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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教育家卢作孚

2018-08-03张喁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8期
关键词:卢作孚北碚梁漱溟

文_张喁

卢作孚(1893年4月14日—1952年2月8日),重庆市合川人,近代著名爱国实业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民生公司创始人、中国航运业先驱,被誉为“中国船王”“北碚之父”

对梁漱溟的启发

卢作孚以实业家、爱国者闻名于世,但和同是乡村建设、早期现代教育的践行者黄炎培、陶行知、晏阳初、梁漱溟等著名人物比起来,在今天他已不太被人知晓。其实业家、爱国者头衔,反倒显得平庸,似乎在大浪淘沙的时代之后,必然归于沉寂,被人遗忘。

所谓实业家,大抵是做事之人,发展经济的功臣。通俗点说就是商人,而且不是普通的商人,须是一个时代的大商人。但在人类文化史上,实业家好像先天后天都和思想家、读书人不兼容。人们倾向于认为,能做事的人,大抵不能读多少书;读得书的人,大抵又不太能做事。比如卢作孚,正经文凭就只有小学毕业,他难道又是一例实业界的“刘项原来不读书”吗?

梁漱溟先生和卢作孚是好友,梁是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但在其著名的《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中,却大段引用了卢作孚的著述——

家庭生活是中国人第一重的社会生活,亲戚邻里朋友等关系是中国人第二重的社会生活……中国人除了家庭,没有社会。就农业言,一个农业经营是一个家庭。就商业言,外面是商店,里面就是家庭。就工业言,一个家庭里安了几部织机,便是工厂。就教育言,旧时教散馆是在自己家庭里,教专馆是在人家家庭里。就政治言,一个衙门往往就是一个家庭;一个官吏来了,就是一个家长来了……你须用尽力量去维持经营你的家庭。你须为它增加财富,你须为它提高地位。不但你的家庭这样仰望于你,社会众人亦是以你的家庭兴败为奖惩。最好是你能兴家;其次是你能管家;最叹息的是不幸而败家……

这里引用的文字,摘自卢作孚《中国的建设问题与人的训练》一书中《建设中国的困难与其必循的道路》一文,写于1934年。梁漱溟循着卢作孚对中国人的家庭的思路,“从中国人的家说起”,在20世纪40年代完成了他的《中国文化要义》。这就足以可见,在大学问家梁漱溟先生眼里,卢作孚绝不是一位不会读书没有思想的实业家。

事实上,《中国文化要义》一书写成于抗战之后的重庆北碚,而“作孚先生还热心致力于地方和农村建设事业。重庆北碚就是他一手筹划和开创而发展起来的”。彼时梁漱溟“在这景色宜人的北碚息影长达三年之久,静心从事著述”,“我在北碚从事的种种活动中,自然都得到作孚先生及其胞弟子英先生的热心支持和帮助。”(梁漱溟《怀念卢作孚先生》)

梁漱溟对卢作孚的评价非常之高,誉其为“胸怀高旷,公而忘私,为而不有,庶几可比之于古之圣贤。”民国的周善培老先生是宋儒周敦颐之后,在卢作孚二十几岁的时候,逢人就将拇指一翘,赞卢氏道:“论人品,可以算这个!”而中国乡村建设的先驱晏阳初先生常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作孚”,更是毫无保留地称赞卢作孚——

我一生奔走东西,相交者可谓不少。但唯有作孚兄是我最敬佩的至友。他是位完人,长处太多了……

都是为了教育

即便民国大师在当代中国成为文化热点,但人们对民国大师生命完善所达到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而正是有了完善的生命,卢作孚在发展经济、报效社会的同时,对社会与时代又有精深独到的见解,并且能够形诸文字,妙笔生花,作为此完美生命的见证。

在实业上,卢作孚是中国三四十年代的传奇。1926年,他在故乡四川合川,从一条仅70吨的小客船开始,逐渐统一川江航运,十年后在上海、南京、武汉、宜昌等地设立分公司,及至抗战胜利后,更是开通了全球远洋航线,拥有江海轮148艘,总吨位5万多吨,员工多达上万人,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民营航运公司,是名副其实的“中国船王”。

然而卢作孚航运实业的成功,并不是靠今天人们想象中的江湖冒险得来的。卢作孚运营实业的核心思想,是技术和管理。技术当然来自五四时期昌明的科学思想,甚而至于来自更早的“西学为用”。但技术被卢作孚看重,跟他年轻时担任小学数学教员的经历有关。

1908年辛亥革命前夕,年仅15岁的小学毕业生卢作孚从故乡合川徒步来到成都,抱着浓厚的兴趣开始自修数学。短短一年时间,卢作孚超凡的主动自学能力和逻辑推演能力,让他迅速学完了中文版的全部数学课程,并且开始招收数学补习生,还自编数学教材。21岁,卢作孚编写的《代数难题解》一书在重庆印制发行。

晏阳初、梁漱溟和卢作孚被称为乡村建设运动三杰。图为1935年,从事乡村建设运动的同仁合影于邹平。前排左一为梁漱溟,右二为晏阳初

1930年卢作孚在峡防局局长任上,北碚实验区利用文化基金创办的三峡染织厂,为四川第一家机器织布厂

辛亥革命后四川军阀混战,卢作孚在重庆担任中小学数学教师,他教的学生,往往能够考倒高年级的学生。卢作孚透露数学其实很简单,“唯一的施教方法,就是教学生如何去思想,并且如何把思想活用到数学上去……要做到这个段位,并不困难,只要告诉学生五个秘诀:(1)看清楚,(2)听清楚,(3)想清楚,(4)说清楚,(5)写清楚……”

另一方面,卢作孚的管理思维,如他自己所说“人生的快慰不在于享受幸福,而在于创造幸福;不在于创造个人的幸福,供给个人享受,而在于创造公众幸福,与公众一同享受”,其实这思想来自卢梭的《民约论》(《社会契约论》),也来自孙中山“天下为公”。所以,他的航运公司,取“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为名,而且在卢作孚看来,这些社会改造理论,从根本上说都是教育理论,因为它们提供的都是“人的训练”方法。

“寻求希望,必于教育事业”

为了实现自己的“教育救国”理想,年轻的卢作孚拟就一封万言书给四川军阀杨森,疾呼“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卢作孚此说让杨森感到“深获我心”,于是在此后的几年中,创造条件让卢作孚主持川南教育改革。

按照自己早有的设想,卢作孚首先创办了通俗教育会,开展以民众教育为中心的通俗教育实验;同时大刀阔斧改革学校教育,从川南师范学校入手,第一打破教科书,只选择教本当中一部分适当的教材,“其余自学生环境中选出来”;“第二打开校门,使学生日常能与自然和社会接触”。

得益于在成都《川报》《群报》的办报经验,卢作孚还主编发行《教育月刊》,传播“教育救国”理念:“国中万事,希望若绝,寻求希望,必于教育事业。”

卢作孚的教育实验使川南“新教育”焕然一新,然而他的教育事业的根基却是地方军阀杨森的支持,随着杨森势力的起落,不到而立之年的卢作孚的教育事业也命运多舛。

1924年初杨森东山再起担任四川省长,立即电召卢作孚任四川省教育厅长。卢作孚谢绝聘任,却建议在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创办成都通俗教育馆,继续发展民众教育,进行新的“集团生活”实验。

何为“集团生活”?如前梁漱溟先生引用卢作孚所述,两千年来中国人的“集团生活”无外乎家庭生活和亲戚邻里朋友生活。然而,“世界既成了现代的世界,任何人都逃不出现代的集团生活”,“这种集团,最低限度也应扩大到以一国为单位而后止”,“世界上各个集团在比赛斗争,因而每个集团都有它的强有力的道德条件支配着……中国的人不能再安眠于以往的情况当中了。除立马起来反对现代之外,只有跟着人家向前飞跑之一法。最低限度,也要跑去赶着先进的国家,才可以说上生存。”(卢作孚《社会生活与集团生活》)

卢作孚的航运公司,取“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为名,意在天下为公,救国救民。图为卢作孚故居一角

可见,我们一般所说的教育,都发生在学校之中,最多泛涉社会上的职业教育,但在卢作孚眼中,教育是“集团生活”的一种改良方式。为此,在川南新教育、成都通俗教育馆悉数停摆之后,卢作孚和同仁深思熟虑,总结十余年来所从事的文化教育活动,深感“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认为教育乃至精神的基础必须放在物质上,物质是首要基础;开发物质需要技术,技术是精神的第二个基础;开发活动需要组织人群,组织是精神的第三个基础。

为了建设好这三个基础,卢作孚选择以嘉陵江航道以及北碚乡村为据点,开始自己的航运以及乡村建设大业。

公司学校化,乡村现代化

卢作孚的思路非常清晰,在他看来,创业的程序应该是:由交通而生产,而文教。航运业比之民间力量办不到的公路、铁路建设花钱少,见效快,而且通过良好的服务助力经济贸易和人员往来,更能影响广大人群。

卢作孚后半生主要经营两项事业,他称之为“一个事一个村”。事即创办民生公司,开拓航运;村即建设北碚,进行乡村现代化试验。

卢作孚不忘初衷,强调“事业即学校,且为实际的学校”。他以民生公司为大本营,开展公司学校化实验,大力发展职工教育,在公司成立了训练委员会,下设教育股,负责公司的教育工作。每年拿出公司年利润的5%作为文化基金,建设公司文化事业和培训职工。民生公司专门在北碚建立训练基地,安置有教室、宿舍、运动场和图书馆。训练班名目繁多,有义勇军训练班,因为当时卢作孚还兼负峡防剿匪的重任;有水手训练班、茶房训练班,不仅重视航运专业技能,还超前地贯彻服务理念,“不管几等舱,都要将乘客当客人对待”;有艺徒训练班、船警训练班、会计训练班、英语班、国文办、识字班,不一而足,训练时间,长则为半年至一年的脱产培训,短则各种不脱产培训。

为了提高职工文化水平和建设企业文化,30年代民生公司出版内刊《新世界》期刊,此外还成立了公司图书馆,藏书达10万册之多。举行各种演讲,邀请马寅初讲《日本必败》,陈独秀讲《人类进化程序及国人应有之努力》,茅盾讲《如何读小说》等等,职工们眼界大开。

从抗战开始,毗邻重庆的嘉陵江小镇北碚就人文气息浓厚、环境优美、民风淳厚,到今天更是发展为高校云集、现代化大重庆的一部分。殊不知在抗战之前,这里已经由卢作孚建设多年,奠定了坚实的乡建物质和文化基础。

卢作孚和兼善中学校长张博和在一起

卢作孚以北碚为基地的乡村建设运动,“目的不只是乡村教育方面,如何去改善或推进这乡村里的教育事业;也不只是在救济这方面,如何去救济这乡村里的穷困或灾变。中华民国根本的要求是要赶快将这一个国家现代化起来。所以我们的要求是要赶快将这一个乡村现代化起来。”

他撰写《乡村建设》,作为北碚乡村的教育建设、经济建设、交通建设、治安建设、卫生建设、乡村自治建设的指导方针和实施细则。

中国版“敦刻尔克大撤退”

由于民生公司和北碚建设成绩的卓著,卢作孚又担任了四川省建设厅长。“七七事变”之时,南京政府正委派卢作孚等国内实业家前往欧洲考察,战火打断了他们的行程,有人为民生公司的前途说风凉话:“国家的对外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生命恐怕也就结束了。”卢作孚却豪气干云:“国家对外的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任务也就开始了。”

民生公司迅速将运输指导方针调整为“抗战第一,军运第一”,两个星期就抢运川军抗日部队6万官兵东出夔门奔赴抗日前线,此后在两年时间里源源不断地为前方运送30余万将士和上万吨弹药辎重,同时陆续将上海、南京前线的重要资产及国民政府运送到抗战大后方重庆。

川江是通往大后方的重要航道,因当时不仅没有铁路通往重庆,连公路都只是断断续续,难以承担运送物资的重任。川江航道上24艘船就有22艘属于民生公司,国民政府很快委任卢作孚为交通部次长,主管水陆运输。

卢作孚将长江全线分为两段,集中长江中下游的所有轮船,担负汉口至宜昌一段的运输;而长江上游的轮船则担负宜昌至重庆的运输。不同的运力各司其职,国民政府兵工署最重要的军工器材、设备,政府、学校、工厂的大部分设备、人员和资料,分期分批地由民生公司运往重庆。

其间,高度重视教育资源往后方大转移的卢作孚,答应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把农学院里的良种动物也一并运到重庆,他亲自制定了船舱的改造计划。在中央大学搬往重庆的轮船上,不但有师生,有仪器,有图书,还有良种猪、牛、马、羊、鸡……俨然一艘诺亚方舟。

1938年秋,武汉陷落,上游的宜昌处于一片混乱当中。岸边、街头挤满了近10万名下游涌来的难民,其中还有8000余名难童、孤儿,房屋早已住满,他们露宿街头,遍地都是行李。代运物资9万多吨更是堆满了沿江码头,这些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兵器工业的贵重物资、设备来不及也没有条件装箱、掩盖,露天散放,日晒雨淋,在日军的包围之下如果来不及运输而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川江即将入冬进入枯水期,民生公司测算,全部运完宜昌的人员、物资需要半年以上,紧急关头卢作孚赶到宜昌,提出了缩短运期的三段航运法。将重庆到宜昌的航线一分为三,匹配不同满载的船只,在中间两个难以通行的节点卸载经由陆路绕过浅滩、礁石再装船,奇迹般地实现了枯水期不间断地航运,宜昌码头由混乱变得秩序井然,日夜都在热火朝天地运转之中。

正是经由卢作孚亲自主持的精心的计算、科学的计划、精密的装卸,原本半年都无法转运完的人员、物资、设备,在枯水期到来之前的短短40天里就让宜昌码头变得空空荡荡。而且卢作孚设计的三段运输法,继续在枯水期运作,连续执行了90天卓越的抢运任务。

这次奇迹般的大撤退,由卢作孚亲手运作实现,好友晏阳初在二战结束后,将之和欧洲1940年联军那次成功的大撤退相提并论,赞誉其为“中国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没有钱的大亨

卢作孚身怀理想与绝技,事业如几何级数般增长,又官居国民政府的高位,想必是一位叱咤政经两界的大亨,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了。若果真如此,那卢作孚最多能被人称作“高人”“强人”,何至于被称为“完人”呢?

卢作孚在成都创立通俗教育馆时,军阀强抢账本去查账,不仅没有发现账目不清或中饱私囊,反而发现卢作孚将自己的工资倒贴到工作上;卢作孚32岁草创民生公司,就定下了这样的分配原则——董事、经理的工资,不得超过船上的管理与运营人员。很长时间里,他作为公司总经理,在业绩高速膨胀的情况下,并不持有公司的股份,后来也只是持有了最少量的1股干股,全家的生活就靠他担任总经理一份不高的工资维持。

在民生公司重金从柏林进口陶瓷,布拉格进口器皿的情况下,卢作孚只有一所由6间农房改修过的家,家中几十年间最值钱的家当是30年代初期买的一把小电扇。孩子们的衣服都是太太亲手缝制的,抗战时他病倒,家人想买一只鸡给他补补身子,却终因没钱而作罢。

卢作孚何以如此清贫,生活上直逼清教徒?他不是没有挣钱的机会,当他在交通部任次长职务时,便主动停了自己在公司内部的工资。后来兼任全国粮食局局长,干脆就只干活不领工资。国民党元老张群说他是“一个没有受过学校教育的学者,一个没有现代个人享受要求的现代实业家,一个没有钱的大亨”。

如此讲究修身,家人岂不是跟着遭殃吗?不然。母亲去世,他专门致电行政院请假;父亲过世,他写下《先考事略》隆重祭悼;哥嫂无子,他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哥嫂。这样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出身的俊才,不仅通过修身走向了社会,成就了辉煌的事业,也提升了一个家族,北碚建设的具体实施就是由他培养照顾的三弟卢子英一手实施的。儒家所谓“修身齐家”,莫过如此。至于专门著文对中国文化乃至中国人的家庭伦理洞见,并非“五四”以来一贯简单理解的“打破”,恰是他践行现代中国伦理的“世间法”。

卢作孚没有20世纪东西方常见的家族事业,儿女几乎都学的是理工科。前文所述卢作孚是一个一生奉献于“天下为公”的国家主义者,教育在他看来是天下最大的公器。因此他一生都念兹在兹。纵观他一生的事业,他不是不追求报酬,他说:“最好的报酬是求仁得仁。”

正是为了国家,1950年卢作孚由香港返回内地,并悉数召回了海外的船只,率先将整个民生公司公私合营。和陈寅恪、梁漱溟一样,拒绝流亡,他的人生经验和智慧外人难及项背。

孰料1952年2月8日,一代船王吴佩孚在重庆服用安眠药求仁得仁,留下一纸遗书,上面只有两行字:“把家具还给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们过。”

毛泽东回顾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史时说,“四个实业界的人士不能忘”,其中就有“搞交通运输的卢作孚”。

卢作孚先生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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