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旅游社区空间想象建构及空间生产
——以黔东南岜沙社区为例
2018-08-03孙九霞
苏 静 孙九霞
(1.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江苏南京 210095; 2.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广东广州 510275)
0 问题的提出
制定旅行和度假计划往往涉及人类对他者的想象能力,关于异国他乡群体与地方的诱人想象非常重要,以至于一旦没有它们,旅游活动将变得非常少(Salazar,2013)。研究表明,很多地方能够成为旅游的对象,原因在于游客对这些地方的空间想象*空间想象指个体关于空间所有客观事实的知识、印象、偏见、意向及感情性的思考等(Jenkins,1999)。(Hauteserre,2011;Reijnders,2011;Chronis,2012)。而这一想象主要来自于向游客提供服务的旅游利益相关者,他们通过集体叙事*集体叙事(collective narrative)多用于文学研究,是指特定群体关于某一“事实”的一致性表述,主要表达特定集体的群体意愿。的方式建构游客关于社区的空间想象,并且通过生产行为将空间想象的内容通过物质化的形式表现出来(Chronis,2012)。
在民族社区发展旅游业之后,新出现多个主体(Dredge,2006),包括旅游主管部门、旅游企业等。这些新主体与参与旅游的社区居民共同建构了游客对社区的空间想象。在分析这些主体传播目的地民族社区旅游信息的过程时,除了要分析民族社区独特的文化及景观信息,更重要的是分析这些主体对他们自己文化和历史的介绍(MacCannell,1973)。文学、视觉和表演艺术等方式是宣传民族社区的重要手段,但是民族社区信息在向外界传播的过程中,联系游客和社区的“中间群体”有很大机会对民族社区进行重新建构和设计(Roosens et al.,1989),由于特定原因,他们往往会将社区外的文化和历史植入到民族社区的介绍中。当游客对民族社区的想象受到“中间群体”的控制时,旅游就会对民族社区的社会文化变迁及传统文化保护产生影响,而这样的控制已经在很多研究中被证实(Nancy,1976;Smith,1977;Adams,1984;张彤 等,2007;刘丹萍,2008;Wong et al.,2011)。另外,游客不仅带着自身对民族社区空间的想象来看民族社区,民族社区的居民也通过长时间对游客的凝视掌握了游客的空间想象,从而为追求经济利益将自己扮演成与游客空间想象一致的形象,以满足游客的凝视,MacCannell(1973)称之为舞台化的真实(staged authenciticy)。一些少数民族甚至放弃自己的传统文化,通过学习、模仿旅游发展较好的村寨文化以达到吸引游客的目的(Medina,2003)。这样的行为又进一步加强了游客对民族社区(被建构)的空间想象。对于民族社区而言,所受到的影响不仅仅是直接的经济收入,还包括因此而产生的社区居民对民族文化认同的改变,甚至会造成民族社区传统文化和民族性(ethnicity)重构的结果(Adams,1997)。当然,旅游对民族社区的影响并不总是“消极的”,最新的案例研究表明,旅游能够促进民族的团结、居民对民族文化的坚持(Johan et al.,2013)以及对民族宗教信仰的强化(孙九霞 等,2012)。
旅游发展过程中,被建构的民族社区空间想象导致了民族社区的变迁,尤其是空间层面的变迁。然而,对某一特定社区,有哪些主体在建构游客的空间想象以及如何将建构的空间想象生产出来,对该问题的回答,势必影响我们从微观层面对旅游影响的认知和理解。
1 研究社区概况与研究方法
个案研究涉及代表性无涉和类型代表性两种类型(王宁,2007)。本文对特定社区空间想象建构及空间生产的过程进行解释,属于解释性研究。研究结论涉及外推的过程,是类型代表性的个案研究,因此,研究所选择的案例必须是典型的社区类型。
社区是进行一定的社会活动、具有某种互动关系和共同文化维系力的人类生活群体及其活动区域。帕克认为,社区的本质特征是:有一个以地域关系为纽带组织起来的人口群体;这里的人口或多或少扎根于其所占用的土地之上;这里的人口生活于相互依存的关系之中(郑杭生,2003)。本文选取岜沙社区作为研究案例。岜沙社区即岜沙苗寨,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自治州,海拔550米~660米,土地面积18.28平方公里。岜沙苗寨符合社区的基本定义和三大特征,可以代表典型的社区。首先,岜沙苗寨有着明确的地理边界和族群边界。岜沙苗寨是典型的苗族村寨,村寨地理边界清晰,其周边村寨全部为侗族村寨,由于不与其他民族通婚的传统,岜沙苗寨与周边村寨基本没有建立社会关系。其次,岜沙苗寨以农业生产为主导。苗族主要以水稻种植为主,人地关系紧密,作为一个苗族人口占绝大多数的村寨,岜沙苗寨历来是以水稻、玉米、薯类等农作物的种植为主要生产方式,岜沙苗寨与当地的自然环境之间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形成了独特的鬼师信仰。最后,岜沙苗寨虽然是一个行政村寨,但是其内部5个自然村寨(大寨、宰戈新寨、大榕坡新寨、王家寨、宰庄寨)的居民都身处于一个紧密团结的文化共同体之中,通过“苗”这一民族身份维系。此外,由于岜沙苗寨处于旅游发展初期,其社区变迁的现象和原因还相对简单,可以通过田野调查厘清其内在的脉络。
对岜沙社区的田野调查分为3个阶段(见表1),时间累计达48天,共访谈(观察)样本92人次*三次调研访谈和观察的样本有时会重复,特别是针对关键信息和关键人物的多次访谈,因此此处用人次表述。。我们住宿在社区居民家中,对关键人物包括寨老、鬼师、村干部等个体进行访谈,并通过滚雪球的方法增加调研样本。此外我们还通过电话访谈以及收集关于岜沙苗寨的网络游记*网络游记主要来源于新浪博客、百度百家号、马蜂窝等网络平台。补充调研资料。对收集的视频、照片、访谈录音、网络游记等资料我们采用Tagxedo(文字云生成软件)和Nvivo定性分析软件进行分类和编码。
表1 田野调查基本情况列表
2 岜沙社区传统空间生产
岜沙社区作为一个民族社区,之所以能够成为旅游目的地,是因为游客对其社区空间独特景观的想象,而其传统的空间生产往往遵循着特定的逻辑路径。
2.1 空间选址:生存至上
无论是汉族地区的村落还是少数民族的村寨,最初选址的过程都不是简单而随意的行为,有其内在的特定规律,包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正如很多汉族地区村落最初的选址多依据“风水”“亲属或阶层关系”等,岜沙社区的选址也有其独特的依据。根据麻勇斌(2011)的研究,苗族村寨可以通过“异象”“动物行为启示”“植物启示”“称土”等至少13种方式进行选址。虽然选址方式很多,但是作为苗族人聚居的场所,苗寨的分布有一个普遍的规律,那就是一般都位于山区。
根据相关历史典籍记载,以蚩尤为首的九黎部落联盟与陕甘黄土高原沿黄河发展的炎帝和黄帝两大部落联盟发生了激烈的战争(陈昱成,2007)。《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逐鹿之野,遂擒杀蚩尤。”类似的记载还出现在《逸周书》中:“蚩尤乃逐(炎)帝,争于逐鹿之阿,九隅无遗。”历史上九黎部落联盟与黄帝、炎帝部落联盟发生了多次战争,最终九黎部落战败,蚩尤被杀。蚩尤战败之后,九黎部落的居民先后渡过黄河,到长江边,最终又迁徙至湘西、黔东南和黔西地区,甚至迁徙到国外地区。在岜沙社区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们也发现了关于这段历史的苗歌,大致的意思是:“我们渡过一条黄水河,一条清水河,来到大山定居。”(Z01-G)
因此,苗族的历史决定了苗族村寨分布于山地的现状,继而也决定了民族后续的发展,成为岜沙社区特有空间景观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2.2 生活空间:聚族而居
地处山区、拥有水源、隐蔽性等社区选址的特点决定着岜沙社区的空间布局遵循特定的规律。同时从社会空间的视角分析,岜沙社区内部的共同体关系也使得社区内部的居住空间体现特定的规律,聚(家)族而居的现象非常明显。岜沙社区中,王家寨主要以王姓家族为主、大寨主要以滚姓为主、宰庄寨主要以贾姓为主,而后来以“认兄弟”等形式进入岜沙社区居住的易姓,石姓、刘姓等都分布在各自认为是兄弟的家族所在的寨子。岜沙社区内部各自然村寨均有寨门,以示村寨的排他性。由于地处山区,受到地形的限制,单个自然村寨不会出现较大规模和面积。
2.3 生产空间:规则约束
岜沙社区目前约有不到两成居民外出打工,由于受教育程度普遍较低,外出打工的人绝大部分在从江县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其余村民依然常年在村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由于村民受教育水平较低且极少接受外界的知识信息,岜沙社区的知识传承仍以代际传承为主。大部分社区居民的日常生活和生产与前辈没有太大差别,再加上鬼师信仰的根深蒂固,传统习俗和规则仍在延续。和其他的苗寨一样,岜沙社区的空间生产处处体现对自然规律和民族文化传统禁忌的遵守。例如,黔东南多数苗族古村落均有一亩到几十亩的“坪”,一般称为芦笙坪或者鼓场。坪中基本都有用鹅卵石铺成的特定造型团,有的坪则为天然河沙坪或者草坪。芦笙坪(岜沙社区称其为芦笙堂)是每年过芦笙节的主要场所,也是村寨祭祀的主要场所,类似于侗族村寨的“鼓楼”。芦笙坪作为岜沙社区神圣的空间,按照传统只有在芦笙节和特定的时候才能上芦笙坪。其他还包括不能在家中和寨子中吹口哨、建房用的木材禁止用被火烧过的木头等。岜沙社区居民的服饰装扮、人际交往等都受到特定规则的限制。社区种树的传统也是对自然规律的适应和应用,在岜沙社区有句谚语“山上多种树、好比修水库,旱时它能吐、涝时它能收”。这些规则一方面对岜沙社区居民的生活和生产起到保护作用;另一方面也使岜沙社区保留了特定的空间景观,如居民基本相同的房屋建筑、装扮、行为方式、饮食习惯和起居方式等。
3 多元主体对岜沙社区空间想象的建构
游客具有求新、求异的旅游动机和需求,在旅游过程中追求与他们想象一致的空间。已有相关研究发现,游客对旅游目的地空间想象往往来源于向他们介绍目的地的群体(Roosens et al.,1989)。通过Tagxedo软件对游客的访谈资料进行整理发现,针对“您来之前认为岜沙社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一问题,大多数游客的回答都集中在“拜树”“枪”“原始”“古朴”等描述上,枪手部落是他们来之前对于岜沙社区的空间想象,而该空间想象与岜沙社区真实空间之间存在脱离的问题。
3.1 旅游主管部门
随着摄影爱好者和旅游者的进入,旅游部门自1999年开始将岜沙社区作为景区开发*1999年,旅游部门组建了岜沙社区旅游发展有限公司来负责岜沙社区的景区规划、建设,并正式收取门票。,通过编制旅游宣传口号、编写导游词等方式进行旅游宣传。并且,其对岜沙社区的空间建构不仅仅停留在对外宣传的层次,还通过征收土地获得空间生产的权力,从而得以改造空间、塑造景观、打造旅游形象。旅游主管部门,尤其是从江县旅游局,作为发展旅游最为主要的正式部门,在岜沙社区旅游发展过程中,往往掌握着较高的话语权和主要信息传递渠道,包括对外正式发行的宣传材料和旅游解说系统等,是对外宣传的重要窗口,也是游客关于岜沙社区空间想象的最主要建构者。
从2000年开始,从江县旅游局以“世界上最后一个枪手部落”对外界宣传岜沙社区,“树木崇拜”“镰刀剃头”“岜沙社区居民扛枪”等词语开始在国内各大媒体上出现。通过导游解说服务向游客宣传岜沙社区,是政府建构游客空间想象的另外一个渠道。由于目前岜沙社区的游客主要是团队游客,因此,导游对于游客空间想象的建构作用特别明显。
“岜沙社区是个崇尚自然、以树为神的枪手部落,虽然距离镇区7.5公里,并且经历着现代文明的冲击,但这里的人们仍然固执地保持着一两千年前的民族传统。他们刀不离腰,枪不离手,头上留着发髻,犹如一个个‘活着的兵马俑’,被誉为苗族文化的‘活化石’和‘博物馆’……”(导游向游客介绍岜沙社区的导游词)*资料来源:从江县旅游局编写了一套关于岜沙社区的导游词并作为导游培训的材料,研究者田野调查过程中也多次随团验证。
从导游向游客介绍岜沙社区的内容来看,“树木崇拜”“枪手部落”是其最为着重介绍的内容,也是紧紧围绕着主管部门主导建构的空间想象来进行信息宣传的。
3.2 艺术家和学者
在岜沙社区旅游的起步阶段,一些以写实为主的艺术家通过照片的形式记录了岜沙社区空间的变迁,比如摄影师KHM,他“在拍摄岜沙社区的时候,并没有围绕某个特定的主题,也没有过多的光影技巧,而是用镜头记录真实的岜沙社区变迁”(Z11-S)。随后,又有很多其他摄影师、专家学者进入岜沙社区,拍摄了大量照片。通过观察岜沙社区居民房屋内部装饰发现,几乎每家每户的墙上都贴着很多本社区照片。但是,真正能够进入公众视野且影响较大的艺术作品要数摄影师LXY的作品,LXY关于树葬的记录成为旅游局进行旅游开发的基本素材,他镜头下的族群文化成为岜沙社区发展旅游产业的文化资本。相比之下,KHM作品的传播范围远远不及LXY,原因在于LXY的作品与大众传媒的成功结合。LXY选取岜沙社区身材较矮、脸部轮廓清晰的GYL作为“社区汉子”的代表,使“世界上最后一个枪手部落”经由传媒进入公众视野。他对岜沙社区最大的贡献便是通过镜头发现了GYL,使得以GYL为代表的藏在森林深处的“岜沙社区汉子”成为2004年第10期《中国国家地理》及随后其他知名杂志争相报道的人物,“世界上最后一个枪手部落”也因此出名(孙九霞,2011)。目前岜沙社区的苗族文化陈列室中也展示了LXY的作品《一个枪手的葬礼》,游客在游览过程中都要来观看这组照片,树葬和扛枪习俗已经成为外界对岜沙社区的固有印象。
画家和电影导演也不同程度地将岜沙社区建构成“枪手部落”,比如画家CHQ有关岜沙社区的油画在社区的苗族文化陈列室中展出,电影《滚拉拉的枪》《鸟巢》等是以社区居民的生活为题材进行拍摄的,其中《滚拉拉的枪》讲述了枪对于岜沙社区居民的意义,以及树木崇拜和树葬习俗等内容。
除了艺术家之外,一些文化名人也起到了一定建构作用。比如,某著名文化学者应邀到访岜沙社区后,题写了“人即树也,生命长青”。还有另外一位学者在到访岜沙社区之后说:“走进岜沙社区,我自然产生了一种敬畏之心,我敬畏岜沙社区居民对自然的崇拜和保护,敬畏他们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朴素思想。”*佚名.贵州省文史研究馆[EB/OL].[2017-07-30].http://www.gzwsg.cn/.这些学者对岜沙社区的认识通过媒体中介进一步加强了外界对岜沙社区的空间想象,强化了外界对岜沙社区居民与树、人与枪紧密相连的认识。
3.3 旅游业经营者
目前岜沙社区的旅游经营户总共有8家,其中6家由社区居民经营,另外2家为外来经营户。8家经营户中,挂牌经营的有4家,店名分别为:枪手部落、枪手人家、枪手GYL的家和古风寨。从店名来看,他们都与“枪”和“古寨”有关。所有这8家经营户的房间都要用几把猎枪装饰,在向游客介绍岜沙社区时也特别突出“原始”“拜树”等习俗。在后续补充的电话访谈中,我们询问外来经营户ZJ关于岜沙社区居民树葬使用什么树时,ZJ给出的回答是“木荷树,香樟树,枫树”(Z01-J)。而后经多人确认,岜沙社区一直使用杉树进行树葬。ZJ给出的答案实际上是在强调岜沙社区居民拜树的习俗,因为岜沙社区居民只拜这3种树木。类似的情况在对经营户XJ进行访谈时也遇到过,XJ在向我们介绍岜沙社区时,也基本与导游所介绍的内容一致。
3.4 返程游客
游客往往是旅游目的地信息的被动接收者。调查发现,岜沙社区能够成为黔东南重要的民族旅游地,很大原因在于游客接收到的有关岜沙社区的信息,如枪手、树神崇拜、苗族文化、发饰、武士形象等内容,使得游客形成了关于岜沙社区空间的想象。而这些内容除了来源于旅游主管部门、旅游业经营者、地方精英*地方精英(local elite),主要是指乡村旅游发展过程中带头参与或者参与旅游发展较好的本地居民。等,还有可能来自于返程游客,大多数返程游客在分享自己的旅游体验时,也会将岜沙社区推介为“枪手部落”。
3.5 参与旅游的村民
岜沙社区本地居民由于资金、经营旅游知识的缺乏,参与旅游的程度并不高。目前只有GYL和一户易姓的汉族人挂牌经营家庭旅馆*正式挂牌且在工商部门注册过,其余虽然有挂牌经营,但并没有取得相关部门的经营许可。,其他居民参与旅游的形式主要是参与到社区民族风情表演队*目前社区民族风情表演队主要有两支队伍,分别是村民自发组织的表演队和旅游局组织成立的表演队。中,表演内容包括在寨门迎接游客、芦笙舞、“镰刀剃头”等。这部分本地人由于可以从旅游发展过程中获取一定的经济报酬,所以在与游客接触的过程中,基本上都按照游客希望看到的样子进行表演。在与游客交流的过程中,基本上都会强调自己的祖先是武士,在古代打仗多么英勇和厉害,甚至会向游客展示祖先流传下来的古剑;在与游客互动的过程中也会和游客一起拜树,强调自己的树木崇拜和历来的扛枪习惯。
4 建构空间与传统空间的脱离
根据访谈资料分析,游客对岜沙社区空间想象的描述与上述多元主体的介绍高度一致。多元主体向游客介绍的有关岜沙社区的信息也并非所有都不准确,比如,导游向游客介绍的岜沙社区居民的服饰制作过程、饮食习惯、岜沙社区向毛主席纪念堂敬献千年樟树的情况等,但是向游客强调的枪手部落、树葬文化、镰刀剃头、树木崇拜等都与传统的岜沙社区存在明显的脱离。
4.1 枪手部落
上文已经介绍了岜沙社区传统的空间生产及其特征,目前在旅游宣传过程中对岜沙社区“枪手部落”的推广其实已经与岜沙社区传统的空间发生了明显的错位。首先,关于“枪手”,在1999年政府发展旅游之前,其实岜沙社区居民持有的枪支数量极少。对摄影师KHM的访谈也证实了持枪在岜沙社区发展旅游之前虽然存在,但并不是普遍的现象。“岜沙社区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发生过用枪伤人的事件,好像只有一次,在很久以前了,有个人上山打猎,结果误伤了一个在山上砍草的老人,后来也被我们的苗医治好了”(Z01-C)。几乎未发生过枪支伤人的事件成为岜沙社区居民解释自己还保留枪支的原因。并且在黔东南少数民族地区,也并非只有岜沙社区还持有枪支。由于很多民族居住在大山之中,本身又有着打猎的传统,像岜沙社区一样持有枪支的村寨并不少见,即使是在今天,仍然有村寨的居民家中还保留着土枪,只不过由于禁止携带枪支,他们都不将枪向外界展示。岜沙社区因为在发展旅游之初要将自身打造成为“世界上最后一个枪手部落”,所以在拥有当地派出所颁发持枪证的情况下,居民可以公开持枪用于民族表演。再者,岜沙社区不是一个部落。部落代表人类社会早期的生存状态,现如今除了南美洲和非洲还存在一些原始部落之外,世界其他地方已经很难找到部落形式。岜沙社区虽然与外界相对隔离,但是其文化传统与整个苗族的族群文化仍然保持相对一致,而且与其他苗寨仍然通过斗牛、举办鼓藏节等活动保持交流。“我对他们旅游局现在向外面把我们介绍成‘部落’非常不满意,我觉得叫持枪苗寨更好,部落好像给人的感觉不好,感觉别人看我们像看猴子一样”(Z01-C)。而随着“枪手部落”的推广,周边地区的居民也开始认可这一提法。在访谈从江县部分居民时,很多居民都认为岜沙社区就像部落一样。但实际上岜沙社区只不过是普通的苗寨,与其他苗寨并不存在多大差别,正是因为旅游业的发展使其与其他苗寨区别开来,并使得其变迁路径偏离一般苗寨的变迁路径。
4.2 树葬文化
在岜沙社区的旅游宣传资料上、导游解说词中、文化陈列室内,树葬文化往往是向游客重点推介的内容。而对外宣传的内容也将岜沙社区居民的一生与树葬文化相关联。“岜沙社区居民从出生的时候,父母就要为他们种植一片生命林,在其中选择一棵生命树,在死后就用这棵生命树制成棺材埋葬,不设坟头,不立墓碑,并在上面种下一棵树,象征着岜沙社区居民的生命与树同在”*资料来源:岜沙社区导游词。,在对外宣传过程中,这段话被反复说起,但是这些内容在岜沙社区都不存在。岜沙社区居民的确有树葬习俗,但是并非像旅游宣传那样将人的一生都与树相连。根据田野调查过程中的求证,岜沙社区居民在出生时并非都要种树,但是由于岜沙社区居民的生产和生活对于杉树的需求量很大(主要用于建房),当某家有男孩出生,如果家中的木材不够用,那么就会种一片林子。所以种树并非纯粹的文化传统,而是一种实用理性。还有岜沙社区居民死后下葬的地方并不是种树,而是用一个树枝插在上面,然后挂上死者生前用过的衣物,代表死者的东西让他带走。偶尔在雨水充沛的时候,所插的树枝会生根长成一棵树。而当初旅游部门之所以像上述那样宣传,其目的是为了增加岜沙社区的“神秘感”(Z21-Z)。
4.3 镰刀剃头
镰刀剃头是岜沙社区经常表演的项目,因为用镰刀剃头非常有特色,而且整个过程看似非常危险,对游客有着视觉上的冲击。所剃出的发式也非常有特点,根据导游词,岜沙社区男子将头部四周的头发剃光象征着去除杂草,而头顶所保留的“户棍”象征着大树,保留头顶头发表示生命力旺盛,与岜沙社区居民的树木崇拜相联系。这样的表演不仅能够满足游客凝视的需要,而且有其内在的文化内涵。并且,岜沙社区男子的发式与日本武士的发式非常相似,前几年还有大批的日本旅游团来参观旅游。这些都能够激发游客的旅游意愿。但镰刀剃头的项目与其传统并不相同,岜沙社区真正的剃头工具是用于割稻穗的特制小刀,而不是现在旅游表演用的镰刀(见图1)。
图1 岜沙社区剃头工具的变化(左:1991年11月,右:2006年左右)
注:照片来自于文中访谈对象摄影师KHM。
5 研究结论与讨论
岜沙社区在发展旅游之后,其空间生产的主体发生了改变,包括外来经营户、旅游局、旅游开发公司、文艺家、参与旅游发展的村民、返程游客等多元主体集体建构了岜沙社区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枪手部落”的空间想象。通过对宣传过程中最为强调的“枪手部落”“树葬文化”“镰刀剃头”三方面的实地调研发现,多元主体所建构的岜沙社区空间与其传统的真实空间之间存在非常大的差异(见表2),使得游客对岜沙社区的空间想象集中在“原始”“落后”“神秘”“异域文化”等描述上。
表2 建构的空间与岜沙社区真实空间对比表
注:表中资料由作者田野调查后整理。
5.1 研究结论
(1) 建构空间与真实空间之间的脱离,会改变岜沙社区空间生产的规则,进而会改变其空间变迁的路径。
从多元主体建构岜沙社区空间的内容和过程来看,旅游主管部门,也就是从江县旅游局在建构岜沙社区空间的整个过程中起主导作用。外来经营户、部分艺术家和学者、本地参与旅游发展的居民都按照旅游主管部门的宣传口号(即“世界上最后一个枪手部落”)对岜沙社区的空间进行建构。游客在旅游过程中接触到的空间介绍,主要来源于相关主体所建构的空间信息。因此,旅游活动结束后游客所宣传的内容也基本与相关主体传递的信息一致,进一步加固了相关主体所建构的空间。由于发展旅游的需要,相关主体在岜沙社区进行空间生产活动时,也按照其所建构的空间想象进行生产,逐渐会使社区的空间发生改变,造成岜沙社区的空间布局和空间景观出现与其传统相差异的情况。
(2) 政府主管部门主导、多元主体集体建构岜沙社区空间。
自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外界对岜沙社区的了解不断增加,包括摄影家、艺术家、文化学者、民俗学家、旅游行业经营者、返程游客、政府主管部门等主体都根据各自的了解向外界介绍岜沙社区,由于这些主体对岜沙社区的关注点以及传播岜沙社区的目的不同,造成各自所传播内容也有较大差异。但在建构外界对岜沙社区的空间想象时,由于旅游主管部门所掌握的资源和权力较大,因此占据整个建构过程的主导地位。在1999年之后,一些摄影家、文化学者、外来经营户、本村居民等都围绕着旅游主管部门所倡导的内容进行建构。作为现阶段掌握岜沙社区旅游发展权力最大的主体,旅游主管部门主导着现阶段乃至最终的生产阶段其他相关主体对于岜沙社区空间的建构。
5.2 讨论
文章主要关注“空间想象及其生产”,特别是对空间想象的社会建构性进行了论述,与传统所关注的“旅游形象”具有一定的相关性。旅游地形象作为旅游学界最为热门的话题之一,其研究从一开始就主要关注旅游形象的策划与设计,以及为地方政府和社会战略提供建议和对策(郭英之,2003),较少有研究能够深入探讨形象本体的问题(李蕾蕾,1999a)。近几年有关旅游地形象的研究,出现了更多形象策划之外的研究问题和研究对象,特别是有关旅游目的地形象管理的问题(苗学玲,2005;李蕾蕾,1999b)。本文基于游客追寻与其想象一致空间景观的研究先验,采用“空间想象”作为研究术语和切入点,而对于“空间想象”与“旅游地形象”两个相近术语之间的区别与联系,由于并非本文核心研究目的,文章不做进一步讨论。
虽然在现有的国内外研究中,已经发现了民族旅游社区空间想象的社会建构性,并且有一部分案例研究已经展开了建构过程的分析,但关于艺术家、文学家这一群体对民族旅游社区空间想象的建构研究较少。本文发现画作、影视作品、文学作品等对民族旅游社区空间想象的建构作用往往被现有的研究所忽视,后续的研究可以进一步拓展。此外,不同群体虽然较为统一地按照政府主导的空间想象进行建构,但在具体的生产实践过程中,是否遵从统一的生产规则,仍然值得做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