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2018-08-02喜悦小格
喜悦小格
【不解】
快到六月的时候,大地原本孤单的身躯陡然被一片蓝色包围,像躺在一张巨大的蓝色婴儿床里的孩子,它眨着眼睛,用充满好奇的姿态将整个世界打量。
随着这湿润的蓝,风又吹过来了,还藏着一些微微害羞的红色,那是晚霞的绝艳,在不甚强烈的阳光下涤荡而出。
何休伸出手里的铅笔。对着那仿佛就要坠下来的天空比画了下。
沙沙沙,洁白的画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条公路和一座小镇。
何休修长至极的手指从上面哨然拂过,像对待一个恋人,或者一件珍宝。何休暗暗地想,真的要去那个地方了,带上画本和笔,还有一腔柔软而绵长的情绪。
大概。这世界上懂得何休这般情绪的人少之又少。
讲台上,语文老师还在讲解昨天才做过的试卷,左手边,是扎着高马尾的女同学在认真地记笔记;右前方,是留着寸头的男同学在一丝不苟地听讲。
这些场景就像一部哑然压抑的黑白默片。正一帧一帧徐徐又重重地在何休的脑海里回放。
啊!一声尖叫,何休用惊怵的目光看向大家,大家也用一种何休从来都没读懂过的眼神看着他,是震惊,不理解,还是排斥呢?
何休不敢想,他匆匆丢下一句“对不起”便往家的方向跑去。
【短信】
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在何休心里已经没有过去那种浓稠又温厚的感觉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何休发现,他自小奉为英雄的父亲鲜少待在家里。
他忙,不分昼夜,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每次回家,他都疲惫地直接进了卫生间洗澡,只留下一笔钱放在茶几上。
钱,像一座桥,就只是一座桥。一个连接他和父亲之间的工具,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没有喜气冲天的鞭炮声。
何休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比如周三的体育课,他不小心被篮球砸到了,蹭破了嘴角的皮。周一的数学晚自习,他解出了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方程式,老师表扬了他。周末的早晨,他去菜市场买了鱼,炖了汤,想等他回来一起喝……
可何休没有开口,他看到的总是父亲疲惫的眼神。
那扇门,何休从回到家就一直盯着看,可惜,它还是没被打开。
夜里,云彩像失去心脏的婴儿般在空中乱撞,最终,那一团团的惨白在空中集结成解不开的云群,混乱又难安。
躺在床上,何休睁开眼睛看着这不怀好意的夜色。他下了床。一步一步小心地来到客厅。
父亲的手机正放在茶几上,何休不假思索地拿起,在屋内这无限安静又不用防备的时光里。模仿着父亲的口吻给班主任发去一条短信。
那通生病需要在家休养一周的短信很快便得到了回复,班主任千叮咛万嘱咐,要何休病愈之后即刻返校。
删了短信后,何休回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遇见】
天光变得缓慢多情的时候,何休已经坐在了去乡下的车子里,他只想去偏远的一隅静一静。
他觉得,他那颗炽热的心脏里存储了太多不好的东西。
汽车在蓝天下悠悠行驶。何休靠在窗子边缘,偶爾被乡间路上的碎石震了脑袋,但他却不觉得疼,反而有些欣慰。
因为这是最真实的碰触。有声音。还热闹。
他探出头来,看着行驶在永吴公路上的汽车在丰水期的鄱阳湖里驶过,那轮胎像有了生命般在水中唰唰作响。
前方,一个瘦弱的背影勾住了何休的眼睛。
是一名少年。他正蹲在地上抚慰一只受伤的鸟,宽大的白衬衫被风灌得鼓鼓的,何休莫名担心,总觉得下一秒他形销骨立的身躯便会被风吹走。
于是,他大叫了一声,让司机将自己从车上放了下去。
湖水晃荡,在渐渐沉下来的天色中漫上何休的脚踝,有酷热过后的凉爽沁人心脾。也有大地安详后留下来的寥寥阒寂。
何休沉默着走向那个少年,在看到少年眼睛的时候,他心头微微一震,那里面居然没有对陌生人的排斥和厌恶。
何休迟迟开不得口,他站在那里,微微抱紧了胸前的画本,他本是想帮忙的,却不料,他亦如少年手中的鸟儿般孤单无助。
【老宅】
瘦小的少年读懂了何休眼中的胆怯,他用眼神示意何休不必过于紧张,还挥挥手,让何休去把停靠在一边的自行车推过来。
何休不知怎地,居然对他言听计从。后来,何休才想到,是他单纯善良的眼神让他卸下了防备。
夕阳落下去,何休载着少年在鄱阳湖水漫过的公路上前行。那瘦弱少年手中的鸟儿似乎也知道自己正被带往一处美好之地,竟唱起歌来。
良久,何休在吴城古镇的大门前停下,他看见了城门后那些逼仄又湿漉漉的小巷子。眼睛居然有些热得慌,大概这就是尘封在记忆里的等待与寻找吧。
少年从单车后座下来,一瘸一拐地向前引路,何休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动作如此笨拙。走了没多久,他们便在一座老宅前停了下来。
门前有一张被岁月洗涤过的斑驳木桌,那上面有少年的奶奶亲手熬制的绿豆汤。大概眼睛不好使,她竟把何休当成了自己的孙子,招手让他过来吃东西。
何休有些窘。少年忙将手中的鸟儿放进一边木桩上的笼子里。招呼他说:“我叫李雨桃,这是我家的老宅子,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免费!”
少年实诚的脸上有傍晚风霜染上的红,何休看着少年默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便惹出了李雨桃接下来的话:“小哥哥。其实你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寒铁】
吴城历史悠久,在这绕着圈圈的石头路两边,不知坐落了多少间老房子,伺休正坐在宽敞的院子里仰着头数那耸入云间的房头,一间又一间。
李雨桃虽没读过太多书,但他能感觉到何休眼中浓稠的不快乐。李雨桃一边给翅膀受伤的鸟儿上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奶奶说我出生那天正下雨,然后我爸又出去买桃子,所以我的名字就叫雨桃,好玩吧哈哈。”
何休再笨也知道这骨瘦如柴的少年是在逗自己笑,但他却为自己的不快乐在心间上了道厚重的枷锁。他张张嘴。却半天没组织出一句言语,于是叹了口气,独自走到屋外去。
李雨桃哪里放心他,悄悄地跟了出去。
另一条巷子的尽头。何休盘腿坐在地匕,忽明忽亮的光火将他的身影衬得模糊忧郁,李雨桃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一起看那古镇特有的鸟群来了又去。
何休知道李雨桃是来陪他的,想到这里,有些咸的小雨覆上了他黝黑的眼眸。他知道,这全是想念的味道,就像李雨桃怀中抱着的鸟儿,分明那么想要去飞想要去找,却又囿于人世间的怀抱。
何休忍住颤抖的声音。说道:“它其实想走。”
李雨桃愣了下,说:“其实,更想走的是我。”
何休回过头,看见李雨桃将左边的裤管捋起来,那一截冷酷的寒铁刺伤了何休的双眼,他本以为他只是腿脚不便,却不知他竟是残肢。
李雨桃反倒镇静自若,还安慰他,世间疾苦千千万,能活着就已很好。
【坚韧】
那一夜,李雨桃怀抱着受伤的鸟儿,将陈年往事一并提到了心口。
十三岁的年纪里,李雨桃的父母还在他身边,那时的吴城没有如今这般热闹,来赏玩的游客也少得可冷,不过父母的勤劳也不至于让他艰辛挨饿。
他还记得那天去上学的路上。天蓝得像爱说谎的小孩的眼,狡黠又诡谲,他背着包蹬着单车在永吴公路上奔驰,太阳将他的身影烤得出奇的清楚。却不想从他身后疾驰过来的大卡车将他卷了进去。可怜的腿在超负荷的车轮下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他的惨叫惊起了成群的鸟儿,闭上眼的一刹那,他似乎看见了火红的颜色染红了那飞翔着的鸟儿的翅膀。
司机逃逸,年幼如李雨桃,根本不记得那车长什么样子了。再醒来时,他便躺在县里的医院里,眼前是心如死灰的父母。
那个月过后,李雨桃就鲜少见到他的父母了,听奶奶说,他们是到城里务工挣钱去了,好让李雨桃余生有个念想。
不过李雨桃明白,他们是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残忍,每当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们眼中都有抹不去的凄凉。
后來,李雨桃也没再去上学,闲暇的时候,他就坐在老宅子的客厅里看电视。动画片或者武打片,无论是什么,只要有字幕,李雨桃就会跟着声音去辨字,久了,也就识得许多字了。
何休有些心疼身旁这个坚毅的少年,没想到他瘦小的身躯里竟藏着如此深重的伤口,于是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月光爬上那许多老宅子的房头,只听李雨桃i兑“小哥哥,答应我,代替我去把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要不开心了。”
何休点点头,他勇敢地拉起李雨桃的手,一起走回老宅。
【父亲】
在老宅小住的时光让何休的心有了改变,他已然学会了思念一个人不是封闭自己的心,而是敞开大门,让远方的光照进来。
父亲终于发现他不在家了,但他没有向老师揭发他,他是他的儿子,他知道此刻他在哪里。
那天的云比往常要多得多,有些雨在云层里酝酿着准备降落,父亲就是在这时来到古镇的。他沿着石头路往前走,虽不知何休具体在何处,但他能感知这里有何休的气息。
何休与李雨桃并肩走在深巷的小路上。手里拎着从小卖部买回来的面条。奶奶说了,下雨天吃面,人的心会变得软乎乎的。
正巧,在巷子的另一头,何休瞧见了父亲,他站在那里,竟不知该如何进退。李雨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觉那站着的男人与何休别无二致。他大概明白了什么,一把将何休向前推去。
雨水终是落向大地了。何休与父亲一同站在一旁的屋檐下。有晚归的燕子呢喃着。
何休不知该说什么,只眯着眼睛看那豆大的雨滴不停地落在地上。他父亲抽了半截烟,借着缭绕的烟雾将自己的神情掩于其中。
良久,他告诉何休,何休母亲走的那年,正是他最为贫困的时期,他没有钱,她却那么想要风光的生活,他的无微不至并不能换来她居家安顿的心,终于,她做出了选择。
何休永远记得,母亲出走的前一天,她将他带到了吴城古镇。他们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待了四五日,每次提到未来的生活。他都能看见母亲发亮的瞳仁,像梦一样美丽,又像梦一样残忍。
那个在他生命里至关重要的女人终于还是选择北上了。听说,她新寻的那个人,是一位颇为出色的房地产商。她本也想带何休走的,可是父亲说,只要他在一天就不会让何休饿一顿。
雨水顺着屋檐滚落,有一些被风吹打在了何休的脸上。也不知是雨水太重,还是迷路的心太累,他的眼底淅淅沥沥地落尽了绵绵情谊。
他突然唤了一声身旁的父亲,两个男人,在那有雨的傍晚,都找到了彼此内心最原始的释然。
【美好】
奶奶煮的面混沌又浓厚,他们坐在院子里吃得一身汗。何休转向李雨桃,发现他脸上竟有些落寞,他知道,他是怕他一走就杳无音讯,他其实和他一样,都曾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
他永远记得李雨桃说过的话,他那么爱护那些鸟,不过是将它们当作了自己,他不能去的远方,他涉足不了的陌生世界。他都想让那些鸟儿去代他欣赏。
可何休也想让他知道,他的成长里,永远少不了这样一个他——喜欢笑的善良的会说很好听的话的李雨桃,是他,让他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何休临行前将自己的手机送给了李雨桃,他说:“等雨水再少些的时候,我就回来看你,我们再去巷子那边看鸟飞过蓝天。”
李雨桃的脸在晦暗的天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他目送何休与父亲坐上汽车。在永吴公路上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在天地相接的远方。
他也将手中的鸟放飞,任它将自己的思念捎向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他知道。他们还会相见的。他还记得,他要何休代他去寻觅这世间的美好。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