看田四化睡觉的样子,赵友厚不仅不觉得别扭和怪异,反倒认为他这种睡法一定睡得很踏实。睡得踏实,就会睡得很香。赵友厚也曾学着他这种方式去睡,结果,他接受不了。田四化问他怎么啦?他说,憋气,还闷人。
往常下夜班睡觉,这个时间点一般不容易醒来。今天被一句梦话惊醒了,沮丧和矛盾了半天,揉掉几粒眼屎,也揉去困意。于是,赵友厚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服,一边轻声地喊:“四化哥。”
田四化没醒来。
“四化哥,四化哥!”
田四化在被窝里嘟哝一声,仍没露个头脸儿。
“四化哥,我睡饿了,去街上买点儿饭吃。你想吃什么呀?我帮你买回来。”
“随便。”田四化蒙在被窝里应了一句。
尽管知道被窝里田四化已经被他喊醒了,赵友厚穿衣穿鞋时,还是蹑手蹑脚不忍弄出响声来。
出门时,他依然蹑手蹑脚,轻轻地把门带上。
二、买 饭
从房间出来,刚走到楼梯口,迎面碰见一个绰号叫三条腿的中年矿工喷着酒气歪歪扭扭过来。赵友厚想给他闪个道,便往墙边站了站,不料,三条腿也停下了脚步,歪头红眼地问:“憨子你小子干啥去?”
“上街买饭去。”
“怎么没和你四化哥一块儿呀?同住也要同吃嘛。”
“四化哥正在睡觉呢,我给他买回来吃。”
“乖乖,这小子吃饭都使唤你去买给他吃,他快赶上矿长了。”说着,三条腿用手指了指赵友厚的头,“你小子真憨!他没让你给他买酒买烧鸡,再买个红烧蹄子吧?”
“没有,他说随便。”
“哈哈哈……”三条腿突然张开满嘴黑牙,喷着浓浓的酒气笑道:“你个憨子,他这是为难你呀,这世上哪有卖随便的,只有大便!”
原本,赵友厚和田四化并不住一室。最初赵友厚就是和三条腿住一间宿舍。赵友厚每天除了上班下井,下班后就躺在宿舍里睡觉,睡醒了就躺在床上看电视。他喜欢看电视,什么节目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忘情地咧着嘴似笑非笑,常常会忘记了吃饭的时辰。住的时间不长,三条腿受不了了,就劝他到街上逛逛,他摇摇头;又开导他去学学跳舞找个小姑娘,他摇摇头;再提示他和人打打牌,他摇摇头。三条腿没招了,说你个憨熊孩子,你是想憋坏我这第三条腿呀!索性就不顾及他了,趁赵友厚上班下井时,大白天领了个女人进来。俩人刚脱光躺进被窝里,谁知,赵友厚忘记了这天是休班日,去矿里转了一趟又回来了。拿出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赵友厚想,准是门锁坏了,就去找宿舍管理员老王。老王拿上修锁的工具,两三下就把门锁撬开了。三条腿把女人搂在被窝里,自己露出半张脸,冲着门口站着的老王挤眼笑笑,说老王哥,晚上兄弟去找你喝两杯。老王马上随手又把打开的门关上,并把赵友厚拽到值班室去看电视。晚上,三条腿醉醺醺地回到宿舍,冲赵友厚说,憨子,你小子今天差点儿坏了我的好事!说完,倒头就扯起了鼾声。第二天上午,管理员老王便通知赵友厚挪房间。赵友厚问为什么。老王说为你的头,你这孩子真憨!挪到和田四化一个房间时,田四化第一句话就说,操,开始你就不该和三条腿这个屌人住一个房间。赵友厚想了想,说等我结婚娶了老婆,才不住单身宿舍呢。
田四化比赵友厚大两岁,也比赵友厚下井的工龄多几年,赵友厚弄不准该怎么称呼他,犹豫了两天,就开口喊他田师傅。田四化有时候就像他睡觉的方式一样,有点儿怪异,说我操,喊我什么师傅,就叫我田哥吧。赵友厚愣愣地看他半天,说那还不如喊你四化哥呢。田四化也愣了愣,说我操,你不憨呀,行,那就喊我四化哥吧,听着比田哥亲,像一个娘生的兄弟似的。赵友厚当即咧咧嘴,叫了田四化一声四化哥。田四化迟疑了一会儿,说那好,今后我也不喊你憨子了,就叫你名字最后一个字,喊你小厚吧。赵友厚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田四化,看着看着,两眼就冒出了泪水。田四化说我操,叫你小厚就把你叫感动了?赵友厚点点头,仍说不出话来。从小至今,二十多年的日子里,他很少听到有人喊他的姓名,哪怕是一个姓或者一个名,包括他爹活着时候,一直都是喊他憨儿。此时,田四化像爹娘、像哥哥,亲昵地喊他小厚,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受突袭而来,带给他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温暖,继尔一阵诚惶诚恐……
从宿舍到街上,要过一座桥,过罢桥再穿过一个小区,才能到饮食一条街上。住在单身宿舍的矿工,吃顿饭一个来回,仅路上也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吃顿饭费时且不说,饮食一条街上的饭菜价格常常不靠谱,饭菜质量和卫生条件也没保障。矿区不像城里,吃饭的地方多,在这里,你可以不去吃,但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吃。几年前,单身宿舍院内原本开着一个职工食堂的,全天候出售饭菜,什么凉菜炒菜烧菜,面食米食地方饭,一应俱全,对单身职工而言,经济实惠又方便。后来,矿上新调来一位毛矿长,积极推行企业改革,主张企业去社会化、走市场化,实施精减机构,减员提效,就连同单身职工宿舍的食堂也给撤了。有人提醒他食堂不能关门,否则,单身职工就没地方吃饭了。他只甩下一句话:去社会上吃,满大街都是卖吃的,还能饿死人?就这样,把食堂门关了。食堂说关就关了,单身职工敢怒不敢言。不久,为了增加效益,还要把单身宿舍出租给一家电子厂,让单身职工各自去社会上租房住。消息一出来,十几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不愿意了,说当初去院校与他们签合同时,承诺每人一套三居室,人来了,不仅不兑现,现在连两个人一间的宿舍也不给住了,属于欺骗行为。十几个大学生找到集团公司要求解除工作合同。不几天,集团公司一个说普通话的副总经理来到矿上,面带怒色地质问毛矿长,说你小毛想干什么呀?面对多年以来一直关照着自己的这位副总经理,毛矿长既惧威严,也懂感恩,唯有低头不敢言语。如此,单身宿舍才被保留下来。
依照平时吃饭的习惯,赵友厚中午一般都是两碗米饭和一个青椒炒肉丝,不买汤,倒杯白开水当汤喝。今天因为要给田四化捎饭,田四化又没明确要吃什么,就把赵友厚愁得也不知该吃什么了。还有一个问题,是把饭买回宿舍和田四化一块儿吃,还是自己在饮食街上吃好再给田四化带呢?犹豫了一路,赵友厚也没拿定主意。到了街口,一股股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赵友厚下意识地嗅了嗅,还有忽浓忽淡的酒味。这酒味让他突然想起刚才三条腿的话,尔后又延伸想到之前的那个梦,马上便冒出了一个主意 —— 买瓶酒,请四化哥喝酒。再买只烧鸡,烧鸡算个大菜,正配喝酒。当然,还要炒个自已喜欢吃的青椒肉丝。饭吃什么呢?他喜欢吃米饭,可四化哥喜欢吃烧饼,干脆他也陪着四化哥吃烧饼。拿定主意,再往饮食街里走去,赵友厚耸了耸肩,心里多了几分亢奋。
两边小吃店一片嘈杂声,还飘着一街的油烟味。不断有老板招呼赵友厚,赵友厚一律装作没听见,谁也不搭理。当走到王麻子小吃店时,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地把王麻子小吃店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发现店里除了三个人在吃饭,只有王麻子和他老婆在忙前忙后,没看见再有别的人影。走到一家烧鸡店,買好烧鸡,又顺便买上烧饼,最后才去一家烟酒店买酒。酒的品种很多,赵友厚没犹豫,直接要了一瓶尖庄,因为四化哥喜欢喝尖庄。刚付了酒钱,背后有人拍了他一巴掌。
赵友厚回过头一看,拍他的人是宿舍管理员老王,老王也是单身,也天天要来饮食一条街上吃饭。见赵友厚买菜又买酒,老王问:“憨子,不想娶老婆了?”
“谁说我不想娶老婆了?”赵友厚诧异地睁大两眼,脸上露出几分张惶。
“想娶老婆你咋能这样海吃海喝呀?”
赵友厚马上垂了垂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侧着身子从老王身旁闪开。
“你这个憨孩子,以后吃饭省着点儿!就现在的房价,不省着点儿,你连个拉屎的茅房也买不起,上哪儿娶老婆呀!”
老王这句话,让赵友厚抬脚逃了。
看赵友厚匆忙走去,老王笑了,冲烟酒店老板说,嘿,你看这个憨孩子,怕我抢喝他的酒似的。店老板努努嘴问,他也想女人?老王马上接过说,听你这话说的,是个男人谁不想?店老板用手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说他这个……话没说完,老王又接过说,这孩子有时候一点儿也不憨,心里啥都明白,脑子想得可多了。他知道他爹趙德福一辈子没娶过老婆,他小子除了吃饭睡觉看电视,就想着上班下井挣钱,以后能娶个老婆呢。
前年春上,赵友厚在井下被一块矸石砸了脚,医生拍了片子证明中度骨折,属于工伤。根据矿上规定,单位出了工伤,不仅扣除单位奖金,还要被罚款,更主要的是还要给予单位领导处分。采煤区区长对赵友厚说,不要说你是在井下砸的,回去休息吧,伤好了再来上班,我给你全部画出勤。赵友厚疑虑了一会儿,说奖金也不能少我的。区长说,说你憨吧,画出勤还能少了你的奖金吗?回去好好躺着去吧。听区长这么说,赵友厚觉得讨了一个大便宜,虽然脚很疼,但还是禁不住咧嘴冲区长笑笑。晚上,田四化下班回来说,小厚你怎么能听区长的,万一以后脚上落下个后遗症,怎么办?还是要报工伤的,明天我去帮你报工伤。赵友厚躺在床上说,区长说不少我的奖金哩。田四化说,你是要脚还是要奖金?赵友厚说,我想要奖金。过了一个月,区长问田四化赵友厚的脚好了没有,田四化说好个鸟,到现在还肿着呢。区长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就带上工会主席,拿上五百块钱,去单身宿舍看赵友厚。管理员老王把区长和工会主席带到赵友厚的房间,只见赵友厚躺在床上看电视,正被电视剧的剧情逗得咧着嘴似笑非笑,无比开心的样子。区长看了看他,说看来你小子脚好了,怎么不去上班啊?赵友厚慌忙说,没,没有呢。不信你看,还肿还疼哩。说着把脚伸到区长面前。区长半真半假地说,行,你可以继续休息,但下个月奖金就没你的了。听区长说没他的奖金了,赵友厚慌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区长,半天没眨眼,撇了撇嘴,憋出几滴眼泪,说我要奖金,我要奖金,你答应给我奖金的!见状,工会主席解释并安慰他,区长和你开玩笑呢,不是不给你奖金,是说如果脚好了你就要去上班。赵友厚马上问区长,真的还给我奖金吗?区长点点头。赵友厚低头拿手抹了抹眼,再抬起头,羞歉地笑了。随后,工会主席逗他,说你一个单身小伙子,每月工资几千块,吃不愁喝不愁,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赵友厚拿眼瞟了瞟几个人,瓮声瓮气地说,攒钱结婚娶老婆。工会主席又问,你娶老婆干什么?赵友厚又瞟了几个人一眼,说你们都有老婆,我也要有。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我爹没娶过老婆,我得娶个老婆!区长和工会主席,还有老王,几个人互相看看,都笑了。可是,几个人笑得很短很浅,房间里很快静了下来。
三、请田四化喝酒
赵友厚拎着饭菜回到宿舍,田四化还在蒙头睡着。
他并没有急于把田四化喊起。而是轻轻地把饭菜摆放在桌子上,又用热水烫了烫两双筷子和两只杯子,然后坐在床沿上一边开酒瓶一边想,四化哥掀开被子看见他买回的菜和酒一定会很高兴的。四化哥高兴,他也高兴。其实他现在就已经高兴着。
酒瓶一打开,酒味儿马上蹿了出来。赵友厚拿过两只刚烫过的杯子,分别把酒倒上,整个屋里飘着酒香。直到这时,他认为喊醒四化哥才最合适,要给四化哥一个惊喜。
“四化哥!”
“四化哥起来吃饭吧!”
连续喊了两声,田四化才“嗯”了句,被子还依然蒙着头。
“快起来吃吧,菜都凉了。”
田四化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只手慢慢掀开罩在头上的被子,马上问:“你买酒了?”
“你起来看看嘛。”
田四化从床上坐起,看看桌上的酒和菜,打了一个哈欠,说:“我操,你还买了个烧鸡,那就快吃吧。”
赵友厚伸手解开一个食品袋,说:“还买了你喜欢吃的烧饼呢。”说着,放下食品袋,把一只倒满酒的杯子端到田四化面前。
田四化接过杯子,问:“买这些东西,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记不清楚了。”赵友厚摇摇头。
田四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一百的票子放在赵友厚面前,说:“今天算我请客。”
“不,不,不!”赵友厚说:“四化哥,是我请你的,我请你的。”忙把钱递给田四化。
“我操,你还和我争什么,我说算我请的就算我请的,你把钱拿上。”田四化说着端起酒杯,“你不把钱拿上,这酒我不喝。”
赵友厚诚惶诚恐地看着田四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和田四化同室已经住了三年了,三年里,他俩几乎是一块儿吃钣,一块儿熄灯睡觉,一块儿下井上井。他知道田四化处处关心他,照顾他;也知道田四化不喜欢说话,但说一句话算一句话;更知道田四化直肠子,性格暴。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些,所以,他对田四化既尊敬又有几分畏怯。虽说平时一块吃饭都是各付各的钱,但每次俩人喝酒,田四化都不让他掏钱。偶尔他悄悄买瓶酒,还免不了受田四化一顿责怪。
正在赵友厚拿着钱犹豫不决时,田四化把端起的酒杯放了下来,说:“把钱拿回去!”
田四化的酒杯好像猛地放在赵友厚心上,赵友厚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一脸委屈,口气急促的说:“四化哥,你怎么老不让我请你呢,今天就算我和娜娜一块儿请你的好吧?”
田四化一愣,问:“怎么,你看见娜娜啦?”
“看见了,我们俩还说了好多话呢。”
“她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没有回来。”
“那你在哪里看见的她?”
“在梦里,她一点儿都没变哩。”
田四化愣了愣,片刻,重新端起酒杯,说:“来,咱们喝酒。”
赵友厚看着田四化,说:“算我和娜娜请你的。”
田四化没吱声,点点头。
俩人一块儿喝了第一杯酒,赵友厚咧了咧嘴,伸手从烧鸡上拽下一只大腿放在田四化碗里,接着又忙着把两个杯子倒满酒。
田四化用手指了指烧鸡,示意赵友厚拽掉另一只大腿自己吃,这才拿起碗里的鸡大腿啃了一口,问了句:“你又想娜娜了?”
赵友厚羞涩地笑笑,不置可否。少顷,对田四化说:“四化哥,梦里娜娜还问你好吗。”
田四化一时缄黙了,径自端起一杯酒干了。然后瞪了赵友厚一眼,说:“你怎么不啃那条腿?”
“你能喝酒,你啃。”趙友厚说。
“我操,我多喝又多吃呀?你给我啃掉!”田四化不容置疑的口吻令赵友厚不得不拽掉另一只鸡大腿放在自己碗里。接着,他又给田四化倒满酒,再端起自己的酒杯,说:“四化哥,我敬你一杯吧。”
“什么敬不敬的,一块儿喝。”
“该我敬你一杯哩。”
“我操,你今天怎么啦?瞎客气个鸟!”
话刚落音,田四化觉得这句话有点儿不妥,说,来,一块儿喝起。俩人喝起之后,田四化主动拿过酒瓶,先给赵友厚倒上,才把自己杯里倒上,语气低缓地问:“看见娜娜,高兴吗?”
“我可高兴了。”
“怎么高兴的?”
“比咱们每月开工资那天都高兴。”
“心里什么滋味?”
“跳得慌。”
“现在呢?”
“什么现在?”
“现在再想起娜娜什么滋味?”
“我也说不好,就是有……有点难受。”
“她跟你说,她还回来吗?”
“回来,等我买了房子她就回来。四化哥,你哪天陪我去看看房子吧,听人家说开发商都坑业主,他们都敢坑业主,我怕也坑我哩。”
田四化惊诧的表情僵在脸上,半天才说:“你想买房子?”
赵友厚说:“不买房子怎么结婚呀?我已经都许过娜娜了。”
田四化看看赵友厚,欲言又止,随即给自已又倒满一杯酒干了。
等了一会儿,见田四化仍不说话,赵友厚心里不免犯起嘀咕,四化哥想什么呢?是我说错话了?可我没说什么错话呀,我就说买房子嘛。我买房子就是为了和娜娜结婚呀!
一瓶酒喝了大半瓶,田四化看看表,说:“不喝了,吃烧饼。吃完再睡一会儿,晚上还要上夜班。”
赵友厚马上把烧饼递过去,说:“不喝就不喝,留着明天咱们再喝。四化哥你吃烧饼吧。”
田四化接过烧饼,咬了两口,说:“明天早上下了夜班,我请假回老家一趟,估计三四天才能回来。”
“四化哥你回老家干什么?”赵友厚问。
“清明节快到了,我回去给我爹烧纸上坟。”
没等田四化说完,赵友厚忙说:“那我也给我爹烧纸去。”说着,便想,我怎么没想到清明节到了呢?刚过完春节,这才几天又到清明了。清明节就是给死去的人烧纸送钱的。正好,趁着给爹烧纸送钱,也跟爹说说话,尤其是要跟爹说说娜娜,说说买房子。爹还不知道他和娜娜处对象呢,知道了,爹肯定很高兴。爹一辈子没娶上老婆,知道他有了娜娜,爹说不定高兴得从墓里站起来哩。
“别忘了给你爹买盒好烟买瓶好酒,你爹活着的时候,从来都不舍得抽好烟喝好酒。”田四化说。
“嗯,我记住了。”
赵友厚随手拿过一个烧饼,一边吃,一边琢磨:四化哥说的好烟好酒,究竟好到多少钱一盒烟多少钱一瓶酒?如果买太贵的,一盒烟一瓶酒,两样加在一块儿恐怕得花一百多块钱呢,可现在还要攒钱买房子呀?如果买太便宜的,不好抽,不好喝,又对不起爹呢……
四、身 世
赵友厚是在田四化回老家的第三天上午,才去给他爹烧纸扫墓的。
矿工陵园里的花儿扑满了赵友厚的眼—— 道路边、墓碑旁,到处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一片片,一束束,一簇簇,五颜六色,争奇斗艳。一缕一缕烟雾从花丛中袅袅飘散在空中,陵园里弥漫着阵阵焚纸燃香的气味。
陵园不大,但墓碑排列得整齐划一,规格样式相同。赵友厚每次来这里都要来来回回寻辨半天,今天仍是如此。管理员发现后,指指路边的指示牌,说看看牌子上的编号去找。赵友厚循着指示牌,还是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五区三排九号。
看见九号墓碑上赵德福微微张着大嘴的肖像,赵友厚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扑通”跪倒在墓碑前,连连磕了三个头,声音里禁不住多了几分哽咽,说:“爹,我来给你烧纸了。”
赵德福从铁道边抱起赵友厚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早晨。
多年后想起来,赵德福仍认为那是神的旨意,是老天爷的安排。那是个荒凉而寒冷的初冬,许多个早晨都被浓浓的大雾笼罩着,可这天的早晨却异常的清明爽朗。上井后,看见这般晴朗的天气,赵德福先去浴池洗去夜班一身的疲劳,然后到食堂饱饱地吃了一顿早饭。再从矿上出来,他抬头看看明净的天空,突然想舍近求远,放弃了平时来去的大路,去沿着铁道走走。天气难得这样清明爽朗,他想多走一会儿,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气。他觉得他今天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格外兴奋。
每天只有下午一趟去矿上拉煤的火车通过,所以,早晨铁道上很安静。赵德福踩着枕木,轻易地就踩出一种节奏……忽然,赵德福听到隐约的两声啼哭泣。他朝前面瞅了瞅,不远处的铁道边,一个红色的包裹在抖动。快步走到跟前,赵德福愣住了—— 一个婴儿的小头露在包裹外,两眼紧闭,脸色红紫,口吐白沫。赵德福想也没想,脱下身上的棉袄,包着包裹,抱起婴儿就直奔了医院。
赵德福在医院守护婴儿一个星期,直到医生告诉他可以放心抱回家了,他才把婴儿抱回宿舍。宿舍里,赵德福笨拙地拿奶瓶喂着婴儿吃奶,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然后,看着吃饱睡着的婴儿,赵德福伸手轻轻地捏着婴儿两腿中间的小肉芽儿,突然哭了。
赵德福哭得激动而深情,边哭边自语道:“我也能有后了,我也能有后了……神啊,老天爷啊,你们也让我赵德福有后人了……”对于一个三十八岁的光棍汉而言,赵德福哭得虽有几分失态,但哭得合情合理。平静下来,赵德福两眼盯着熟睡的婴儿,终究还是犯愁了—— 上班下井的时候,谁帮他照顾孩子呢?
娶不上老婆可以照样有后人,但没有女人,怎么才能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带到会说话会走路呢?这时候,赵德福才真正体会到,生活中,最不能缺少的原来就是女人。几年之后,当小友厚叫赵德福给他找个妈妈时,赵德福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万万是不能缺少女人的!
眼下怎么办呢?无奈中,赵德福想到老家。父母多年前已经去世,上无姐姐,下无妹妹,老家里的女人只有一人,那就是他的嫂子。可是他多年不常回老家,嫂子能愿意帮他吗?若是嫂子不愿意帮他,又该怎么办呢?
当他抱着婴儿回到老家时,没想到嫂子马上接过他怀里的婴儿,心疼地说,愿意愿意,咋能不愿意呀?咋说这孩子也算咱们家里的后人哩。话刚落音,站在一旁的哥哥冲着嫂子说,你把咱大侄子带养好了,有一点儿闪失,我饶不了你个娘们儿!哥哥和嫂子的话,让赵德福热泪满盈,他几乎哽咽地说,哥,孩子还没名字呢,你给他起个名字吧。哥哥说,这还不好起吗,就叫有后,别人是先有家,才有后,你是先有后,才有家。赵德福当下便想哥哥说得对呢,别人是先娶老婆成个家才有后,我是先有后才能和儿子两个人成为一个家。现在看来,没娶老婆怎么啦?没娶老婆,我照样有后代。于是,他对哥哥说,对,叫有后,这名字妥当,今后上学了,大名就叫赵有后。
矿上离老家六百多里路,赵德福几乎每个月回去一趟,送去一些奶粉、食品和孩子用的衣物。为了每月能回老家一趟,赵德福几乎没休过班。领导让他该休班休班,照样可以请假回去。他不愿意,他认为如果样,就是占矿上的便宜。同时他认为,是煤矿让他有了后的,没有那段通往矿井的铁道,他去哪里能白白抱到一个孩子啊?他把儿子有后想象成他的太阳,红彤彤、暖洋洋的太阳,有了这个太阳装在心里,他每天在井下就会忘记黑暗,不知疲倦,攉煤流汗流得心畅而幸福。
赵德福再把小有后接回到矿上,是六年后的一个暑天。哥哥嫂子让他把有后继续放在老家,他们继续帮他领着并照顾孩子上学。赵德福没同意,因为农村的教育不如城里的好,虽说矿区也不是城里,但比农村还是优越些。回到矿上的第二天,赵德福便领着小有后去矿上小学校报名上学。老师问孩子叫什么名字。赵德福马上说,叫赵有后。老师问哪三个字。赵德福说,姓赵的赵,有钱的有,后代的后。老师看了看赵德福,用建议的口吻说,这名字可不可以改动一下?赵德福问为啥?老师说,有后两个字既俗气,听着看着也不文雅,再者,从字面上来说,还有点儿封建迷信的色彩。赵德福问,咋改?老师说,可以把有后改成友厚,代表友善、纯厚的意思,属于褒意词,同时,又和有后谐音,听起来,也包含着有后的原意。听老师这么一说,顿时,赵德福对老师心生敬佩,老天爷在帮他,神在帮他,人也在帮他呀!于是,感激地说,老师改得好,改得好。
按照新生入学规定,报名时老师要对每个孩子进行简单的测试。名字改好后,老师看着赵友厚,问道,小朋友,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赵友厚摇摇头。老师以为刚为他改了名字,一时还不能让他记住,便说,小朋友,你叫赵友厚,赵是姓赵的赵,友是友谊、友好的友,厚呢,就是厚道的厚,薄厚的厚。赵友厚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老师。老师随即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个人字,问道,这是什么字呀?赵友厚嘟了嘟嘴说,字。老师又写了一个口字,问这又是什么字?赵友厚马上又说,字。老師放下笔和纸,伸出右手的一个食拇指问,这是几个指头?赵友厚说,一个。老师又伸出两个指头问,这是几个?赵友厚张口就说,两个一。老师迟疑了会儿,问,一加一是几?赵友厚张口就说,还是一。老师转过脸小声地责问赵德福,说你们家长对孩子学前怎么教育的?赵德福不好意思地忙说,错了,错了!
小学一年级上了两年,赵友厚才弄清楚,一加一等于二。
小学二年级时,赵友厚问赵德福,别的孩子都有妈妈,他为什么没有妈妈。赵德福想了半天,只好说,爹天天上班忙得很,还没来及给你找呢。赵友厚两眼噙着泪水说,爹,同学都有妈妈,你也给我找个妈妈吧。看着儿子一张渴望母爱的稚脸,赵德福用粗硬的手为赵友厚抹去眼里的泪水,无言以答。他没法回答儿子,如果他答应了儿子,找不到怎么办?如果他不答应儿子,儿子不只是眼里有泪,怕是心里也会流泪。于是两只胳膊把赵友厚搂在怀里,说爹给你找,给你找!同时心里深深地感叹道,在这个世界上,万万是不能缺少女人的!
单身一个人的时候没能找个女人,如今领养着一个孩子,就更加不好找了。赵德福既当爹又当妈,体会着辛苦,也享受着幸福。虽说没能娶个老婆,可他照样组成了一个家。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们家只是缺少一个女人。赵德福心满意足地认了,这就是他的命。他把希望寄托在赵友厚身上,许多个夜里,他暗下决心,以后一定给儿子找个漂亮的媳妇。然而,随着赵友厚一天天长大,赵德福却多了一份忧愁——儿子的身体和智商不能同步成长,日渐凸显出来。许多个夜里,赵德福睁眼难眠,疑虑、苦闷、忧愁……时间最终还是让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儿子是个憨孩子。无奈,他同样认了,这也是他的命。
赵德福最后一眼看见赵友厚,那天大雪纷飞,北风呼啸。
赵德福不知道外边大雪纷飞,醒来后看见身边忙乱一团的医生和护士,第一句话就说,我要见我儿子。因为正在抢救过程中,医生不同意他的要求。赵德福使尽全身的力气,吼着要见儿子。在仍得不到同意时,他便破口大骂。无奈,医生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
赵友厚浑身披着雪花走进抢救室时,赵德福忙问,憨儿,下雪了吗?赵友厚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赵德福,点点头,人却像钉在床边似的,一动不动。赵德福说,憨儿,过来呀,爹跟你说话呀。直到这时,赵友厚才突然哭了,马上走过去趴在赵德福头边。
赵德福看着儿子,刹那之间,两眼溢满泪水。尔后,哽咽着说,憨儿,爹对不起你呀!爹没来及把你养大成人,就要走了,爹亏欠你呀!爹咋能舍得把你一个孩子孤零零地丢在这个世上呢?爹舍不得啊!可没办法,爹非走不可了。这也是老天爷要我去的呀,老天爷要把咱爷儿俩拆开,这是命!憨儿,咱爷儿俩的命都苦呀!上午,爹在井下当时就该走的,就因为爹没能看见你,爹还有些话没跟你说,爹就没慌着走,一定要见到你。憨儿,有几个事你一定要记住,照爹说的去做,不然爹不放心啊!一个是,爹给你攒的钱,钱本子放在爹枕头里边,你要拿好,平时不要乱花钱……二个是,你今年才十六岁,爹知道你也不是上学念书的料,爹走后,你就回咱老家跟着你大爹大娘过吧,你一个孩子在矿上,爹也不放心……三个是,过两年,等你十八岁了,你再来矿上接爹的班,记住,到时候下井干活时,眼睁大点儿,胆放小点儿……四个是,以后上班了,好好攒钱,一定要娶个老婆。爹我没本事,这辈子没能娶个老婆,也没能给你找个妈,你可一定要给爹娶个儿媳妇,给爹这一门户留个后啊……我的憨儿呀,还有一个,爹本来不想对你说,可爹不说不放心啊!你知道吧,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有点儿憨。所以,爹要交待你几句话,你一定要记住:长大了要本本分分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要学会吃苦,学会过日子;要能够忍辱受气,不要和别人争强斗胜。这样,你才能不被人家欺负,才能安安稳稳……
赵友厚跪在赵德福墓碑前,把带来的烟酒和食品一一从包里掏出来。先点着几根烟,又摆上食品,然后倒上一杯酒,一切妥当之后,赵友厚看着赵德福的肖像说:“爹,你吸烟吧,你喝酒吧,你吃吧。等你喝好吃饱,我跟你说个大事。爹,这事可大了,我不说,你不知道呢。爹,你猜猜什么事?我不说,你猜不到哩。算啦爹,你猜不到,也不等你喝好吃饱了,我先告诉你吧,前几天,我又梦见娜娜了。爹,我不告诉你,你不知道娜娜是谁吧?娜娜就是我的对象呀!是四化哥给我介绍的,她长得可好看了,现在在广州打工,等我买了房子她就回来……”
赵友厚仿佛看见墓碑上赵德福微微地张着嘴,满意而高兴地在笑,他也咧咧嘴笑了。
五、约个时间看房子
从矿工陵园里刚出来,正巧赶上一趟公交车。乘车的人不多,大都是扫完墓返回的人,有几个熟人和赵友厚打招呼,都夸他孝顺,早早就来给他爹烧纸送钱花了。赵友厚一律冲他们笑笑,是男的就喊声叔叔,是女的就叫句阿姨。上车后,赵友厚拣了最后一排靠边的一个位置坐了。车子开动后,车厢里晃晃颠颠,赵友厚的身子就跟着摇晃起来,摇着晃着,他就禁不住闭上了眼。其实他并没有困意,只是觉得闭上眼摇晃得更舒服。
车厢里不断有人高一声低一句地说话,虽不是太吵,却也不安静。车子开动不久,前排位置上一个老太太回过头大声地问赵友厚:“孩子,你今年多大了?”赵友厚睁开眼朝前看看,没吱声。老太太用手指指他,说:“问你呢。”赵友厚这才意识到原来是问他,就说:“二十多了。”老太太又问:“啥时候结婚娶老婆呀?”赵友厚显出几分羞涩地笑笑说:“阿姨我买了房子就结婚。”老太太又问:“对象谈好了?”赵友厚说:“谈好了。”老太太说:“啊呀,那真好!女孩是咱们矿区的吗?”赵友厚想了想说:“不是,是外地的。”老太太问:“谁给你介绍的呀?”赵友厚说:“我四化哥给我介绍的。”老太太这才转过头去,对旁边另一位老太太说:“别看这孩子……说不定以后比他爹有福呢!”
赵友厚再没把眼睛闭上,而是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看似两眼睁着,其实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听到老太太说他比他爹有福,他心里既难受又高兴。爹一辈子没娶上老婆,他不知道爹为什么没能娶上老婆,只知道爹也想着娶个老婆,但爹到死也没能娶到。他常听人说,有的男人能娶几个老婆,他没见过。他只知道三条腿是有个老婆的男人,却还经常睡其他女人。他爹什么都没有,既没老婆,也没女人。没娶上老婆当然就是没福,没福就是命苦,爹的命苦呀。想到苦命的爹,他是爹的儿子,怎么不难受呢?当然,与爹相比,他是有福气的,这份福气就是四化哥介绍他认识了娜娜。虽说还没能娶上娜娜,但娜娜已经成了他心里的老婆。等买了房子,他马上就能把娜娜娶到他们的新房里。到时候,他上班下井,娜娜在家里洗衣做饭。下班了,他俩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睡觉,一块儿说话。他喜欢看娜娜撇着嘴唇说话的样子,喜欢得很。
想到娜娜,赵友厚胸口就禁不住“怦怦”乱跳,跳著跳着,心里就开始难受起来,难受得心疼,像突然患上一种病似的。这种滋味让他一时忽略了汽车的摇晃,已感觉不到摇晃的舒服了。
下了车,赵友厚没回宿舍,直接去了饮食一条街上吃午饭。走到王麻子小吃店门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不由得往店里看了一眼。王麻子一手拿锅,一手掂勺,抬头间看见赵友厚,挺了挺胸说:“看啥看,一年多了,你小子走我门口瞟都不瞟我这儿一眼,今儿个咋啦?是在别的店吃腻了,又想吃老子烧的饭菜了吧?”
赵友厚没吱声,目光一直扫着店里。店里只有四个人在吃饭,其中两个人是三条腿和宿舍管理员老王,一人端只大酒杯正在喝酒。
“憨子你还愣着干啥?进来,老子给你炒个你最喜欢吃的青椒肉丝。”王麻子喊。
我才不进你饭店呢!你以为我看看你的饭店就是想去吃你烧的饭呀,才不是呢,我只是想到过去娜娜在你饭店打工的时候了。赵友厚心里在说。然后狠狠地瞪了王麻子一眼,走了。
王麻子见赵友厚转脸走去,费解地摇着头说:“日你娘,邪了怪了,老子咋得罪你了?”
听到王麻子骂他,赵友厚嘴里嘀咕道:“不是个好人!你骂吧,反正我没有娘,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都是骂空呢。”
从饮食一条街吃过饭回到宿舍,赵友厚刚在床上躺下,田四化背着包开门进来。赵友厚马上从床上坐起,问:“四化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待在家里没啥事。”田四化放下包正要去洗脸。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买饭吧。”赵友厚说。
“吃过了。”田四化随便拿毛巾擦了擦脸,问:“你去给你爹烧纸了没有?”
“烧过了,今天上午去的。”赵友厚从床上站起来给田四化倒杯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田四化从包里掏出一袋炒瓜籽,顺手扔给赵友厚。赵友厚慌忙接着,问:“这是什么?”
“你嫂子炒的瓜籽。”
赵友厚捧着瓜籽,思忖了半天,问:“四化哥,嫂子长得漂亮吗?”
“一般。”
田四化敷衍地吐出这句话,让赵友厚想不出田四化的老婆是漂亮还是不漂亮,琢磨了一会儿,他问:“四化哥,嫂子有没有娜娜漂亮呀?”
“没有。”
听田四化说他老婆还没有娜娜漂亮,赵友厚不吱声了。但他心里马上想,怪不得四化哥回去三天就回来了,如果四化哥的老婆漂亮,四化哥会很喜欢的,就像他喜欢娜娜一样,总想看着她。四化哥如果很喜欢他老婆,肯定就会愿意在家里多待几天。四化哥不愿意在家里多待,就说明他老婆不漂亮。四化哥怎么娶个老婆不漂亮呢?凭四化哥的长相应该娶个漂亮的老婆呀!看来四化哥还没有他有福气呢——娜娜就漂亮,脸白白的,胸挺挺的,撇着嘴唇说话的样子让他看不够。
田四化点支烟躺在床上,问:“这两天咱们班里超产没超产?”
赵友厚马上断了念想,说:“班长说超产了,不过掌子面遇到了大石头,这两天可累人了。”
“能天天超产,这个月的奖金就不少。”田四化说。
“班长说不一定呢。”赵友厚说。
“怎么不一定,区里只要不扣钱,肯定不比上个月少。”
“区里怎么会扣咱们的钱呢?”
“不扣咱们的钱,领导上哪儿弄钱去?”
“领导本来就比咱们工人拿钱多呀。”
“我操,钱是什么?谁嫌多?”
赵友厚眨眨眼,想想也是,谁不想多挣钱呢?
“区里领导哪个人没在市里买几套房子?不扣咱们的钱,他们用什么买?”田四化又重新点支烟吸上。
“啊,当领导的都买几套房子呀?”
“我操,你啊啥?他们当矿长的还在北京、上海买房子呢。要不然,现在的房子哪有这么贵!”
听田四化说到房子,赵友厚就想起自己买房子的事,看了看田四化,说:“四化哥,过几天趁休班,你陪我去看看房子好吗?”
“你存多少钱了?”
“好几万哩。”
“几万?还是十几万?还是几十万?”
“上次我去银行查了,银行里人说总共有四万多块呢。”
“我操……你……好吧,下个休班,我陪你去看看房子。”说着,田四化扔掉手中的烟头,拽过被子蒙着头,然后说了句:“我睡一会儿,你也睡会儿吧,明天咱们还要上早班。”
听到田四化答应他下个休班的日子陪他去看房子,赵友厚禁不住兴奋起来,说:“四化哥你累了,你睡吧,我不困。”然后,往床头上靠了靠,准备拿遥控器开电视,手还没够到遥控器就突然停了下来,最后顺手拿过田四化从老家带来的瓜籽。抓把瓜籽刚攥到手上,忽然又想,嗑瓜籽也会嗑出响声的,照样会影响四化哥睡觉。他只好又把瓜籽放了回去,说“四化哥,你好好睡吧,等你醒了,我去街上买饭咱们回来吃。”
田四化没吱声。
赵友厚认为田四化一定是坐车坐累了,四化哥老家离矿区好几百里路呢,回来要坐大半天的长途汽车,能不累人吗?让他好好睡吧,睡到傍晚就会醒的,醒来后再问问他想吃些什么。想着想着,他突然联想到,娜娜要是从广州回来,坐长途大巴得坐多长时间呢?
六、田四化死了
上早班的矿工要在凌晨四点钟起床。虽然规定五点钟下井,但五点之前,在一个小时内,他们刷牙洗脸吃早饭,十分钟的步行或五分钟的骑自行车到达矿上,若没来及吃早饭,就在矿门口包子铺吃完早饭,接着参加班前会,领取当班的工作任务,集体进行安全宣誓,然后才能下井。
田四化醒来时刚刚四点,赵友厚却还熟睡着。
“小厚,快起来,到点了!”田四化一边穿衣服,一边从床上下来。见赵友厚还没醒,他走到对面床边,伸手掀开赵友厚的被子,喊道:“小厚,到点了,快起来!”
赵友厚睁开眼看见田四化已经穿好衣服,马上弹坐起来,接着,一边穿衣服,一边把两脚伸在床下面找鞋。
像往常上早班一样,田四化起来点根烟去了卫生间,赵友厚拿着毛巾和牙刷去刷牙洗脸;田四化去刷牙洗脸,赵友厚去卫生间;田四化还没洗好脸,赵友厚已经从卫生间出来,站在门外边等着田四化。等田四化把门“砰”地一关,俩人才一块儿下楼去上早班。
矿门口有几家包子铺,俩人每人要了二十个包子,一个鸡蛋,一碗油茶。田四化吃得很快,也不嫌烫,一眨眼十个包子下肚了。见状,赵友厚问:“四化哥你饿狠了吧?”
田四化正被包子堵着嘴,没吱声。
赵友厚接着说:“四化哥你再多吃几个包子吧,昨天晚上你一直睡着,喊也喊不醒你,晚饭你也没吃。”
田四化咽了口包子,说:“太困了。昨晚你怎么吃的?”
赵友厚说:“喊不醒你,我也没去吃。”
田四化说:“我操,你醒着怎么不去吃呢?你不饿?”
赵友厚说:“我把你带回的瓜籽嗑完了。”
田四化瞪他一眼,然后对包子店老板说:“老板,再来四个茶蛋。”
两顿饭做一顿吃了,难免不吃个撑饱。吃完早饭,两个人向矿里走去,看上去腰板直直的,肚子有点儿挺。刚进矿大门,三条腿从后边跟了上来,说:“乖乖,从后边看你俩走路,一个个像矿长的架势,我还以为矿长们也起这么早上班呢。”
田四化头也没扭,继续往前走去。见田四化没搭理三条腿,赵友厚也不吱声,跟着田四化朝前走。三条腿在后边无趣地说:“乖乖,两个啥熊孩子,不给个脸,也不放个屁。我像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比你们还傲呢,喇叭裤我都穿一尺八的裤脚,小姑娘低于一米六的我看也不看一眼,区里干部都经常请我喝酒,你俩还在我面前傲,瞎眼了!”
田四化仍没回头搭理他。赵友厚知道田四化不喜欢三条腿,三条腿喜欢吹牛,还喜欢倚老卖老。其实赵友厚也不喜欢三条腿,赵友厚不喜欢三条腿的原因,不是他吹牛,也不是他倚老卖老,而是他明明有老婆还经常睡别的女人。赵友厚有时想,你睡别的女人,那人家男人怎么办?你自己有老婆,就不该再胡乱睡人家女人。你自己有老婆,再经常睡人家女人,就和在井下“三违”一样,违章呢。在井下“三违”了,就会受到处罰,你睡人家女人,也会遭到处罚的。可这几年,却没见有人处罚他,他照样违章睡女人。赵友厚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想不明白三条腿为什么没受到处罚,就越来越不喜欢他。
班前会上点过名,听队长安排完工作,赵友厚和田四化换上窑衣就下井了。
往工作面去的路上,赵友厚晃着头上的灯光,说:“四化哥,我昨天算了,咱们上完这个早班,再上三个夜班,就到休班了。”
田四化说:“不一定,说不准到时候我还加班呢。”
“你怎么还要加班呀?”赵友厚歪头用矿灯照了照田四化,不解地问。
“我回老家误了三个班,不加班,这个月就上不了满班了。”田四化说。
赵友厚有几分沮丧地取下头上的矿灯,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照照前面的路,犹豫了好一会儿,说:“四化哥,你说过下个休班陪我去看房子的呀!”
一趟拉煤的电车轰轰隆隆从他们身边驰过,田四化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你说过下个休班陪我去看房子的嘛!”
这回田四化听清楚了,迟疑了一下儿,果断地说:“行,那就不加班了,休班陪你去看房子。”
漆黑的巷道里,听着田四化的声音随着电车的轰隆声渐行渐远,赵友厚不由得被感动着—— 四化哥的声音带有一种磁性,梆梆响亮,句句掷地有声,听了让人心里踏实。然而,很快这个声音被轰轰隆隆的电车声带走了,消失在深邃的巷道里。
一个小时之后,这个声音永远消失了。
……“哗啦”一声震响,赵友厚本能地朝前面一看,田四化被掩埋在煤堆里,从他两只惊恐的眼里突然消失了……赵友厚再次看见田四化时,田四化紧紧闭上了眼睛,睡着一般的安静。
田四化的尸体被工友抬上井口,一路上,赵友厚呜呜地哭泣着。尸体摆放在井口卫生室,赵友厚不仅没有咽下哭声,而且蹲在尸体旁边,两手握着田四化的手,哭得越加悲怆,泪水鼻涕模糊一脸。
“人已经这样了,别再哭了!”
这时,安监科的一个科长呵斥道,然后让人把尸体抬到抢救台上。
赵友厚攥住田四化的手,依然呜呜地哭着。
“不要再哭了!”安监科长再次呵斥。
“叫他哭吧。”三条腿低着头,既没看哭泣中的赵友厚,也没看安监科长。“你们不知道,这孩子长这么大,心里两个最亲的人,一个是他爹,一个就是田四化了。”
“回头有他哭的时候,可现在不能哭,马上矿领导陪集团公司领导就来了。”安监科长一脸严肃地说。
这时,三条腿突然抬起头,两眼瞪着安监科长,怒声道:“乖乖,这是啥鸡巴道理?就是国家主席来,也不能掐住脖子不让活人哭死人吧?”
工友们一致看着安监科长,安监科长马上无趣地走开,到外边准备迎接集团公司领导。三条腿这才和几个工友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田四化的尸体抬到抢救台上。赵友厚也跟着站了起来,两手仍攥住田四化的手,呜呜哭泣。
田四化的尸体刚被抬到抢救台上,有人小声说了句,领导们来了。大伙马儿上不约而同地退到旁边,给领导们闪开一条道,也将田四化的尸体敞亮地展露在抢救台上。赵友厚没退,只是咽下呜呜的哭声,但两手仍攥住田四化的手。
领导们来了。走在前面的还是集团公司那位说普通话的副总经理,依次跟随的是毛矿长、区长等人。副总经理的表情很严肃,严肃的脸上藏着几分恼怒。毛矿长一扫往日的威严,耷拉着脸,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满脸的胆怯、委屈和乖顺。其他人都一律绷着脸,表情肃然。
一群人走进卫生室,都没说话,卫生室肃静得令人窒息。副总经理围着抢救台转了一圈儿,伫立在田四化头前看了又看,然后喊过一个随同而来的医生。医生马上走上前去。没等医生开口,副总经理用手指了指田四化的脸,用果断的口吻说:“你看看嘛,既然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从现场抢救出来,又没有任何一点儿外伤,是什么原因能让这位同志停止呼吸呢?你看看他的脸色,明显是患有心脏疾病的症状,完全可以说明在特殊环境下,这位同志是突发心脏疾病了嘛!”
医生站在旁边,半天,不置可否地“嗯”了两声。
副总经理随即转过脸对矿上的领导说:“你们抓紧时间处理善后。虽然是病故,可该同志毕竟是在井下发病的,就按照工伤伤亡待遇处理吧。同时,要妥善安抚好家属,做好一切善后工作。”
卫生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在场的人,人人脸上一片愕然,包括毛矿长在内的矿领导,也都在瞬间袭上一脸的惊诧而一时失去了反应。
“不,不!”赵友厚突然松开田四化的手,急切地说:“四化哥不是有病,是被活活埋死的!”
副总经理脸上刹时一沉,看了赵友厚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领导,不,不!四化哥没有病,四化哥身体可壮实了。”赵友厚用乞求的目光追着向外走去的副总经理,“领导,四化哥身体好得很哩,每顿饭能吃四个大馍,还能喝八两酒呢,在井下一只胳膊能夹一个铁柱子呀……”
这时,毛矿长突然凶凶地瞪了区长一眼,区长马上冲着周围的工人,说:“赶快把憨子拉走!”
半天,周围的人站住没动,直至几个医护人员匆匆地把田四化的尸体抬进救护车里,救护车开走的那一刻,几个工友才上前拉住扒在车门上的赵友厚。
七、一晚上只说三句话
晚上,赵友厚神志恍惚,歪歪扭扭地回到宿舍,正准备掏钥匙开门,抬头从门缝中看见屋里亮着灯光。他马上打开门,习惯性地叫了声:“四化哥,你在屋里呀!”进屋之后,他才意识到田四化不在屋里,也永远不会在这个屋里了。可是,屋里又是谁开的灯呢?常听人说,一个人死了,魂还在,而且,魂会游荡在这个人活着时经常去的地方,当然,包括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了。这个屋可是四化哥住了好几年的房间呀!四化哥人回不来了,他的魂天天还是要回来睡觉的。晚上,魂回来当然就会开灯。赵友厚两眼扫着屋里,确认四化哥的魂回来了。
赵友厚环视着屋内,和他们早上上班走时一模一样,两张床上没能及时叠起的被子掀翻在床上,两双拖鞋混放在鞋柜旁,田四化刷牙的杯子歪倒在水盆里,他自己没能拧干的毛巾,水滴在地面上洇成一片潮湿……看着看着,他似乎不想看了,走到自己床邊,使劲甩掉了两只鞋,身子一软,泥一般躺在床上。
躺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口渴起来。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大半天没喝水了。他勉强从床上起来,从水瓶里倒了半杯水一口气喝了。水瓶里只有半杯水。他咂咂嘴,目光转向田四化的床头柜。迟疑了一下,他才走过去,伸手从田四化床头柜下边掏出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扬起脖子喝了几口,然后,攥住啤酒瓶,坐回到自己床上。
赵友厚两眼一直盯着对面田四化的床。半瓶啤酒喝下去,他眼前模糊起来,一会儿看见对面床上田四化用被子蒙着头正在睡觉,一会儿看见田四化靠在床头抽烟,一会儿看见田四化坐在床沿上一手捏着桌上的花生米,一手端着酒杯的样子,一会儿又看田四化扔掉手中的烟头,拽过被子蒙头之前说,我操,好吧,下个休班,我陪你去看房子……直看得两眼哗哗掉泪,赵友厚站起来把剩下的半瓶酒倒在田四化床边的地上,哽咽一句:“四化哥,你也喝点儿吧。”
这是赵友厚晚上回到宿舍的第二句话。像往常一样,在这间屋里,他所说的话都是说给田四化听的。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天再也听不到田四化的应答了。还有,往常不管田四化应答不应答,赵友厚和他说话心里都是踏实的,今天心里却空得很,就像仰脸朝天空中说话一样,天空中能有人听见吗?
从早晨到现在,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一个白天没有了。早上他和田四化去上早班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透亮,他们走的时候,屋里还开着灯,现在屋里也开着灯。
赵友厚手里拎着空酒瓶,眨眨眼,隐约觉得天还没完全透亮,一个白天刚刚开始——
他和田四化在矿门口包子铺上吃过早餐,朝单位办公室走去的样子,腰板直直的,肚子有点儿挺。
巷道里,电车轰隆声中,田四化走在前面,果断地许诺说:“行,那就不加班了,休班陪你去看房子!”田四化富有磁性的声音,随着电车的轰隆声渐去渐远。虽然声音走了,话语还是蹿进了赵友厚的耳朵里,落在他心里。四化哥的声音带有一种磁性,梆梆响亮,句句掷地有声,听了让人心里踏实。说话有力,走路有劲,看着田四化健步嗖嗖走路的样子,赵友厚心里对他充满无比的敬佩。
工作面上,班长按照习惯,把田四化和赵友厚安排在一组去做回收柱子工作。点好棚数,分好工作量,班长刚离开,田四化和赵友厚便开始准备干活。这时,三条腿在旁边用矿灯照照田四化和赵友厚,用嫉妒的口气说:“乖乖,你们俩又分了个好条件的位置,老子我们却摊上个艰险的屌地方,班长也太偏心了!”
“别理他,咱们干活!”田四化说着,就向前面走去。
赵友厚在后面整理一下工具,刚起身朝田四化身边走去,突然“哗啦”一声震响,田四化瞬间从赵友厚眼前消失了。
听到响声,旁边的三条腿和另一个老矿工马师傅迅速跑过来。看见赵友厚惊恐地愣在那里,三条腿冲他大声吼道:“憨子你狗日的还愣着干啥?赶快过来扒人,扒人呀……”
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一个白天没有了。赵友厚不愿意承认这个刚过去的白天,以及这个白天里发生的一切。
往日这个时候,他和田四化要么躺在床上看电视,要么靠在床头上说话,要么他一个人看电视,田四化躺在床上静静地抽烟。每当田四化不看电视而静静地躺在床上抽烟时,赵友厚就猜想,四化哥准是想老家了,想老家,肯定就是在想他老婆。想到四化哥想老婆,他两眼盯着电视,不一会儿,眼里的电视画面就变了——娜娜走在电视里,胸脯一颤一颤地朝他走来,很快便胀得他俩眼生疼。
赵友厚放下啤酒瓶,看着田四化早上掀起的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撩起被子,慢慢把被子叠好,再把枕头放在叠好的被子上,然后把被子整齐地码放在床的中间。
回到自己床上坐下来,赵友厚看着田四化床上叠得整齐的被子,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不是被子,像是一座房子,被子上的枕头就像鼓起的房顶,红色的枕巾像铺上去的红瓦片,白色的枕边像包上去的白房檐,一座多漂亮的房子啊!田四化曾经跟他说过,他老家的房子是他结婚前盖的,又气派又好看,整个村里,除了村长家的房子,再没哪家的房子比他家的房子更气派好看了。还说,他这些年上班挣的钱全都用在盖房子上了。不知道眼前这座漂亮的房子像不像四化哥老家的房子。
十几个小时前,四化哥还果断地许诺,下个休班的日子陪他去看房子。现在没了四化哥,谁能陪他去看房子呢?在他心里再也找不出陪他去看房子的人了。
上午在矿里他还对区长说,四化哥没有病,早上还吃了二十个包子,三个鸡蛋和一碗油茶呢。区长骂他,说妈的,他没病,你有病!他说,我也没病,四化哥更没病。区长吼他,让他闭嘴。他没闭嘴,说四化哥就是没病。区长一脸无奈,缓了缓口气说,你小子给我记住,田四化就是心脏病突发死的,是病故,不是工伤!
现在想起来,当时区长生气对他发火的样子,又凶又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区长可是从来没这样对待过他。他想,区长不应该对他发火。集团领导不了解四化哥,说四化哥是有病死的,区长怎么能也这样说呢?
四化哥每顿饭能吃五个大馍,一大碗菜和一大碗汤;如果吃米饭,能吃两碗米饭,一盘菜和两碗汤;喝白酒能喝八两酒,啤酒能喝八瓶;夏天吃西瓜,能吃一个大西瓜;冬天吃烤红芋,吸溜着嘴,一气能吃四五个。有病的人,谁能有这么大的饭量?有病的人,谁能有这么好的胃口?
区长当着干部,从没和四化哥一块儿吃过饭,当然不会知道四化哥饭量有多大,胃口有多好了。可是,区长应该知道四化哥力气大,能干活呀!全区一百多人,没有一个人有四化哥力气大的。四化哥一个胳肢窝里可以夹一根铁柱子在工作面上走,别人谁行?四化哥攉起煤来像台推土机,获得过矿上好几届“采煤能手”称号呢,这个区长应该知道吧?这么大力气的人,会有什么病?这么能干的人,怎么能有病?
四化哥根本就没有病,更没有什么心脏病,四化哥是被冒顶活活埋死的。四化哥瞬间从他眼前消失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说四化哥是心脏病突发而死的,四化哥冤枉呀!
此时,两眼盯着对面床上叠得像一座房子似的被子,赵友厚难受而无奈地说:“四化哥,他們冤枉你了!”
这是晚上回到宿舍,赵友厚说的第三句话。
八、区长不讲道理
第二天上井后,赵友厚并没像往常那样,坐在会议室里等着班长召开班后会,而是直接去敲区长办公室的门。门一打开,还没走进屋里,赵友厚张口就说:“区长,你们冤枉四化哥了,四化哥根本没有病,他就是被活活埋死的!”
区长眉头蹙了蹙,说:“你有完没完呀?昨天怎么对你说的?再跟你说一遍,田四化就是心脏病突发在井下病故的!你不要再胡乱瞎说什么了!”
“不,不是,我是亲眼看见四化哥被冒顶埋死的,真的,区长。”赵友厚说。
“你亲眼看见的都是真实情况吗?”区长往椅子上靠了靠,“谁能证明你说的他是被冒顶埋的?”
赵友厚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说:“三条腿和马师傅都知道。”
区长问:“他们知道什么?”
“三条腿和马师傅他们俩一组,就在我和四化哥旁边,刚一冒顶,三条腿和马师傅就跑过来扒人了,后来班长也过来了,最后是我们几个人一起把四化哥扒出来的。”说完,赵友厚向旁边会议室一指,“不信,你问问他们呀。”
“我上哪儿去问他们?”区长气短地说了句。
“他们现在就在会议室里坐着呢。”赵友厚说。
区长迟疑了一会儿,说:“那你把他们几个喊过来,我问问他们。”
赵友厚马上走出去,到会议室里喊人。
班后会因为上井职工没有到齐,还没开始。赵友厚先喊三条腿,三条腿坐在椅子上叼着烟,两眼一闭,不理他。
赵友厚去喊马师傅,马师傅把头一低。
赵友厚又去喊班长,班长正在填写工作记录,头也不抬。
赵友厚在会议室转了一圈儿,只好又回到区长办公室,对区长说:“我喊他们,他们都不来。”
区长问:“他们为什么不来?”
赵友厚说:“我不知道。”
区长“啪”地一拍桌子,怒声说:“你怎么不知道了?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就是不知道你自己是个憨子!”
赵友厚努了努嘴,不解地看看区长,说:“区长你别生气呀,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冤枉四化哥了,四化哥根本没有病,就是被冒顶活活埋死的。我不骗你,四化哥身体可壮实了,昨天早上我们下井走在大巷里,他还说下个休班要加班呢,是我要他陪我去看房子,他才说那就不加了,下个休班陪我去看房子……”
“滚出去!”区长再也控制不住了。
赵友厚再走进会议室参加班后会时,会议室已经空无一人了。他有点儿诧异,刚才还坐满一屋子人准备开会,怎么不开了?要么是开完散会了,怎么开得这么快呢?没人就没人吧,反正他现在也不想开会,心里正对区长生怨气呢。
区长变了。赵友厚坚定地认为区长变了。这才几天,区长怎么说变就变得这么快呢?以前区长不是这样的,以前区长从没对他发过火,更没动过怒。经常批评别人,却从没批评过他。以前区长对他可好了,他要干什么工作,区长就同意他干什么工作。他想请几天假,区长就批准他几天假。而且区长还经常主动关心他,好几回问他对象谈得怎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喝他的喜酒。每回都能让他感动不已——区长不仅操心全区的工作,还操心着他的婚姻大事,区长是个好人哩!
可现在区长变了。区长变怎么啦?赵友厚思忖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区长变得不讲道理了。接着又无奈地想,区长毕竟是区长,他变了我也没办法,但他不该冤枉四化哥。
赵友厚走出会议室,一股风裹着煤尘吹在他脸上,他揉了揉眼,幸好煤尘没吹进眼里。走了十几米,赵友厚便走到矿行政办公大楼。抬头看看大楼,赵友厚突然想,区长变了,听不进别人的话了。干脆找矿长去,亲自说给矿长听听,不能让四化哥这么冤枉。冤枉一个活人,活人能喊冤诉苦;冤枉一个死人,死人没地方申诉呀!
刚走到矿行政办公大楼门口,赵友厚又突然站住了。赵友厚站住,是因为心里畏惧——工人们都说毛矿长两眼瞪得像牛眼一样,很难看到他的笑脸,而且说话做事霸道得很。区长只是不讲理才听不进他的话,矿长霸道,怕更不会理睬他了。犹豫了一会儿,赵友厚想,不理睬也要找他,谁叫他是矿长呢。矿长有权,他不让谁冤枉,谁就不会冤枉。只要如实地把四化哥没病和被埋的真实情况说给毛矿长听听,兴许毛矿长点点头,四化哥就不冤枉了。
赵友厚敲开矿长办公室的门,毛矿长正在看东西,因为纸上印着几个大红字,赵友厚知道那是文件。见他进来,毛矿长把文件放下,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毛矿长说话倒很平和,声音不高不低,问:“你有什么事吗?”
赵友厚没敢去看毛矿长的眼睛,只盯着他肉乎乎的脖子,说:“矿长,我跟你说说四化哥。四化哥他根本没有病,他身体可壮实了,能吃能干……四化哥就是被冒顶埋死的,我亲眼看见的……矿长,你们冤枉四化哥了……”
毛矿长一直听他说完,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先摁了几下电话,然后声音不高不低,通情达理地说:“你叫憨……噢,你姓赵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工人。你刚才说的情况我都记下了,你先回去吧,啊!”
毛矿长的话刚落音,进来两个保安,迅速把赵友厚拉走了。
从矿行政办公大楼出来,赵友厚张嘴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尔后又张着嘴慢慢地吐了出来。实际上,他在心里松了兩口气,一口气是,原来毛矿长一点儿也不霸道嘛,多随和呀!一口气是,毛矿长亲口说把他说的话都记下了,毛矿长能记下他的话,就不会再说四化哥是有病死的了,四化哥就不冤枉了。
一下子松了两口气,赵友厚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因为再没有了和田四化一起吃饭的机会,他早饭就没了胃口,只吃了三个包子,在井下干了一班的活儿,早就消耗完了。
人一饿就没劲,没劲就不想走路,出了矿大门,赵友厚招手喊了一辆三轮车。开三轮车的是个中年妇女,一看就是个矿工家属。她问赵友厚去哪里。赵友厚说饮食一条街。她问这时候还没吃饭呀?赵友厚说没吃。她问你上啥班?赵友厚说早班。她问早班咋这么晚才下班?赵友厚说去找区长和矿长了。她说哎呀,你找的可都是当官的,你不简单呀!赵友厚反问她,你没听说昨天矿上出事故了吗?她说听说了,死了一个人,小伙子,还不到三十岁呢。赵友厚说那人是我四化哥。她问你亲哥吗?赵友厚想想说,算我亲哥哩。她问咋死的?赵友厚说被冒顶埋死的。她说听说是在有井下犯了心脏病死的呀。赵友厚说我四化哥没病,就是被冒顶埋死的。她问那为啥矿上说是病死的?赵友厚说他们冤枉四化哥了。随即,又说所以我才去找区长和矿长反映情况呢。
正说着,三轮车突然停了下来。开车的矿工家属回过头认真地问,那人到底是你啥人?赵友厚说我四化哥呀!她问堂哥还是表哥?赵友厚说我们俩住一个宿舍,我管叫他哥。她说大家都说他是在井下犯了心脏病死的,你咋不这样说呢?赵友厚说四化哥根本就没病,就是被冒顶埋死的呀。她说如果照你这种说法,上边追查下来,还不把区长矿长给撸了?她又说咱们工人不管他当区长矿长的,咱们要的是钱。你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如果是埋死的,那就得算事故,只要算事故,今年全矿的安全奖就泡汤了,你一样也拿不上了。赵友厚眨眨眼,说四化哥就是被埋死的,就是工伤,说他病死的,他冤枉。她问那你不想要奖金了?赵友厚说我想要。她说你想要奖金就不能说是工伤。赵友厚说那我不要,我就要说四化哥被冤枉了。
开三轮车的矿工家属用疑惑的眼光看看赵友厚半天,不耐烦地说,车坏了,你下去吧!
九、认识娜娜
赵友厚走进饮食一条街时,许多小饭馆已经关门了,有几家没关门,但也正在收案子、封炉子。午饭不像晚饭,因为人们下午还要上班、做事,一般都吃得简单,时间也短,小饭馆关门也早。大多饭馆都把一天的生意着重放在晚上。
走到王麻子饭馆时,赵友厚随意瞟了一眼,看见门口炉子里还蹿着红彤彤的火苗,王麻子和他老婆正坐在那里剥毛豆。赵友厚不由得停了一下脚步,王麻子喊了句:“憨子,你四化哥在井下犯病死了,你咋还有心情吃饭呀?”
赵友厚本来不想搭理他,想想,还是回了他一句:“四化哥不是有病死旳,是工伤死的。”
“不是吧,听说是在井下犯了心脏病死的。”
“你胡说!”
“你这屌孩子,这死人的事,我能胡说吗?”
“你又不是我们矿上的工人,你怎么知道?”
“噢,我不是你们矿上的工人,就不知道啦?对你说吧,老子啥都知道。”王麻子停顿一下,“我还知道娜娜喜欢你四化哥,你四化哥却不喜欢娜娜,而你个屌孩子喜欢娜娜呢……”
听王麻子提到娜娜,赵友厚站着想了想,然后径直朝王麻子店里走去。刚走到门口,瞪了一眼王麻子,说:“我还没吃饭呢,给我拌个凉菜,炒个青椒肉丝,两瓶啤酒,一碗米饭。”
王麻子看着赵友厚进来,半信半疑地问:“你真没吃饭呀?”
赵友厚点点头。
王麻子说:“那你先告诉我,这一年多为啥不来我这店里吃饭?”
赵友厚说:“你问问你自己吧。”
王麻子一愣,说:“我知道还问你干啥?”
趙友厚说:“快弄菜吧,不弄我走了。”
王麻子说:“你这屌孩子,你不是刚进来吗?先喝杯茶等会儿。”说完,就站起来去弄菜。
赵友厚坐下来,并没喝茶,也没盯着王麻子两口子弄菜弄饭,而是看着靠门口的那张空桌子,两眼一眨不眨,看着看着,就看见了娜娜坐在那张桌子边……
赵友厚第一次看见娜娜时,娜娜就坐在靠门口的那张桌子边,朝外喊:“田哥,你怎么去别的店里吃饭啦?”
田四化说:“我们去吃水饺了,你们这里没水饺。”
赵友厚跟在田四化身后问:“四化哥,这人是谁呀?”
田四化说:“娜娜,王麻子店里的服务员。”
赵友厚嘀咕一句:“长得怪好看哩。”
田四化回头看了赵友厚一眼,赵友厚马上低下头,脸红成一片。
第二天,田四化就带赵友厚去王麻子店里吃饭。见田四化进来,娜娜马上从椅子上弹起来,有几分兴奋地说:“田哥你们先坐哈,我给你们泡茶去,吃什么你们自己点吧。”
等娜娜过来倒茶时,田四化向她介绍说:“这是我兄弟,叫小厚,大名叫赵友厚。”
娜娜看看赵友厚,撇着嘴唇说:“是嘛。”然后想了想,就说:“那我就喊你小赵吧。”
赵友厚咧着嘴羞涩地笑笑,问:“你叫娜娜?”
娜娜说:“是啊,这名字不好听吗?田哥可是说这名字好听呢,洋气。”说着,娜娜放下茶壶,随手从篮子里拿了两根黄瓜,先递给赵友厚一根,把另一根用餐巾纸擦了又擦,才递给田四化。
后来,不论是单独吃饭,还是两个人一块儿吃饭,赵友厚和田四化就经常去王麻子店里吃,因为娜娜经常坐在靠门口的那张桌子边。
曾经有过半个月,田四化不愿去王麻子店里吃饭了。赵友厚问他为什么。他说常吃一家就没胃口了。赵友厚想想也是,难怪总觉得王麻子烧什么菜都一个味儿似的,看来是吃得太多了。不过,他还是乐意去王麻子饭店。
不久一天,田四化突然问赵友厚,说:“小厚,想找对象不?”
赵友厚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四化哥,我想找,老早就想找了。我爹没娶老婆,我一定得娶个老婆哩。”
田四化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估计你会喜欢的。”
赵友厚看看田四化,说:“四化哥,你自己还没有对象呢。”
田四化使劲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飘在脸上,说:“我有对象。”
赵友厚问:“她在哪里?没见你领她来咱们宿舍呀?”
田四化说:“她在我们老家,我俩是同学。我们快结婚了。”
赵友厚马上问:“真的啊四化哥?”
田四化说:“跟你撒什么谎?”
赵友厚迟疑了一会儿,说:“那你就给我介绍一个吧。”
田四化说:“这女孩你认识。”
赵友厚问:“谁?”
田四化说:“娜娜。怎么样?”
田四化刚说出娜娜两个字,赵友厚心里忽然一颤,马上“怦怦”乱跳,很快满脸涨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有感动:原来四化哥也知道我喜欢娜娜呀!
田四化说:“晚上咱们去王麻子饭店吃饭去。”
赵友厚问:“那我给她买个什么礼物呢?”
田四化说:“我操,你这么着急干嘛!现在什么东西都不买,今后你俩谈成了,你想买什么买什么。”
赵友厚没吱声,但他还是悄悄地给娜娜买了一份礼物,这是三天以后的事。
赵友厚送给娜娜礼物是在一个晚上,饭店打烊之后,娜娜走出街口时,赵友厚送给她的。之前,赵友厚在饮食一条街街口蹲着等娜娜等了两个多小时。
看见娜娜胸脯一颤一颤地走过来,赵友厚站起来把礼物递给她。
娜娜撇着嘴唇问:“这是什么呀?”
赵友厚说:“化妆品。”
娜娜问:“你送给我的吗?”
赵友厚说:“我听说你们女孩儿都喜欢化妆品呢。”
娜娜问:“田哥和你说什么啦?”
赵友厚说:“说了,说了。”
娜娜说:“谢谢你啊小赵,你回吧,我也回了。”
自从送给娜娜化妆品以后,赵友厚觉得心里不仅踏实了,而且也幸福许多。整个人变得精神而又兴奋了,话也多了,常常主动陪着田四化喝酒,还学着抽烟。他认为,一个有了对象的人,就应该学会很多男人都会的东西,可抽了几回烟,他实在抽不下去了。酒还是可以喝点儿的,但是,喝过酒就更会想到娜娜,想得心里一阵一阵难受。
哪知,时间不长,娜娜却离开了矿区。
娜娜离开矿区的那天,也正是田四化回老家结婚的日子。那天中午,赵友厚一个人去王麻子饭店吃饭,却不见娜娜。赵友厚问王麻子,王麻子怒声怒气地说,老子不知道。看王麻子一脸生气的样子,赵友厚再没敢多问,匆匆吃完饭就走了。
从饮食一条街刚出来,赵友厚一抬头看见娜娜拉着行李箱向公交站台走去。
赵友厚马上追过去,问:“娜娜,你去哪里呀?”
娜娜站住了,一时没说话,但嘴一撇一撇地看着赵友厚。赵友厚不知道娜娜怎么了,心里顿时慌了起来。又问了句:“娜娜,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广州。”
“你去广州干什么?”
“打工呗。”
“怎么,王麻子不让你干了?”
“别提他,两口子都不是好人!”
“他们撵你走了?”
“谁希罕他们撵嘛!”
说着,娜娜撇撇嘴,赵友厚看见娜娜的嘴唇很干,泛着一层白色。赵友厚马上跑到路边的小店买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娜娜拧开矿泉水时,赵友厚低下头,说:“你不能走哩。”
娜娜先是喝了几口水,用手抹了一下嘴,说:“我为什么不能走嘛?”
赵友厚突然急了,吞吐着说:“你走了,咱们俩……俩怎么办?”
娜娜抬头看看天空,说:“小趙,咱们俩合适吗?”
赵友厚不知说什么,两眼委屈而又不解地看着娜娜。
娜娜说:“小赵,你了解我的感情吗?你不了解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是吧?喜欢有时就是受苦。我受过苦,现在你也要受苦,我们干嘛要自己给自己苦受呢……你是个好人,好好上班,多攒些钱,不能一辈子住单身宿舍嘛……”
“我买房子!”没等娜娜说完,赵友厚马上打断说。
“你应该买房子,不买房子今后怎么结婚嘛。”娜娜说。
赵友厚问:“我买了房子,你会回来吗?”
“我想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娜娜两眼又一次抬头看着天空,赵友厚看见她眼角上有两滴泪。
这时,一辆公交车驶来,娜娜拉着行李,向赵友厚招招手,很快上了车。
看着走上公交车的娜娜,赵友厚朝她喊了句:“娜娜,我买好房子等你回来啊!”
…… ……
王麻子把凉拌菜和青椒炒肉丝全都端到赵友厚面前,赵友厚两眼还在盯着门口那张桌子。王麻子又把啤酒打开推到他面前,赵友厚才回过神来,拿起啤酒瓶,对嘴抽了一气。
王麻子抱着茶壶坐在旁边问:“你个屌孩子今天咋这么晚才来吃饭?咋样,一年多没吃我炒的菜了,好吃吧?”
赵友厚只顾埋头吃菜,抬头喝酒。临近吃好喝好时,他突然问王麻子:“去年娜娜是不是你撵走的?”
王麻子一愣,想了想,笑着说:“我凭啥告诉你呢?”
赵友厚说:“你不告诉我,你就更不是个好人!”
王麻子说:“你这个屌孩子,我咋不是个好人了?”
赵友厚说:“你就不是个好人!”
王麻子说:“日你娘的,你个屌孩子长能耐了。我不是好人,谁是好人?你四化哥是好人吧,可惜他死了。还有谁呢,对了,娜娜也是你心里的好人,可惜她去广州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等王麻子说完,赵友厚站起来,掏出二十块钱甩在桌子上,夺门而去。
十、雨淹的哭声
从饮食一条街回到宿舍,刚把门打开,赵友厚就惊呆了。
田四化床上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床上的一切东西都不见了。放在床头柜上的两只箱子也不见了,抽屉也被清理一空,衣架上的衣服也没了。再看看,连毛巾、茶缸和拖鞋都不见了。所有属于田四化的东西都没了,只有田四化在井下戴过的一个安全帽丢在床底下。
这间宿舍,除了他和田四化之外,能打开房间门的只有宿舍管理员老王。把屋里瞅了一遍,赵友厚正想出去找老王问个究竟,老王已经站在门口。
赵友厚问:“四化哥的东西怎么都没有了?”
老王说:“上午已经被他老家来人收拾拿走了。”
赵友厚问:“四化哥的老婆来了没有?”
老王说:“能不来吗,就是他老婆要求把他所有的东西,不管用过的没用过的,只要是他的东西,都拿走。”
赵友厚问:“四化哥的老婆她们现在在哪里?”
老王说:“以往伤亡家属来矿上都住在矿上招待所,这回矿上把他们安排到市区宾馆里去住了。”
赵友厚说:“什么宾馆?王师傅,我想去见见四化哥的老婆。”
老王说:“憨子呀,你见不到他们的。再说我也不知道哪家宾馆,就是你能找到,也不会让你见啊。”
赵友厚说:“四化哥不在了,我想见见他的亲人。”
老王说:“憨子呀,我知道你和田四化一个房间住几年住出感情了,他把你当弟弟,你把他当哥哥,可现在他总归不在了,你见他的亲人也没啥意思了。听我说,人死如灯灭,你只要记住他过去的亮光就行了。”
赵友厚想了想,问:“王师傅,四化哥应该是哪天火化呀?”
老王说:“如果事情处理得顺利,按风俗三天火化,那就应该是明天。”
赵友厚说:“那我明天就不上班了,去和四化哥遗体告别,以后再也看不到四化哥了。”
老王问:“你们单位通知你去参加遗体告别了?”
赵友厚说:“没有。”
老王欲言又止,少顷,扫了一眼房间,说:“田四化不在了,这个房间暂时不再安排人进来了,你就一个人住吧,今后谈个对象也方便。”
老王说完走了出去。
老王走后,几个去上夜班的矿工走在楼下互相搭讪——有人说咱们明早上井就不回宿舍了吧?有人说还不知道具体火化时间呢。又有人说区里不是通知过了明天上午八点半吗。还有人说他娘的老子就怕去火葬场了。
听到工友们说话,等赵友厚出来想问问他们,是不是明天田四化遗体火化,几个人已经骑上自行车出了宿舍大门。赵友厚转念一想,就去门岗打电话问区长田四化遗体什么时候火化。区长不在,值班干部告诉他,田四化遗体什么时候火化什么时候通知他。赵友厚说,人死都是三天火化,应该是明天火化呀。值班干部说,谁告诉你人死就必须三天火化?赵友厚说,我听他们说好像是明天四化哥的遗体火化。值班干部说我没听说,随即便挂了电话。
从门岗室出来,天已经快黑了,赵友厚没回宿舍,就朝街上走去。
再回到宿舍时,赵友厚把买回来的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都是田四化喜欢的东西,一瓶尖庄大曲,一盒黄山烟,一只烧鸡,一袋花生米,一碗油茶。
他先点着两根烟,一根放在田四化床沿上,一根叼在自己嘴上。接着,把酒瓶打开倒满两只杯子,又把烧鸡和花生米放在碗里,嘴上的烟已经把他两眼熏得流出了眼泪。他抹了一把眼泪,正准备端起酒杯时,突然又停了下来。他走到田四化床边,弯腰从床底下拿起那个安全帽,用毛巾擦了又擦,尔后把它放在田四化床上中间的位置,并端过一杯酒放在安全帽的帽檐前。
做完这一切,赵友厚端起一杯酒,蹲在田四化床边,两眼盯着床上的安全帽,哀伤地说:“四化哥,咱们喝酒吧。”
说着,他有点儿抽搐的嘴唇抿了一口酒,默默地在心里对着安全帽说—— 四化哥,你喝酒吧,是尖庄大曲哩;四化哥,你抽烟吧,是红盒黄山哩;四化哥,你吃烧鸡吧,你吃花生米吧,你喝口油茶吧。你吃呀,你喝呀,四化哥!……四化哥,你死了,我怎么辦呢?以后再也没有人天天和我一块儿上班一块儿吃饭了。你不该死,不该死呀!你死了,谁陪我去看房子呀?不买房子,我怎么娶娜娜?我对她说过的,我买好房子等她回来……四化哥,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差点儿冤枉了你,你明明是被冒顶埋死的,他们硬说你是有病死的,还说是心脏病。可我知道四化哥你没病呀,你的身体壮实得很哩,我是亲眼看见你被埋的呀!四化哥,下午我去区长,区长变了,变得不讲道理了。我只好又去找矿长,我跟矿长说了你没病,就是被活活埋死的。矿长把我说的话都记下了。矿长记下了,就不会让你冤枉了……四化哥,现在这个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看见你的床,我心里就难受。你不在了,我一个人住在这个屋里有点儿害怕哩,四化哥……
赵友厚手里的酒杯再也端不住了,他把酒杯放在地上,两手抱着头哭泣起来。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赵友厚抬手擦擦眼泪,只见三条腿和一个青年工友,每人手中都拎着两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赵友厚顿生疑惑,模糊的目光看着两个人。
青年工友上前把赵友厚从地上拉了起来。
三条腿说:“憨子,怕你小子孤单难受,我们过来陪陪你,就算为田四化守灵吧,也算和他喝一顿告别酒。”
青年工友接着说:“是啊,田四化活着的时候我还没和他喝过酒呢。”
赵友厚一时没吱声,模糊的目光变得呆滞起来。看着三条腿和青年工友把拎来的塑料袋一一解开,从袋里拿出两瓶白酒,十来瓶啤酒,两只烧鸡,几种凉拌素菜,几大块切好的牛肉,还有几包香烟,他喉咙咽了咽,想说而又说不出什么。
青年工友把赵友厚先前摆放的食品拢了拢,将掏出的东西全都摆放在桌子上。并把酒瓶打开,倒了四杯酒。然后看看三条腿。
这时,三条腿一扫往日的粗鄙和轻佻,面带恭敬和哀伤,好像忽略了屋里的赵友厚,瞅着青年工友把酒和食品一一摆放妥当,尔后才从怀里掏出一把线香,从中抽出几根,用打火机点着,轻轻横放在田四化床沿边,和赵友厚先前放上去的一根香烟并排放着。三条腿又点上一根烟摆放在它旁边。没等燃着的香味弥散开来,三条腿走到桌前端起一杯酒,说:“来,咱们一起先敬田四化一杯酒。”
青年工友伸手端起一杯酒,赵友厚迟疑了一下,看看三条腿的脸,三条腿脸上罩着悲哀和真诚。赵友厚这才站起来端过一杯酒,走过去和三条腿及青年工友并排伫立在田四化床前。
三条腿双手捧着酒杯,躬着腰把一杯酒洒在地上。青年工友学着三条腿也把手里的酒洒在地上。赵友厚站着一时没动,两眼呆呆地盯着田四化的安全帽,泪水满盈。三条腿歪头瞥了他一会儿,他全然不晓。青年工友拿胳膊肘碰碰他,他才双手颤抖着躬下腰,笨拙地把一杯酒泼洒在田四化床前的地上。
“你们俩先喝吧。”三条腿说着,又倒了杯酒端在手里,在田四化床前蹲了下来,沙哑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哀伤的愧疚说:“田老弟,让我三条腿再诚心诚意地敬你一杯吧,不管怎样,你也要把这杯酒喝了。田老弟,我心里清楚,你活着的时候,看不起我,不待见我,我以前不怪你,现在更不怪你。我自己也知道我这个熊人有些毛病,可那也是我的一种活法呀。我也想做个完人,可由不了心性啊!现在你走了,咱们再也不能在一个掌子面上攉煤了,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了。不过,迟早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的,你千万别不理我呀!”
说着,三条腿把一杯酒洒在地上,“田老弟,你走得这么快,可别怪罪我们哟,当时我和马师傅,还有你憨子兄弟,我们把吃奶的劲都使完了,没想到还是晚了,把你扒出来你已经断气了。田老弟,咱们矿工的命不值钱呀。要是搁在从前打仗年代,你就是光荣烈士啊!现在没什么烈士了,可你是因公伤亡,走得也值了。只可惜走得早了,早了,你还年轻啊……”
说完,三条腿走到桌子边坐下,连倒三杯酒自己干了,然后点根烟默默抽着。
赵友厚早已被三条腿的举动和话语感染得热泪满眶,这时,啜泣着问:“领导不冤枉四化哥了?承认他是工伤死亡了?”
三条腿点点头。
赵友厚泪眼里倏地闪出一丝亮光……然后站起来,学着三条腿的样子,先倒满一杯酒洒在田四化床前的地上,泣声说:“四化哥,领导承认你是工伤死亡了,你不冤枉了!你再喝一杯吧!”接着,又学着三条腿,倒了三杯酒,自己连续干了。
重新坐回床边,赵友厚问:“四化哥是明天火化吗?”
青年工友没吱声,拿眼瞟瞟三条腿。
三条腿看一眼青年工友,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用肯定的语气说:“是的。来吧,咱们喝酒,不能让田四化在世上这最后一夜孤孤单单熬过呀!他喜欢喝酒,咱们就好好陪他喝一夜,明天讓他痛痛快快上路!”
赵友厚说:“明天我要去火葬场和四化哥遗体告别。”
这时,青年工友瞥了三条腿一眼,说:“去,咱们都去。”
三个人各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忽然,窗外“咔擦”一声震响!
屋里的三个人并没在意,也没想到,它是这个春天的第一声春雷。
…… ……
赵友厚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了。
窗外雨声一片,阴暗的光亮被雨淋得昏昏沉沉。
赵友厚勉强睁开眼睛,顿觉一阵头痛和舌干口渴,瞟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疾速翻身从床上下来,并马上喊醒三条腿和青年工友。其实他俩早已醒了。
赵友厚一边匆忙穿着衣服,一边催促他俩:“你们快点儿呀,都十点了,晚了咱们就赶不上和四化哥遗体告别了!”
青年工友倒不见慌忙,磨磨蹭蹭地穿着衣服。而三条腿只是从睡姿中坐起,顺手点上一根烟抽着。
见状,赵友厚乞求地说:“你们快点儿呀!再晚了就看不上四化哥最后一眼了!”说罢,就走过去把门打开。霎时,“哗哗啦啦”的雨声灌满一屋。
这时,三条腿平静地说:“来不及了。”
赵友厚忽然一愣,怒气冲冲地说:“怎么来不及了?你们不去我去!”
三条腿这才从床上站起来,轻声地呵斥道:“你小子站住!”而后顿了顿,叹气说:“别去了,这时候你四化哥早已变成一把灰了。”
青年工友也说:“别去了,现在已火化过了。”
赵友厚顿时一脸绝望,痛苦地看看俩人,夺门而出。
如注的雨水,把天地连成一片,赵友厚头顶春雨,站在宿舍大院里,号啕大哭。边哭边喊:“四化哥—— 四化哥—— ”
雨声模糊了人们的听觉。有人问道,是谁在那里哭喊?
有人回说,憨子。
雨越下越大,恣意而无情地淹没着赵友厚的号啕声……
秋 野:本名张开平。淮北矿业集团职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淮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靑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时光照着我的脸》 ,中短篇小说集《去看一条河》《我们不能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