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士的必备技能
2018-08-01邹金灿
邹金灿
欧阳修曾经这样评价梅尧臣的诗:“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梅圣俞墓志铭》)
“诗穷而后工”,由此成了一个广为人知的熟语。这里的“穷”字,自然应该是处境困难的意思,不专指贫困——当然,也很可能包含了贫困。
如果粗略看一下历史现象,确实是符合欧阳修说的:每当社会发生剧变时,就会涌现一些了不起的诗人,譬如安史之乱中的杜甫、刘长卿,北宋灭亡时的陈与义,以及在晚明清初、晚清民初这些特殊时期,都出现了一批了不得的作手。
不过如果细究起来,诗人经历了“穷”的境遇,以及诗作的“工”,这个因果关系,又实在很难说得上是合乎逻辑的。就拿陈与义来说,我们仔细看看他在北宋时期的诗,就知道功底其实已经打下,单纯就技法上看,并不比南渡后的篇章逊色,只是题材窄了些而已,然而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一个尚未经历战乱的人,去写一些乱世的诗歌。
但无可否认的是,作为读者的我们,对穷苦之言已形成审美心理,脑海中所记得的诗句,怕是穷苦之言多过欢愉之词罢。这恐怕并不是诗人强说愁使然,而是我们需要一种特殊的态度,去对待那些不如意的情况。
一个再普通的人,无论身处哪一个时代,只要上了点年纪,哪会没有挫折?即使幸运到一辈子无灾无咎,晚年还不是要受到老病的威胁?逆境无处不在,我们需要一些有用的方法。
苏轼去世前写的《自题金山画像》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诗广为传颂,如果你认为苏轼是嗟叹一生被埋没了,那可就上当了,其实苏轼本人,无论是对于自己的学问还是辞章,都是非常自信的,他曾跟苏辙说:“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在《自题金山画像》里,苏轼给出了应对逆境之方法:自嘲。这几乎是古代有道之士的一项必备技能。
《论语》“阳货篇”最后一部分内容,是这么一个片段:“子曰:年40而见恶焉,其终也已。”这句话常被解读为: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还被人憎恶,那么这个人也就那样了。朱子《论语集注》认为,孔子说这句话的用意是:“勉人及时迁善改过也。”
然而,《论语》里分明还有这样一个片段:子贡问孔子,一个人能够令乡人都喜欢自己,这种情况怎么样?孔子认为,这还说不上好。子贡又问,如果是让乡人都讨厌自己呢? 孔子说这也不行,理想的状态是:“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也就是说,要乡里的善人喜欢他,不善的人憎恶他,这才算好。
这意味着,孔子是不惧怕被人憎恶的,他在意的是被什么样的人憎恶。所以如果“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这句话的用意是勉人迁善改过的话,就不太通了。况且在事实上看,一个人无论再怎样修身、无论在哪个岁数,都不可能做到完全不被人憎恶的。
俞樾《群经平议》认为,这句话里的“恶”字,应该是“诋毁”的意思,孔子这句话,是对自己的一个感叹,背景可能是这样的:在35岁那年,孔子到了齐国,齐景公很赏识他,欲委以重任,但这件事被晏婴劝阻了;孔子待在齐国的时间,有个说法是七年,那么他可能在40岁左右的时候,发出了这个感慨:人到了40岁还被人诋毁,这辈子恐怕是没戏了吧……
俞樾这个说法,在情理上更能说得通。在《论语》里,紧接在“阳货篇”之后的“微子篇”,这一章有许多仁人志士因为不得意而隐沦的内容,这恐怕不是一個无意的安排。
“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一语,很可能是孔子的自嘲,里面隐藏着的,当然还有孔子对自己所修之道的自信。
这也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当我们进行自嘲的时候,得要有一些能够令我们自信的内容,这个自嘲才有价值。
编辑 周建平 rwzkjpz@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