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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袭人世俗女性身份多重组合特质论

2018-07-31袁方

理论导刊 2018年7期

袁方

摘 要:袭人是《红楼梦》中着力塑造的人物之一。在作品中,袭人是一个“俗人”;而在贾宝玉的世界中,袭人是女性身份的多重组合,集母、姊(妹)、妻(妾)、友、婢等身份于一身,是贾宝玉尘世间最后的牵念,小说以她嫁给宝玉世俗世界中的知己蒋玉菡作结,集中体现了小说的色空主题。

关键词:花袭人;女性身份;俗缘;色空主题

中图分类号:I207.41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18)07-0108-05

袭人是《红楼梦》中着力塑造的形象之一,也是歷来争议最多的人物。有人说她是“贤人”,有人则认为她是“奸人”,双方意见之分歧、褒贬之极端化,在《红楼梦》所有的人物评价中的确罕有。笔者认为,袭人是一个世俗的好人;在宝玉的世界里,袭人是世俗女性身份的多重组合,集母亲、姐姐(妹)、妻子(妾)、女友、侍女(婢)等身份于一身。在《红楼梦》里所有与宝玉结下情缘的女子中,袭人和宝玉的俗缘最深。正是这个集多重世俗女性身份于一身的人物,成为宝玉尘世间的最后牵念,是白茫茫大地的最后一点杂色。小说以袭人嫁给宝玉在尘世中的知己蒋玉菡作结,集中体现了小说的色空主题。

一、世俗的花袭人

《红楼梦》第三、四回是主要人物出场的回目,位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袭人在第三回即以宝玉的大丫鬟、黛玉的陪侍出场,这一出场顺序实际上也体现了这一人物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1]53作者在这里介绍了袭人的性格、地位和作用,交代了她从贾母处去做宝玉丫鬟的原因,并特意点明了袭人对主子的“痴”。我们知道,第三回林黛玉刚进贾府,就发生了宝玉砸玉事件,使得生性敏感的林黛玉十分尴尬。到晚上袭人特地去黛玉处细心劝慰,才使得在外祖母家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黛玉心安下来。可以说,一部70多万字的长篇巨著刚拉开帷幕,袭人即登场亮相,且甫一出场就息事宁人,这就为这个看似普通的丫鬟定下了基调:虽然地位卑贱但却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从小说的第十九回可以看到,袭人出生在一个贫民家庭,因为“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所以才被卖到了贾府作了丫鬟。侍候宝玉之后,袭人真正做到了“竭力尽忠”,宝玉饮食起居大小的事情都要袭人来打理,可谓无微不至。李纨就曾说:“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1]534可见袭人对于宝玉的重要程度。需要指出的是,袭人成为宝玉生活中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并非靠自己的美色和乖巧伶俐,论美色她不能与晴雯相比,论乖巧伶俐袭人无法和小红相比,粗粗笨笨的袭人靠的是对主子的忠诚,靠的是对主子的“痴”。有论者在批评袭人时说她为了得到侍妾的地位假装对宝玉忠心耿耿,目的在于博取王夫人等人的认可。其实,持这种看法的人并未真正理解曹雪芹笔下的这一人物。正如小说所写,袭人对侍候过的主子都是“痴”,对贾母如此,对过去侍候过的史湘云也是如此,这从湘云对袭人的情感就可以清楚地看出。第三十一回,湘云来到贾府见到宝玉,与贾母等人寒暄过后就问宝玉“袭人姐姐好”,然后当着众人拿出了四枚绛纹戒指,说“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袭人排在第一位。在拜访完贾母等人后,湘云首先就去看望袭人。当听到袭人开玩笑说湘云“如今长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时,湘云说“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可见湘云和袭人的感情之深。如果袭人真如姚燮所说的“宝玉之婢,阴险莫若袭人”[2],也如俞平伯所言袭人“性格最突出一点是得新忘旧,甚而至于负心薄幸”[3],就太低估贾母、湘云、宝玉等人的智商了。

我们承认,袭人是一个俗人,其家庭出身、个人遭遇、成长环境、文化熏陶等,都决定了她只能是宝玉生活中的“陪伴”而不可能像黛玉、妙玉甚至晴雯那样成为宝玉心灵上的朋友。当年,为了“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的最低生存目标,她被卖进了贾府;当母亲和哥哥打算赎她回来,她又以“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的原因拒绝赎回;第七十七回一株海棠花死了半边,宝玉认为应在了晴雯身上,袭人仍然用世俗的等级观念来解释和劝慰宝玉,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1]1106;还有她梦寐以求的宝玉侍妾的地位,她灵魂深处森严的等级制度,在大观园中安分守己、息事宁人、顾全大局得有些圆滑的处世态度,在忍辱负重背后的“争荣夸耀”之心,等等,都表现着她世俗的一面。

作为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顽石幻化后的美玉,西方灵河岸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下凡的宝玉,无论前生今世都是一个“高人”,“一出场就和凡庸者划清了世俗生活的泾渭分明的界线”[4]13,怎么就容得下自己的身边有一个“俗”袭人呢?

这是缘于“俗”袭人同时又是“贤”袭人,缘于袭人在宝玉的世界里,充任着母亲、姐姐(妹)、妻子(妾)、女友(红颜知己)、侍女(婢)等多重世俗的身份,是宝玉红尘世界中的“解语花”。所以,宝玉对身边这位“似桂如兰”的世俗女子,有着一种迥异于其他女子的特殊又复杂的情感。

二、多重世俗身份的花袭人

我们在阅读《红楼梦》时,不难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宝玉和袭人的关系远超出了主仆间的关系,而是多种关系的互相交织,两个人既像母子、姐弟,又像夫妻、朋友,即如前所述的,袭人在宝玉的世界里,充任着多重世俗的身份。

由于当时社会中男主外女主内的礼教习俗以及贾府的实际情况,王夫人更多地承担着“严母”的角色,以至于宝玉在王夫人那里很少得到真正的母爱,我们也很难看到两人母子间的天伦之乐,有的只是王夫人对宝玉的严斥与训导,这就使宝玉对母亲十分畏惧,比如当王夫人带人撵走晴雯时,宝玉只有心惊胆颤的份儿,连句求情的话也不敢说。宝玉对母爱的渴望只能使他将情感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如转移到贾母、凤姐、秦可卿等人身上,但他与这些人毕竟不是朝夕相处,而与他昼夜厮守、年长几岁的温柔和顺、柔媚娇俏的袭人就成了母亲最理想的替身,“特别是袭人承担了服侍宝玉日常生活的一切琐事,铺床叠被、哄着睡觉洗漱更衣、端茶送水,等等,可以说袭人就是宝玉的小母亲”[5]。所以,我们看到,袭人晚上服侍宝玉时总是要把那块玉取下来用手帕包好塞在褥子下面,怕第二天冰着脖子;每当宝玉出门晚归,袭人或四处寻找或倚门等候,俨然一幅慈母盼子归的画面。而宝玉在袭人面前不时地撒娇、耍赖、赌气、哭笑,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孩子气十足。

最能表现这层关系的是第十九回。过年期间,袭人的母亲接女儿回去吃年茶,宝玉在贾府看戏,觉得厌烦,就提出去找茗烟的“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做什么”。见面之后,袭人先惊喜,再责怪,然后是关心体贴。作者描写的俨然是一个母亲照顾小儿的场景,而宝玉也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并孩子气地对袭人关切地说“我还给你留着好东西呢”。接着就是晚上袭人回来利用家里要赎回自己之事规劝宝玉,并像“三娘教子”一般约法三章,宝玉均一一答应。

在宝玉身边并很亲近的丫鬟不止袭人一个,比如晴雯,但宝玉和晴雯之间是另一种情感,像母亲一般照顾宝玉而宝玉潜意识中亦如对待母亲的唯袭人一人。

以上详细分析了袭人在宝玉世界中充任母亲的身份,她充任的其他身份亦然,比如姐姐角色。我们知道,元春早年对宝玉疼爱有加,也给予了他充分的关爱,但元春入宫后,姐弟二人“生分”了很多,以至于连元春被选为贵妃娘娘这样的大事都无动于衷,姐姐的角色自然由袭人来充任。虽然宝玉将很多比他年龄大的丫鬟都叫姐姐,比如晴雯、鸳鸯等,但那是另外一种情感,在潜意识中,袭人才是宝玉心中的姐姐,而且,袭人也的确有姐姐的风范。第八回,因留给晴雯的豆腐皮让李嬷嬷吃了,沏好的枫露茶被李嬷嬷喝了,宝玉对茜雪大发脾气,摔碎了茶杯,贾母遣人来问时,袭人赶紧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失手打了茶杯,庇护了茜雪和李嬷嬷,俨然一个息事宁人的大姐形象。

再比如说妻子(妾)的角色。由于在第六回宝玉就和袭人有了夫妻之实,所以,之后袭人在宝玉跟前始终充任着妻子的身份。每次宝玉出去见人,回来总是像夫妻拉家常一样把所见所闻告诉袭人,跟某人喝酒,跟某人看戏,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等等。所以,当宝玉被老爷暴打,袭人知道背后有薛蟠捣鬼,她也知道宝玉交往的人中有个北静王爷,等等。而且,在宝玉的潜意识中,袭人肯定是要和自己长相厮守、“同死同归”的。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后,一次宝玉去找黛玉、宝钗均不遇,看着物是人非的园子,“悲感一番,……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1]1122。宝玉心下如此,而袭人早就认定自己是宝玉的人了。第三十六回,其他丫头们都在外间午睡,只有袭人坐在熟睡的宝玉身旁,一边驱赶着苍蝇蚊子,一边做针线,一个贤惠的妻子形象跃然纸上。过了一阵,宝钗来了,问肚兜是给谁做的,“袭人向床上努嘴儿”,示意是给宝玉的,并说:“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1]401无论动作还是语气都是妻子的。即便是和宝钗婚后,宝玉掏心窝子的话还是讲给袭人,对宝钗更多的是敬而远之。而且,他最关心、最在乎的也是袭人而非宝钗。第一一六回,宝玉魂魄出窍又一次来到太虚幻境,在薄命司看到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当看到写宝钗命运的含有“金簪雪里”四字的句子时,只是诧异道“怎么又像他的名字呢”,而当“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1]1583。袭人和宝钗在宝玉心中孰轻孰重、孰远孰近,在这里一目了然。

宝玉在外也有结交的朋友,但更多的是酒肉朋友,而他和心中最为看重的如北静王、柳湘莲、秦钟、蒋玉菡等人又是聚少离多,每次都是匆匆别过,所以,宝玉只能将袭人当成自己的“闺中蜜友”。贾政不待见自己不走正道的儿子,王夫人恨铁不成钢,为避免父子、母子关系搞僵,袭人如知心朋友一般给他出主意、想办法。第十九回,因宝玉平日“放荡弛纵,任性恣情”,袭人以自己要赎出去为借口,约法三章箴规宝玉,宝玉满口答应。宝玉所以能满口答应,是因为觉得袭人说得在理,而且,宝玉也深知,袭人所提的三个条件没有一个是为了她自己,每一件都是为了宝玉着想的。我们看看袭人是怎么说的:“第二条,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1]271-272完全是知心朋友的语气。所以说,袭人是宝玉身边真正的解语花,是他心心相印的闺中蜜友。为此,作者把这一回的题目写为“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其赞美之情可见一斑。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是立体的、复杂的,《红楼梦》中的人物更是如此,所以说,袭人在宝玉身边既充任侍妾、丫鬟的身份,又扮演着世俗世界母亲、姐姐、闺蜜、朋友的角色,宝玉和袭人的“缘分”最深。在书中,宝玉与许多女性都有缘,但是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缘,比如说,与秦可卿是“孽缘”,与妙玉是“空缘”,与晴雯是“虚缘”,与薛宝钗是“尘缘”,与林黛玉是“天缘”,与尤三姐是“友缘”,与袭人是“俗缘”[4]86-134。或许,这样分法有将人物简单化、类型化之嫌,但起码是认识和理解人物的一种方法。

我们之所以对袭人和宝玉的俗缘条分缕析,旨在说明袭人是宝玉世界中多重世俗身份的复合体,是与宝玉俗缘最深的人物。而作者之所以塑造这样一个人物,目的在于要通过这种关系,以及对围绕这种关系的几个人物命运的描写,集中体现小说的“色空”主题。

三、花袭人与色空主题

宝玉和袭人的俗缘并非线性关系,而是三角关系,三角的另一个点就是蒋玉菡。第五回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窥见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有一幅画,“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并有诗一首:“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画和诗影射了花袭人的命运,诗中的优伶就是指蔣玉菡。在《红楼梦》中,蒋玉菡和北静王、秦钟、柳湘莲这四位男子均属于宝玉另眼观之的人物,因为他们虽是男人但却不属于泥做的骨肉。这四位男性角色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外貌俊美秀丽,性格脱俗不羁,而且,这四个人物对宝玉的命运都有直接、间接的影响,其中以蒋玉菡、宝玉间的关系最为微妙复杂。这条线索从小说的第五回一直延续到最后第一二〇回,时隐时现,贯穿了整部小说,可见其在作者心目中的重要性。

蒋玉菡原是忠顺亲王府中蓄养的戏子,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宝玉与蒋玉菡二人初次相见是在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设家宴,宝玉应邀赴宴,做陪的有薛蟠、妓女云儿和蒋玉菡等。席间主客行酒令,轮到蒋玉菡,“他拿起一朵木樨(桂花)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当时就嚷道“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并不知道有宝玉屋里有个叫袭人的贴身丫鬟,无意间却叫出了袭人的名字,二人冥冥之中就结下了缘分。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随了出来,宝玉这才知道蒋玉菡便是“名驰天下”的琪官,两人相见恨晚,于是便互赠信物,以为表记。蒋玉菡将北静王赐的茜香国女王所贡之物大红汗巾子赠给宝玉,并请宝玉将自己的汗巾解下来他系着,而这条松花绿的汗巾原是袭人的。到了夜间,宝玉悄悄地将蒋玉菡所赠的汗巾换到了袭人的腰间。宝玉这一行为,从小说情节的角度来说是埋下了“伏笔”,他等于替袭人接受了蒋玉菡的信物。到了小说结尾处,宝玉出家后袭人含悲出嫁,按风俗第二天“开箱”,蒋玉菡见到了那条汗巾,方知新娘即宝玉的贴身丫头,而袭人见到自己那条松花绿汗巾,才知“事有前定”,自己姓蒋的新婚丈夫原来就是宝玉的挚友蒋玉菡,于是成就了一段世俗姻缘。

曹雪芹为什么要安排与宝玉俗缘最深的袭人与宝玉的挚友蒋玉菡成为夫妻,且要将这一情节安排在整部小说的结尾?

我们认为,作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集中表现小说的“色空”主题。

关于《红楼梦》的主题,历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同鲁迅所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6]《红楼梦》的多主题性也是多年来学界争论的焦点之一,譬如学界公认的反封建主题、爱情主题、政治主题、奴隶的哀歌主题,以及色空、人生况味主题等等。我们认为,一部《红楼梦》,通篇情节皆为宝玉悟道而設,“色空”主题是其重要的主题之一。作者以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十六字为总纲,可谓开宗明义。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虽禀赋性灵却空空如也,人情百态一无所知,下到凡间,生在了诗礼簪缨之族,身处花柳繁华地,安享温柔富贵乡,见识了红尘中的昌明隆盛之邦,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和兴衰际遇,等等,诸种“色相”无不阅尽经历,到最后“磨出光明,修成圆觉”,即“悟道成佛”,从此之后四大皆空。

从文本来分析,宝玉在大观园中因“情”而与众多女子所结下的各种“缘”,乃至于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等一切物质的存在都是佛家所谓的“色”。但是,贾府经历了“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瞬息繁华,终于盛极而衰、盛宴必散,家被抄,贾赦等一干人等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而与宝玉结下“情缘”的女子如秦可卿、妙玉、金钏儿、晴雯、黛玉、尤三姐等一个个都死去了,只剩下了与他结下“尘缘”与“俗缘”的宝钗和袭人。

有道是“情缘易结、尘缘难断”,看破红尘的宝玉最后告别的两个女子就是宝钗和袭人。第一一九回,科考在即,宝玉先是与母亲王夫人辞别,接着与妻子宝钗辞别,但中乡魁后却出家了却了尘缘。他留给父母和妻子的是高魁贵子,完成了一个俗人的使命。至此,宝玉与父母与妻子的尘缘彻底了断。但是,此时他与自己尘世间最为牵念的袭人俗缘还未了,他要留给袭人的,是世俗中的丈夫。

从爱情的主题来分析,我们往往更多注意的是宝玉和黛玉、宝钗三人之间的关系,然而,宝玉和蒋玉菡、袭人这三人间的关系可能更值得思考。我们说过,宝玉与黛玉结下的是木石“仙缘”,然而宝黛二人始终未能肉身结合。而宝玉和宝钗虽然有了世俗的婚姻关系,但宝玉当时已失去了自己的本性,变成一个痴人。第一〇九回作者描写了唯一一次宝玉和宝钗的夫妻生活,二人都非常勉强,“宝玉因心中愧悔,宝钗欲拢络宝玉之心”,而且是在袭人尽力地“撮合”之下,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不久,宝玉便出家。因此我们说,在与宝玉结缘的众多女子中,俗缘最深的是袭人,真正获得宝玉世俗肉身的也是袭人。所以,第一一七回当宝玉要将他那块通灵宝玉还给和尚,袭人的反应最为强烈,远超出了王夫人宝钗等人;最后当宝玉出家的消息传来,“宝钗虽是痛哭,他那端庄样儿一点不走”,而袭人却“心痛难禁,一时气厥”“发晕栽倒”。所以,《红楼梦》写实结构中的最后一个情节是蒋玉菡和花袭人成婚,而这一情节紧接在宝玉出家之后,作者如此安排有其特殊的意义。如果把宝玉看破红尘视作“空”,视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么,袭人就是宝玉尘世上留恋的最后一点“色”。宝玉只有和袭人的“俗缘”彻底了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按照白先勇先生的观点,“宝玉的佛身升天,归彼大荒,归于青埂峰下。而他的俗身,却化在蒋玉菡和花袭人身上——二人都承受过宝玉的俗缘,受过他肉体俗身的沾润——宝玉的俗体因而一分为二,借着蒋玉菡与花袭人的姻缘,在人间得到圆满的结合。”[7]作者借着蒋玉菡与花袭人的世俗姻缘,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宝玉出家留在人间的遗恨。虽然是“世俗”的,但却是永恒的。

“色空”主题是《红楼梦》悲剧的集中反映,在整部小说中贯穿始终。曹雪芹用“色空”观否定了世俗社会中人们追求的一切东西,“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这其中的确有其消沉的一面,但其中包含着对贵族家庭与主人公宝玉的人生反思,也折射出曹雪芹对于生命和宇宙的终极思考。而小说描述的主人公宝玉“色空”的生命轮回历程,杂揉着儒、释、道三家的本质内涵,集中反映了作者曹雪芹思想的复杂性。所以说,《红楼梦》通过宝玉、袭人和蒋玉菡三人之间的“俗缘”的“结”与“了”,集中体现了全书的悲剧意蕴,也是作者着意刻画的最深刻的爱情悲剧的焦点。

参考文献:

[1] 曹雪芹,高鄂.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 姚燮.红楼梦类纂[M].上海:上海珠林书店,1940∶143.

[3] 俞平伯.关于十二钗的描写[J].文学评论,1963(4)∶28.

[4] 张乃良.贾宝玉论[M].西安:陕西出版集团、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13.

[5] 高时阔.贾宝玉“恋母情结”的泛化与错位[J].辽东学院学报,2007(5)∶92-93.

[6] 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小主》小引[M]//鲁迅全集(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60.

[7] 白先勇.贾宝玉的俗缘:蒋玉菡与花袭人——兼论《红楼梦》的结局意义[J].红楼梦学刊.1990(1)∶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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