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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怀念

2018-07-30梁波罗

食品与生活 2018年4期
关键词:上海

梁波罗

乃珊心灵归宿

逆光中,我依稀看到,

那个梳着童花头的你,

那个竖起衣领、

戴着宽边眼镜、

系一条轻纱的你,

任凭和煦的风吹拂着纱巾,

飘散着你银铃般的笑声、

连珠炮似的朗声话语,

和春日般灿烂的笑意……

这一切都使我坚信:

你只是作了次灵魂的迁徙,

从未离我们远去!

今天,你的至爱亲朋聚集在这里,

为的是送别你踏上神圣的异国之旅。

那本是每个人必将要抵达的远方,

只是你过于性急,

抢先迈步跨了出去。

祈望你在彼岸优雅怡然,

与天国的故亲相依,

怀念你,乃珊——上海Lady

——你从不曾离我们远去!

这是2013年10月28日上午,我在上海福寿园人文纪念公园小礼堂举行的“程乃珊追思暨安葬仪式”上的发言《从未曾离我们远去》的节录。神圣的礼堂燃起烛光,肃穆安详,在乃珊爱女严洁主事下,谢春彦、严尔纯和我以及朋友们轮番致辞向乃珊话别,未能到场的秦恰、曹可凡等都发来了悼念视频。之后,百余人移步至依溪而建的“枕霞园”,这里将是乃珊的新居——茵茵绿草间,黑色石碑上她正支颌浅笑,墓碑一侧的书和笔昭示着主人的作家身份,碑下枕石上篆刻着她钟爱的泰戈尔的名言:“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安葬仪式简短、隆重,我手执黄色康乃馨肃然伫立,思绪的翅膀飞翔起来,往事如烟波翻卷……

我给她的电话

2007年上半年,我正筹划出版散文集《艺海拾贝》,企盼请乃珊为书作序。她是我心仪的作家,对我这文学新兵会拨冗伸出援手吗?考虑到她写作繁忙,故踌躇再三,未敢叨扰。直至文稿杀青,我才决意一试,诚惶诚恐地拨通了她家的电话。她闻讯热情表示:“请我写序是我的荣幸,但要看过稿子。”我随即将手稿递了过去。其时正值“五一”节前,我想若对方首肯,3个月内交稿估计不致给她太大压力。

不料约摸过了半个月,她突然来电话了,操着“沪普”说:“稿子看过了一”一顿,我心头一紧,暗忖别是遭拒的节奏,不料对方瞬间切换沪语频道,刮拉松脆:“好看,真格好看;阿拉老严也看过,从头看到底,伊也讲灵格!”真诚、热情加之超快的语速,不容我插话,“序已经写好了,不过是笔写的,侬看看,勿晓得来赛(行不行)哦?”我一时语塞,兴奋得一个劲儿只会说“谢谢”,竟找不到别的词汇来表达当时的心情。

当我读罢墨迹未干的《百姓演员——代序》后,立马通知出版社,可以提前付梓了!是年年底,2007年12月23日,此书在福州路上海书城首发当日,她和马莉莉、李炳淑、黄达亮一起来站台签售,盛况空前,一书难求,我至今保存着我们五人在扉页上共同签名的珍藏本。不几日,乃珊夫妇还盛装出席了由中外文化艺术交流协会为我举办的“70寿诞暨新书发布会”庆典。她就是这样一个侠肝义胆、助人为乐的热心人!

她給我的电话

2004年新年伊始,元月4日晚上,我甫由上海大剧院参加歌唱家方琼主办的《海上新梦》首场音乐会回家。音乐会连开两场,由方琼主唱,“鼻音皇后”吴莺音和我被邀作演唱嘉宾助阵。吴姨以89岁高龄,由美应邀来沪重唱成名曲《岷江夜曲》及《明月千里寄相思》,不想抵沪当晚腹泻不止,直至次日滴水未进,大家都为她捏一把汗。不料她略施粉黛、旗袍加身,一出场开口就迎来满堂彩…一是夜11点左右,我家电话铃声骤然响了起来,话筒那头传来乃珊的快乐女声:“恭喜侬!恭喜侬!”原来她刚才观看了演出,说是心中有话,不吐不快。什么话呢?“侬讲得好,唱得好,伊拉寻侬,寻对路子了,侠气(非常)有味道!我看了老开心,所以连夜打只电话祝贺侬!”说实话,我有些受宠若惊,刚才还在为自己许久未登台演唱与乐队配合不够默契而耿耿于怀呢。

演唱前我确实讲过几句话,大意是:“我不是专业歌手,受方琼邀请感到很荣幸,愿我不成熟的歌声给上海的冬夜带来一丝温暖……”接着演唱了陈蝶衣作词的《南屏晚钟》(由陈蝶衣之子陈燮阳指挥的上海交响乐团伴奏)、陈歌辛的《蔷薇处处开》、与方琼合唱《苏州河畔》,以及吴莺音、方琼和我三代同唱《恭喜歌》作结,演出过程中观众情绪高涨,反复谢幕,均属正常,何至于乃珊如此兴奋呢?

乃珊在不几天后的《新民晚报》上发表了一篇《上海之昔》的短文评述这场演唱会:“从历史长廊那端传来的旋律,在新世纪听来,其中的千种风情别具意韵。”“唤起听众们一枕美好的记忆。”回想当时,正是上海一批怀旧金曲有被个别我国台湾歌星独家垄断的态势,她是在呼吁本地歌者发声。虽然这场演唱会搅动了上海的冬夜,但远远不够!她继续写道:“我们上海音乐人,何时可以为我们谱出新的上海之音。”阐发了怀旧不是目的,呼唤新作,这才是她及似她一般有“老上海情结”的人的共同心声!

好妻子好女儿

2010-10-70-40-30-1039

这是数学公式抑或是密码,还是什么神奇编码?考考你的智商。

对于码字高手乃珊来说,家务显然是短板。自甘为妻“秘书、保镖、保姆”三位一体的丈夫严尔纯,自然当仁不让成为她的“护花使者”,相扶相携,守候一生。

2010年10月的一天,乃珊筹办了一场神秘的盛大派对,邀约沪上各界来宾,我夫妇也是抵达现场才知是庆贺老严七十寿辰。原来,他们为了不惊动大家,事前秘而不宣。来宾们的应景即兴表演加之乃珊夫妇相互爆料、幽默调侃,使场面既文艺又喜庆,充分展示了程严夫妇40年的鹣鲽情深,令人欣羡不已。聚会同时也为乃珊从文30年划了个漂亮的逗号,祝贺她开始踏上写作生涯的新征程。聚会举办地点是愚园路1039号“福”字餐厅,寓意赐福所有宾朋。

综此,那串奇异编码已逐个释疑、解锁,其实,毫无悬念,以数字记述事件,博君一粲而已。

乃珊不仅是个好妻子,更是个好女儿。她与潘佐君的母女深情更是有口皆碑。为了祭奠亡母,她曾假座上海国际礼拜堂组织了一场追思会,邀请了母亲生前好友,以高格调的音乐和诗篇精心编织成圣洁的花环,敬献给慈母,我受邀诵读一首暖心小诗,分享了这场情深意切的爱的洗礼。

好作家好朋友

乃珊热爱生活,尤喜美食,发现一处新目标,无论远近都会召集大家共同分享。她似乎具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是个典型的乐天派、“开心果”,只要有她在,那里就有欢声笑语。有次谈到“腔调”,她说:“明明是个贬义词,旧时大人管教小囡时会讲,‘看侬啥个腔调!?,现在勿晓得怎么当褒义词来用,堂而皇之作标题《上海腔调》。”为此,她专门写了短文《腔调》,其中写道:“腔调其实是一种品相”“腔调一词看似重外相,其实还是取决于内涵”,表明自己的观点。我是同意她的观点的,隐约觉得是当年“海派清口”惹下的祸。

认识乃珊,并非始于她的大部头作品,而是从那些边边角角、豆腐干式的小品文开始的。赞赏她视角独特、文笔优雅,加之阐述起来心平气和,大有老友重逢的亲切感,往往又能以小见大,既富哲理又让人信服。我曾对她说:“我就是你描绘的那种至今仍使用手帕的‘老派男人。”她听后笑道:“蛮好嘛,实用、卫生又环保,还有绅士味道!”她很喜欢用“味道”这个词。一次在看了电视台对我的专访后,她不无认真地对我说:“不仅是我,我身边的交关(很多)朋友都讲,你年纪越大反而越有味道了!”她说的“味道”,自然无关乎味蕾,而关乎涵养、气质、风度、做派等,是由内而外散发的一种韵致,绝非自然生成,而是需要修为才能达到的。我自然听得懂她的含义,她是在勉励我走向成熟,做一个成熟的海派男士。乃珊为人至诚,交友交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可以说,那几年时而上海,时而外地,或茶叙或饭局,谈天说地,文化东西,这种不定期的文化沙龙,正是如今在上海滩名声日隆的“克勒门文化沙龙”的雏形和前身,以沙龙形式解读和弘扬海派文化。“克勒門”成立五年来已然成为申城一道绮丽的文化景观,乃珊和陈钢等发起人功不可没。

别看乃珊生活中大大咧咧,“马大哈”的样子,对待写作,那可是一丝不苟。她善于捕捉生活中的亮点,看似不经意,其实她是个勤奋的有心人。记得一次在锦江咖啡厅喝下午茶,偶尔聊起上世纪50年代我读中学时,曾随同济大学的京剧票友到铜仁路口邬达克设计的那幢“绿房子”,和吴同文的四女儿吴锦琪一起吊嗓的往事,不料她闻后详细询问当年一楼的陈设,什么桌椅,甚至吃什么茶点、什么饮料等细节,并用速记本记下来。我当时心存疑惑,心想《蓝屋》早已问世,莫非她是在为下一部小说或者重写《蓝屋》收集素材?

说起吴锦琪,又引出一个悲伤的话题。这位家境优渥的女大学生,从小养尊处优,由于家教森严,待人接物十分谦和、大气,红扑扑的脸上总漾着笑靥,经常邀友来家“玩票”。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开心果”,却早早地因胃癌客死他乡!写到此,不由怨尤起上帝,也许正是为了营造极乐世界的辉煌,才将无数人间“开心果”羽化为快乐精灵,簇拥在自己身旁的吧!

声音并不遥远

《远去的声音》是乃珊遗作,也是近期我翻阅得最频繁的一本书。

记得2011年底,最初风闻她罹患白血病的消息,一度以为是讹传,惴惴不安中,数月间在报端屡见其新作,自以为笔耕不辍应是小恙而已,祷祝她遇难呈祥。因此,对2013年4月22日噩耗传来反而觉得有些意外。

不曾想,那段日子正是她用生命在奋笔疾书。据老严讲,在化疗后相对稳定的清醒时刻,正是她用生命与死神争分夺秒鏖战的时光。她是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会放下手中的笔,手不能写,以口述代笔……居然在近一年时间内写下18万字,这哪里是呕心沥血,简直是泣血之作!最令人动容的是,字里行间丝毫察觉不出濒临死亡的悲悯、哀婉,而是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谈他兄长如何淬炼成钢;一如既往地恬淡从容:笑侃葡挞的前世今生……这该是怀揣一颗何其强大的心脏,方能驾驭意识在思维的经纬线上纵横穿梭啊!?

我们经常以“娇艳”“柔弱”来赞美女性的万般风情,乃珊在临终前的作为,为我们展现的却是一位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喝浦江水长大的上海女儿的风骨!上海成就了她,她用生命和海派文学反哺、捍卫着这座伟大的母亲城!

苏轼在《晁错论》中日:“古人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古人、今人概莫如是!

行文至此忽然想到,大凡艺术大家,其思想高度乃至语境竟会惊人地相似。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先生晚年曾说:“不拍戏,活着有什么意思?”与乃珊“一天不写作,等于白活”简直如出一辙,她(他)们都视艺术为生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离开艺术,生命将变得毫无价值。这种为艺术而献身的大无畏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和敬仰!

乃珊远行转眼已五周年了,关爱她的朋友非但没有忘却她,而是透过她留下的文字,越发理解、深爱、怀念她。远去的声音其实并不遥远,天国里的笑声,依稀可以听见;她编织的漫天红霞,随春霖洒落人间,润泽你我,在暮春的四月……

本文转载自2018年第2期《上海采风》杂志

她是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会放下手中的笔,手不能写,以口述代笔……居然在近一年时间内写下18万字,这哪里是呕心沥血,简直是泣血之作!最令人动容的是,字里行间丝毫察觉不出濒临死亡的悲悯、哀婉,而是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这该是怀揣一颗何其强大的心脏,方能驾驭意识在思维的经纬线上纵横穿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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