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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夏令营

2018-07-31葛维樱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29期
关键词:思思诸葛夏令营

葛维樱

刘直从牛津大学毕业后进入英格兰皇家银行工作。外表上看,他高大,思维敏捷,从小游历广泛,博览群书,以任何一种标准,都是典型精英教育下的成功青年。“临近毕业的时间,每周平均三个面试,高强度的生活,每天24小时不够用,睡觉都只能保证两三个小时。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很优秀,所以执念也特别强。”在英国求学的日子里,刘直处在竞争和压力都非常大的状态下,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地平衡,依然觉得所有人都跑得很快,而且不允许失败。“我要的是应急的解药,到这里来干什么?”

睡大通铺,止语,每天17个小时的修行。仅仅是第一天,打坐已经让所有年轻人几乎崩溃。既不风花雪月,也不装神弄鬼,纪录片《禅门七日》平实尖锐,刚刚获得了好莱坞洛杉矶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拍的是河北石家庄一个已经进行了25年的禅修夏令营。营地位于禅寺之中,只收18岁到30岁之间的青年。绝大多数来者都是在校大学生。他们的烦恼千奇百怪,但也都带有年龄的共有特征。

看起來他们都生活得相当理性。理智,头头是道,分得清利弊。然而这些并不足以解决他们的烦恼。导演兼制片人诸葛虹云在2016年夏天来到这里,她观察到的是一种“封闭状态下的健康的传统文化生活”。这位经验丰富的媒体人观察到,年轻人在体验中暴露的烦恼,代表了这个社会各种各样的问题。

诸葛虹云没有把重点放在禅修和夏令营上,而是让一个个大学生的故事和人生苦恼跳了出来。“道理和概念我们听得太多了。”当用理性来面对生活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发现面对不了自己的生活。现在教育越来越趋向于将人塑造得过度理性,忽视了人的情感训练。

小溪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松快的裤子,从自己精算专业女博士的枯燥生活中暂时脱离出来。长年以来,她一周很少得到休息,从早到晚,坐在电脑前,面对文献,搞数据,她的迷茫日渐加深,不知道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然而母亲打来电话却只能唠叨家里养了几只小鸡,有一只身体可能不太好。小溪对母亲极为失望,“你怎么关心小鸡都不关心我?”

看起来好像是母女之间沟通的矛盾,但小溪知道,她的痛苦不是长辈们说的“读书读多了”,而是发现自己和长辈已经无法建立理解,自己又非常需要理解,甚至解脱。完全与数字打交道的专业、未来收入不菲的工作、名校博士男友,这一切都不能真正解决小溪内心的迷茫。

国内以禅文化、禅修生活方式为主题的夏令营不少。诸葛虹云从事国际传播20多年,觉得西方人把现世与宗教分得很清楚,什么时候追求物质上的成功,什么时候以信仰引领自我,在两者之间能够比较自如地切换。“但是中国人要去相信一个外部的东西很难,西方文化向外看,东方文化强调内观。”

在夏令营里,这些年轻人觉得“一上来就是煎熬”,打坐、读经使他们全身都痛。何况手机没收、禁止交谈、三餐吃素、四点起床。23岁的刘直有天之骄子的自信,他说母亲也喜欢禅文化,但是自己明白,“我的人生一直在走上坡路”。当这种上坡路出现了要终止或者放缓的迹象,刘直的内心被不确定性给包围了。他有一个女友,对方尚未毕业,是否能留在英国还不得而知。“如果我努力了,结果却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怎么办?”就是这么一个不确定,使刘直来到了这个夏令营。

刘直的烦恼很快得到了直接的来自于禅修师父的建议:以他的能力,即使不在英国,回国也许能发展得更好,但心爱之人却此生难再有。这个看似平白直接的回答,像一面镜子,把刘直的真实想法照了出来。“我是学经济学的,这个专业本身就有功利色彩。”师父没有说破,“在你心中,工作、前途、女友其实早已排好了顺位。”

禅修夏令营只针对18到30岁的年轻人

直面内心,不做道德和价值判断。训练营并不宣讲,只做“生活禅”,用大学生能接受的行为方式和沟通方式去强调心灵的重要性。例如吃饭,每个人都把面前的碗刷干净喝掉再送去洗。很多在成长过程中,既接受西方观念,也被东方传统习俗深刻影响的年轻人,对于这种训练感到了新鲜和活力。“禅的初心很开放,充满了好奇和热情,但是需要修行才能保持住。”

其实更多的情况下,年轻人在夏令营当中,都开始自觉地关注自己的价值取向。许多烦恼看似来自于原生家庭,但实际上,当原生家庭被隔绝开,年轻人反而发现了烦恼的根源,真实的自我有时候很难接受。

“我愿意和他生活一辈子吗?”思思是北外的硕士,因为恋爱,她和一直关系很好的母亲起了非常大的冲突。出身于河北农村,她是全家乃至全村最大的骄傲,她考上了武汉大学,进入北外高级翻译专业深造硕士,理想是成为“总理的翻译”。在这样的梦想和人生规划里,男友却成了她和母亲之间最大的冲突。

“我这辈子很苦,你绝对不能再走我的路。”母亲留下这句话之后,有三年时间,思思和母亲无法沟通。她的男友同样来自农村,家中有四个兄弟姐妹,母亲极力反对的不仅仅是这个男孩本身,更不希望女儿好不容易开始的上升通道被限制住。这看起来是很明确的烦恼,出人意料的是,思思决定和男友分手,而且毫无痛苦和自责。“一直以来我并不喜欢我男朋友。仅仅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不会拒绝。”

左图:不受夏令营影响的孩子也不在少数右图:短暂创造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对很多孩子已经是难得的机会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确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诸葛虹云说,虽然传统文化、禅修都只是提供一个方法,但是却不一定对每个人都奏效。集中夏令营的一个好处是把客观外界的压力全部抛开。他们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一些细枝末节中,为他们服务的志愿者的汗流了许多次,把衣服全部浸湿了,朴素的房间里有一幅水墨画,古柏发出的气味在夏天里清新怡人。这些被归于“明察秋毫”的思考方式,甚至让他们可以直面自己的抉择,思思在夏令营晚会上,还用幽默的形式,演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矛盾。

我留意到一個男孩非常有意思,他自称唯物主义者,平时的生活是和朋友们喝酒游戏,并不觉得自己是因为烦恼而来。他有一位一直生活在恶劣婆媳关系中的母亲,作为媳妇,母亲对自己婆婆的恐惧、害怕和绝望,使她常年在深夜偷偷哭泣。但是母亲信佛之后,却一改曾经的痛苦,从恶劣的关系中超脱出来了。男孩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去夏令营纯属好奇,想知道使得母亲解脱的秘密。

缺乏的是对人生和心灵的“实感”,不知如何面对情感和情绪,使很多年轻人看起来脆弱、敏感和容易受伤。有一个女孩甚至无法和父亲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因为她从小经常受到父亲无缘无故的突如其来的责骂,她的习惯性动作是每到饭点,就一个人端着碗离开。尽管得不到父亲的爱,女儿却没办法不爱父亲。她的纠结与痛苦全来自于此。尽管因果是如此明确,但是却不能简化,让女儿不受痛苦。

“任何教育的效果,都不是来自于外部的,而是对人本身潜能的挖掘。”诸葛虹云说,她有意选择了并不那么“有效果”,甚至根本融不进夏令营环境的年轻人。还特意把附近去寺院“为老人求平安但自己不信”的游人也拍摄进来了。

“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里,哪个出现问题更难解决呢?通过科学,社会科学的理论,制定出各种法规制度,解决了物质层面的问题,可以让效率更高,质量更好。而精神世界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我觉得不是什么创造出来的新方法,而是早就有的文明和智慧。”诸葛虹云说。

《禅门七日》导演兼制片人诸葛虹云

在相似的年纪里,有些人特别自信,深知自己在上坡路上,要卸掉一些沉重的包袱。有些人却极度不自信,连从父亲身边走过都要发抖。“能够快速奏效的心理咨询也是科学范畴,但是价值理念却影响更深远。”

我们的议题从如何从自身解决痛苦,到了梳理自己的情绪,清晰地观察痛苦。诸葛虹云说,自己曾在前年父亲去世后有过自责,没能好好陪伴父亲。“但是该做的没做,这件事已经发生。错误与痛苦,对我不欢迎的东西我也要拥抱。”但她也承认,这挺难的。

“这是什么”代替了“我很痛苦”,答案就会出现。更难的是,当人的认知、观察事物的能力提升,观察“什么是痛苦”,随之也会观察“什么是快乐”。尽管这部片子记录的是年轻人的烦恼,可是诸葛虹云还是觉得,东方智慧有一点正在被不分哪个年龄层、不分国界的人接纳,“人不能偷懒,没有救世主,你只能拯救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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