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水人
2018-07-30肖桂华郑道昌
肖桂华 郑道昌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看,水在前,土在后,人再在其后,可见水的重要性。
倒退五十年,那时的山海关还没有修建燕塞湖水库,也没有自来水,老百姓的生活用水全部取自水井,也就是地下水。说来也怪,城内的水质普遍不好,又涩又苦,无法饮用。但只要出了城门,随意打口井,井水又甜又软,清凉可人,且不分季节,水源丰沛。
基于此况,不由得城外的水井逐渐地多了起来,如炮台井(现榆关公园内,城墙根儿下)、北门外大井、北小水门井、罗城北下壕井、罗城大井、角楼湾井、北马号井(老猪库旧址)、水泉井、忠厚里东井、忠厚里西井、罗城张家井、遵义井(北后街北边)、满井(老农场后边),还有白鹿胡同的西边,三清观的门前也都有水井。
人们取水自然是就近。城外人好说,离水井都不算远,早晚间得空就去挑几挑,挑得缸满桶满、人吃马喂的。住在城里的住户却不大方便,家里有壮劳力的还好,出城去挑就是了,可家里缺少男人的怎么办呢?尤其是城里的买卖家,每天的用水是必不可少的,有的还是大量的。
于是,推水人这个行当就应运而生了。
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山海关推水这个行当已初具规模,行内人数已达二十多个,其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外地的还分为两拨:东光人和沧州人。本地的有李连祥、刘关营(满族)、孙财、崔元、田庆雨、刘宝林、韩洪林、李增福、陈宝、刘大褂儿、王麻子、葛豁子、张三儿、姓于的、姓翟的、姓姜的、姓张的、姓杜的、姓丁的(回族)、姓刘的、姓边的、王姓父子四人等。外地的有端木(东光人)、王老三(沧州人)、王老四(沧州人)、张海(东光人)、连三儿(东光人)、张秋长(沧州人)等。
推水这个行当并不轻省。先说说这个推水的车:车身是用木头做成的车排,车排共有八个口,也就是说,能挂住四挑水。车排一般都用榆木做成,因为榆木属硬木,结实,耐受力强。那时的工艺以榫卯结构为主,加上水车会经常洒上水,见了水的榫卯就会愈加膨胀,愈加结实。车身和车把处有车腿、车牚,上面的横梁则挂着手巾、烟袋锅。水车中间有双层梁,粗大的车轱辘从中间凸显出来。水桶是方形的铁桶,铁桶两侧固定两个“铁耳朵”,挂在水车排子上。桶口处有一月牙形的铁片附在那里,为的是防止在晃荡时把水溢出。水桶中间有一木楞,木楞上固定一个小铁环,小铁环上再套一个大铁环(直径约8公分),挑水时,就用扁担勾勾在大铁环上。推水人用的扁担也有特点,特别短,通常是两手抓住扁担勾,前一下,后一下,利落地将一挑水从水车里提出,担到水缸边,“哗”地倒进水缸里,整个过程娴熟、利索,不见几滴水落到地下。
当然,走的时候是不会忘了摘走水牌子的。
说起水牌子,这里面也很有意思。它是用竹片做成的,宽约一寸半,长约两寸,上边有一孔,是用来悬挂的。下边排列着几个黑色的圆圈,从一个到四个,一个圆圈就代表着一挑水,以此类推。这圆圈看起来是用小铁管烧热后烙成的,所以通常情况下,雇主都会一次性向推水人购买多个水牌子,挂在自家的墙上或门框上,要几挑水,就会摘下几挑水的水牌子,直至用完再次购买。一挑水的价格是三分钱,如果每天用两挑的话,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块八毛钱。那时候最低生活费是八块钱,一个人挣几十块钱而养活一大家子的比比皆是。所以,一块八毛钱对于一个普通百姓家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自己家能够挑水的还好说,需要买水吃的就不得不算这笔账了。
水车讲究“卸前”“装后”,就是说往下卸水時要先卸车前边的;装车时要先装车后边的,这样做是为了保持水车的平衡。横梁上挂的那些手巾啊、烟袋锅什么的是推水人随身之物。两把之间还有个用粗布或粗线拧成的肩挎,上坡的时候尤其给力。袜苫儿和垫肩是推水人必不可少的物件儿,也是这个行当标志性的东西。水车还分两种,一种是四挑八桶,叫大车;一种是三挑六桶,叫小车。如按一挑水重七十多斤的话,四挑水就接近三百来斤,小车也有二百多斤。
要说劳动产生美,这话一点儿不假。就拿推水人来说,当他们推着水车沐着晨雾、披着夕阳“踏踏”地走起来,那可是别样的画面啊!只见他们弓腰,叉腿,起车,前行,上坡,下坡,扭腰,摆胯,一路风景,风里雪里飘洒的尽是劳动人民的质朴和智慧。
说到这里,就要说说推水人的力道了。力,是必备的条件,而“道”却是说不尽道不明的,干得久了,自然就会悟出其中的门道。这么说吧,二三百斤的重量作用在一个轮子上,外行人甭说推起走,怕是刚把车把提起来,就直接把一车的水倒在地上了。不信你就试试!
春、夏、秋这三个季节对于推水人来说没什么,若到了冬天,就会很麻烦,也很辛苦。就拿炮台井来说,那里的水好喝,取水的人也多,这当中谁都免不了会洒出点儿水,所以井台周围会形成冰溜子。为了铲除这些冰,井边预备了铲子,以便随时铲冰用。除了铁铲,还有一个锚钩,它连接两米多长的竹棍,以便随时打捞掉在井里的水桶。这两样物件长期放在那里,从未丢失过。
中年汉子田庆雨,回族,本地人。此人身材适中,五官清秀,聪明过人,多才多艺。他一方面以推水为生,来养活父母、妻女,一方面在山海关业余京剧团的舞台上大展才华。他饰演的行当是文丑,真像老天爷安排好的一般:他有精致的五官、灵巧的身段、会说话的眼睛、从里到外的灵气,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不怯场。他不但不怯场,而且上场后即兴发挥、添油加醋,常常引得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都说看田庆雨的戏忒过瘾,他简直就是山海关的活宝!正因如此,曾有两个专业剧团想招收他,但都被他以照顾父母家人等各种原因婉拒了,依然还做他的推水人。
推水人张二,也是大家很熟悉很亲近的人。他因无家眷,光棍儿一条,且人们又都不知其大名叫什么,故长辈和同辈们称他为张二,小辈们则称他二叔。张二叔家住在南马道口,两小间东厢房是他的全部家产,推水是他谋生的手段。尽管他家境贫寒,可豁达开朗的性格却非常招人喜欢。张二叔是个车轴汉子:个矮、肤黑、相貌丑。祖籍河北东光县。生活的艰辛和家庭的缺失并没有让他沉沦,反而是个地道的乐天派,他把善良的人性都给予了与他相识或者不相识的人。比如谁家有人故去了,张二叔就会主动上门,忙前忙后、张张罗罗地帮主家操持丧事。事后主家大都会送些财物作为酬谢。如主家忽略了,张二叔也绝不讨要。还有,谁家的孩子夭折了,当父母的自然悲痛,不忍心将孩子的尸体抛之郊外,可本地风俗是未成年的孩子是不能埋入坟地的。知道张二叔好说话,通常就会找到二叔帮忙。二叔欣然应允后,他就一个人抱起孩子,踏着孤独的脚步默默地送孩子最后一程——尽管这其中没有一个是自己的骨血。还有,他给军、烈属送水从不要钱,受益者非常感动。也有些人不明就里,问其原因,张二叔不会说冠冕堂皇的言辞,只会说一句:“我这是应该的呀。”
这样的人,能不受大家的尊重吗?
张二叔除了待人亲切、性情温和外,还爱说爱笑、多才多艺。茶余饭后,说评书,讲故事,通常把人招得屋满院满。说来也怪,张二叔没上过学,但是他竟然会说书。像《杨家将》《济公传》《七侠五义》《水浒传》,说起来挨墙靠北的,蛮是那么回事儿。他不但会说,还会唱,常常说着说着就唱上了西河大鼓。光唱还不算,涉及到书中人物的动作时,他还会边比划边说,给不同的角色配上不同的动作。
张二叔是个乐天派,他似乎感觉不到生活的艰辛,面对每天升起的太阳,他都觉得温暖无比。即使一边推着水车,也忙里偷闲地唱上两句。比如,他看见对面走来的是个大眼睛的熟人,他就会唱道:“长眼睛毛,大肚皮,两人见面笑嘻嘻。”逗得人家咧嘴一笑,一整天都觉得轻松愉快。即使遇不到熟人,他也会唱自己改编的歌曲。比如:“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天天吃面包。”
今天,虽然推水人这个行当已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但作为一种文化的符号,早已定格在了那个历史画卷中温馨的一隅。我敢说,每当耳畔传来“叮叮咚咚”的水车声,脑海里便会闪现推水人踽踽的身影。这中间除了有田庆雨、张二叔他们,还有那无尽无休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