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娜拉和她的孩子出走之后

2018-07-31鲁伊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29期
关键词:娜拉猫猫考拉

鲁伊

“你们从前出去到旷野,是要看什么呢?”(《新约圣经·路加福音》7:25)

95年前,一个曾经走异路、逃异地、远赴重洋寻求别样生活的人,对着一群中国最早的女大学生,做过一个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

他说,按照通常的事理推想,在当时的情境下,出走的家庭妇女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然而,还有一种平和的方法,是“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因这世间还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一面再想别的法”,“虽说背着诅咒,可是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

重读鲁迅先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面前,还摆着一本小书和一份大报告。

书,是美国移民问题专家哈立德·科泽(Khalid Koser)为牛津通识读本系列丛书撰写的《国际移民》。里面提到,当代国际移民的一个最主要的趋势,便是女性的比例迅速增加。在2005年,女性移民的数量几乎占到全球移民总量的50%,而且越来越多的女性以独立身份自主移民,不再依附于其配偶。

报告,则是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于今年3月19日发布的长达298页的《移民背景学生的韧性:塑造幸福感的因素》(The Resilience of Students with an Immigrant Background:Factors that Shape Well-being)。其中指出,从2003年到2015年,在几乎所有OECD国家,学龄儿童在移民群体中的占比都呈现出约6%的增幅。对2015年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测试的数据分析结果显示,在该时点,在OECD国家的学校课堂上,每4个15岁的中学生里,就有一个人或是自己出生于外国,或一方父母为外国人。由此导致的结果,是这些国家地区的学校课堂结构已经发生深远变化:在6个OECD经济体中,本地出生的学生反而成了少数人群,最典型的是中国澳门,83.16%的15岁中学生为有移民背景的学生。

看着这些数字的我,心中格外百感交集。

因為我和我的儿子鲁猫猫,便是其中之一。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依然清晰记得当年来澳大利亚前与鲁猫猫告别时的情形。

一手拉着登机箱,另一手拉着一只软乎乎的小肉手,我带他去两天前才落实可以插班的爷爷奶奶家旁边的一所新开的私立幼儿园入园体验。在这之前,两岁半的小男孩已经可以把第N百遍交代给他的话背诵如流:在新的幼儿园要听老师话,乖乖吃饭,好好和小朋友们玩,妈妈要飞去一个经常可以看见袋鼠和考拉的地方,不过这一次不是出差,而是读书,虽然时间会比平常长一点,但妈妈把书读完了,总加班的爸爸就会接上小朋友,一起飞去找妈妈,一家人从此亲亲密密地生活在一起……

但临到分别,那只小手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并没有哭,也不闹,只是睁着大眼睛,一遍又一遍很认真地说:“妈妈你看我吃了午饭再走不行吗?我的勺子用得特别好。”

林弗一家是澳大利亚悉尼的华人移民后代

那是几乎很少流泪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竟也可以连续哭上那么长时间。

我也依然清晰记得,两年后,带着刚下飞机不久的鲁猫猫第一次去看他要就读的澳洲小学时的情形。

向来路痴的我,虽然有GPS帮忙,还是在花木葱茏、每栋房子看起来都差不多的中产街区里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把车停在其实后来几年里最少进出的一个校门口。但好处是,只要走几步,就能看到这所学校当初最吸引我的两个地方之一——一个视野极其开阔、被群山绿树所环绕的巨大的椭圆球场。

刚下过雨,天还是阴阴的,操场上凤头鹦鹉粗嘎的叫声和扑闪翅膀声却已经此起彼伏。拉着鲁猫猫的手大踏步顺声寻去,小男孩踮着脚尖不敢踩实,“奶奶说,小草青青,请勿踩踏。”

我一边笑着跟他解释,澳洲的草地可以随便踩,不怕,一边给他指点群山,“看到那些山了吗?也都是可以爬的。山上有很多树,还有袋鼠和考拉。”谁知小男孩睁着大眼睛,很认真地问道:“有熊大熊二和光头强吗?”

就在几分钟前,我问窝在洒满阳光的沙发里、抱着厚厚一大本《皇家骑士》(Ranger's Apprentice)系列、沉醉于中世纪游侠世界的小小少年,“还记得熊大熊二和光头强吗?”他从书页间不情愿地抬起头,依然是那双极认真的大眼睛,“What? No idea.”

是的,都说大人健忘,其实孩子更健忘。不过是几个寒暑,便足以让他把许多东西忘个干干净净:熊大熊二、唐诗宋词、堵车和限号、雾霾和口罩、家里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的保姆阿姨和临时抓来救火的各路亲戚、深夜急诊室里九曲十八弯的大长队和相互唱和的咳嗽与啼哭,以及那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后便时时挂在嘴边的自我介绍——“我没有户口”……

2014年9月18日,南澳洲首府阿德莱德大学,刚参加完毕业典礼的上海女孩Christal在接受男友的祝贺

但我没有忘,部分原因,或许是鲁迅先生的警告: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孙的——“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那些记忆,固然每一触及,便鲜血淋漓,疼痛难言,但对抵御朋友圈里“贫贱不能移”式的鸡汤和“厉害了×××”式的鸡血却极其有效:若非情不得已,谁愿意轻易放下已有的一切,将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连根拔起?

猜你喜欢

娜拉猫猫考拉
孤单的小考拉(上)
孤单的小考拉(下)
勇敢出走的娜拉
渴不死的考拉
藏猫猫
房卡“藏猫猫”
我眼中的希林娜拉
爱一条狗需要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