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恋爱
2018-07-28宁新路
宁新路
那时,凉州城里多有旧巷深院,就是这些土得掉渣的巷院里尽出好看的姑娘。那个叫东小井巷的小院,那个叫钟楼巷的旧院,有两个好看的姑娘。一位是我高中女同学珍,一位是我高中女同学美。这两个迷人的姑娘,曾牵引我来回徜徉过长巷无数次,也使我念想了她们好多年。
令我恋想很久的不是美,只是珍。对美的喜欢极短暂,即她嫁人便中止了。而直到她嫁为人妻并做了奶奶,美也不曾知道我喜欢过她。美嫁人使我一心恋珍,直到她嫁人也没放弃恋情。那时我为什么会恋上珍和美,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她们两个,都让我喜欢的缘故。
从美嫁人那时起,我不再去钟楼巷,我心里只有东小井巷。我渴望在这小巷遇到珍,但我一次也没面遇到珍,见到的只是她很远的身影。去这长巷就是想见珍的,那为何一次也没见到她,只看到过她的身影?是由于我不敢去她家,也不敢面对她的缘故。
珍每天进出那长巷小院,是极容易碰上她的,可多少次将要相遇她的时候,都被我回避了,如此的缘故自然一次也面遇不到她。我恋她并渴望见她,却为何回避她?这奇怪的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纠结,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病态。
不见想见,遇见又躲避,这样的行径不会有另外结果——永远也不能与珍面对面,珍做梦也不会知道有人在恋她瞅她避她。这样的行径更不会有另外情形——无论我来过多少次这长巷,无论我多么恋她并恋她多久,那同我第一次走进这长巷时不会有两样,仍是我一个人的恋情。
恋情让我熟透了这长巷,长巷也因此熟透了我。而这熟透与否,却与珍一点关系没有,珍该嫁谁,还是嫁了谁。我的相思没人知道,我恋的姑娘与我没有关系,长巷与小院自然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失意过的地方会让人讨厌。我从此不进这个巷子,也讨厌这长巷,但我从没讨厌过珍。我虽知我的恋情不会在珍这里结果,但我仍恋着她,直至后来变为淡淡的恋,成为深深的感慨。
那时我们都是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美也是亮丽的“班花”,但我最初是恋上珍的。珍粉白圆脸,秀美的单眼皮,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两根小辫甩在前后。我喜欢这张稚气而雅致、细嫩而精巧的脸蛋,还有她纤细而丰腴的腰。她是我高中同学。美也是如此美的姑娘,我也暗自喜欢她。
珍是班里的学习尖子,没有她解不开的数学题。我的数学很差,很多题解不开,补课也跟不上,我得抄别人的题,否则就交不了作业。我要抄她的,尽管她有顾虑,可看我实在做不出来,就偷偷地让我抄了,甚至考试也帮助了我,这让我顺利地过了数学交不出作业和不及格的难关。
抄作业是耻辱的事,尤其是抄一个长得水灵灵的女生的作业,羞耻感倍增。我每次抄她的作业时,都羞耻得脸红脖子粗。但我抄不到别人的题,班里少有比她会解数学题的同学,别人的作业大多靠不住,我必须抄她的。
我抄她作业,实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时的上学不是学工就是学农,学校老停课,老师不愿教,学生不想学,不会做作业是常事。况且我做全年级黑板报主笔,每周都会耽误听课,缺课多了就跟不上。她是学习委员,老师给她授权阻止和检举抄袭作业的恶劣行径,她本应阻止我等抄作业,也本不应让我抄她作业,可她还是让我抄了。她知道打“死”我也做不出题来,知道我每次红着脸抄她作业的难受实是折磨,便默许了我抄她的作业,她也从没向老师举报我这不光彩所为,这让我很感动,这便感动得我对她有了痴心妄想。我越看她越好看,从日渐喜欢她,成为深恋她了。
恋一个人,最苦恼的事是,自己的心在着火,对方却若无其事。珍对我若无其事,我没办法。这不怪珍,因我从没敢向她表白过。我多少次斗胆想对她说“我爱你”,但不敢说。我给她写过求爱信,抄过爱情诗,写过“我爱你”和“想死你了”的字条;在单独时想拉她的手,在上学路上想把压在舌下的那滚烫的话说给她,甚至捏着情书在那冰冷的石头院墙下苦等她出现。而无论见到她与否,我一想到她的身影,我的怀里就像揣了只兔子,心跳得厉害。我的心里从此闹起鬼来。
话说不出口,手伸不出去,那滚烫的话自然成了抓挠自个儿心的东西,送不出去的求爱信也就成了废纸。对珍没有胆量表达我的情思,是因为我很自卑。我陷入烦恼,她日渐妩媚,我更感自卑。直到高中毕业,我仍没有把爱她之类的话说出去,也没有把一张苦恋的字条塞给她。
珍对有人在做着爱她的相思梦,有人为她写了很多份情书,竟然一点感应也没有,她灿烂的美笑仍旧,放学该回家照常回家,毕业该分别转身分别,这使我很伤感。毕业分别的那天下午,一个阳光透过白云的时刻,我们拿到毕业照离校,她将羞涩而深情的一笑充当告别,告别后从此没了音信。这匆促的离别和没了音信,尤其使我伤感。
珍并没有消失,她仍然每天出入在那个土墙旧院里。我给自己找理由绕到这长巷,漫步在她家不远的地方等待见到她,但她的眼睛从不看稍远的过方,她从来不知有双炽热的眼睛在凝望小院,也不知有人癡情地在苦等她出来。而她真的走出院门走过长巷时,我却又躲闪了起来。多少次我看见了她,好像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也从不知有人在等候她且等到了她又躲闪起来过。
我为自己的屡次躲闪而懊悔,责骂自己是胆小鬼。虽然我懊悔,也责骂自己,而每当我看到她,心的欢跳使我获得了恋情失意中可怜的满足,实际是单相思的苦恼得到了暂时释放。
我在长巷徘徊的次数越多,我对珍的恋情就越发加深。我偶尔看到她从小院出来,也只能看着她从小院出来,仍不敢追上前去出现在她面前,也不敢在某一个必经之地把她截住,更不敢去敲她家的门,只能悄然瞅她消失在巷子深处。
在长巷反复的徘徊与失意,并没减退我那不由自主看她一眼的渴望。虽然我走近她家时总有兴奋感,但也有无法抛却的恐惧感。兴奋感使我的两条腿会不自觉地走进长巷和走到她家门口。运气好时,几乎能看到她早晚进出长巷或小院。
看到她时得到恋心的满足,看不到她时心生牵挂。有几次早上我在她家门口等候很久没见到她出来,傍晚又等了很久没见她回来,就心涌很重的牵挂:她是生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是出了远门,还是什么原因不能回家?她若是病了,病得很重吗?我想到了各种可能,而哪种可能都让我心焦不已,哪种可能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究竟在哪里呢?我在她家门口望眼欲穿的眺望,我在巷东走到西,走到了日归暮落。长巷人怀疑的目光重重地落在我身上,我如做贼的小偷心虚身热腿软。我多么盼望她从那石墙小门闪现,或从长巷人堆里突然闪现,可那院进出的人里没有她,长巷的人里没有她。我的腿脚在这硬石的长巷里走瘦了,我的双眼瞅长巷瞅小院觅珍明显凹陷,我的眼睛在院门上留下了无数层张望的印迹,我的眼睛望长巷瞅小门时现模糊。终于瞅到有人进出小院,可又不是珍。
珍究竟去了哪里?她知道有个男孩在思恋她吗?我的多重猜测只能加重自己的焦虑而相信绝对不可能使她产生半点心灵感应。我多么后悔没把过去那默默爱恋她的心思告诉她,使得她至今不知我在恋她。
我如此执着地恋她,为何不敢把我的求爱信,不敢把我的恋情告诉她呢?我多少次话到嘴边,求爱信捏在手里,可我却缩了回去,我没有勇气,我不敢这样做。
我的一直没有勇气与不敢,绝不是我长得丑陋的缘故,我英俊健美且是全年级板报的主笔,女生们是悄声赞美过我帅与才的,想来我是有资本向漂亮女生求爱的。之所以我没有勇气和不敢向珍求爱,也不敢向美示爱,是因为珍是城里人,美也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在我和我的家人看来,乡下人哪有资格娶城里姑娘呢?我没有资格向人家求爱。就凭横在面前的这一关,我对珍和美们的城里姑娘的求爱冲动,不敢说出口,出口定会成笑话。
我对珍和美说不出求爱的话和不敢给她们求爱的信,自以为是我的聪明之处和自知之明。我清楚,即使我有胆向城里姑娘求爱,也没资格娶城里姑娘为妻。我这聪明之处和自知之明,是由于我对城里人与乡里人身份不同的知趣。
我与珍和美城里姑娘,有着天然的城乡鸿沟,我跨不过去。城里人的户口称居民,乡下人的户口称农民;城里人吃国家商品粮且安排工作拿工资,乡下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里找食;珍是城里人会有工作且会坐在房里上班拿工资,我是乡下人只能在田里劳作且未来也会在田里劳作;珍的身上是清爽的香味,我的身上尽是汗臭土味;珍是城里的“白天鹅”,我是乡里的“土毛驴”。我的汗臭土味是无法改变的,珍讨厌汗臭土味,我无法改变。知趣,使我对她们可以异想天开地恋,却使我不敢有胆大妄为的求爱举动。
不知多少次想过,倘若珍嫁给我的境况会很可怕。倘若珍嫁给我,她会接受我家那冬冷夏热的土炕和那墙上透风的破屋子吗?她会接受那起早贪黑下地劳作的牛马般的劳累吗?她那纤细的手会拿得动沉重的铁锨铁镐锄头铲子镰刀吗?她能受得了那汗臭土味且洗不上澡的农村生活吗?她会接受生一堆孩子且缺吃少穿的穷困日子吗?我想这任何一种现实,与她城里的生活是天上与地下的巨大反差。我每当想到这些,就替珍害怕,就让自己畏惧。珍哪能接受得了这种生活环境,哪能吃得了这份苦。即使珍真能接受,我就能忍心让她跟我受苦?让他接受这样的生活现实,那就是我的自私与卑鄙。
我想到这个层面的时候,就庆幸这是我一个人的恋爱,幸亏是单相思,幸亏珍没爱上我,若珍爱上了我,珍陷入爱我且又不能嫁给我的痛苦中,那将是我比现在更为难受的情感困局。我的单相思,说白了就是我“癞蛤蟆想吃白天鹅肉”的痴想,是白日做美梦。所有这些折磨,都是我强烈地想对她表白而又强烈地不敢表白,热烈地爱恋她但又没有丝毫勇气表白的自我折腾。我对自己唯一赞赏的是我不是笨蛋而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冲动:在这强大的城乡屏障下,即使我向她求爱,那定会成为我一个人的失落和笑话,也会成为我一个人的荒唐和多情。我没有爱她的条件,我没有娶她的资格,但这并没有阻碍我恋她情感的继续漫延。我还想在长巷里见到她,但长巷里好久没见到她了。
长巷的确少了位美丽女孩,那是珍。我在长巷已很久没有感受到珍的气息了,我断定长巷已很久没有了珍的踪影。她到底去了哪里?我最不愿意猜测的是她嫁到了远方。我猜测到这个问题时,我的心猛烈地抽搐,我骂自己猜到这样问题非常愚蠢。我终于得知了她的消息,珍上山下鄉了,她与一批知识青年插队到了一个偏远的山乡。
这消息着实让我忧虑,转而却让我窃喜。忧虑她去了那么贫穷的山乡定会受不了那份苦累,窃喜她也变成了农民。变成农民,就成了乡下人,她与我身份从此一样。但我又有担心,她会在山乡生活一辈子,她会安家,她会嫁给别人。她会嫁谁呢?她会嫁给一个“土锤”小子的。生产队长肯定会强迫她嫁给他的“土锤”儿子。珍那么漂亮,人见人爱,生产队长的儿子和那些读过几天书的小子一定会追她。这情景让我十分揪心。她若嫁给村长的“土锤”小儿子会生一堆孩子,嫁给任何一个“土锤”小子都会生一堆孩子,这是多么让人痛心的结果呀。我怎么办呢?我必须阻拦。我不能容忍她嫁给那里的“土锤”小子,她若嫁村里的人,不如嫁给我。
我得向珍马上表白苦恋之心,否则后果会不堪设想。
我写了封数十页的求爱信,我诉说了几年来痛苦的甜蜜的无奈的爱恋她的相思情,也表白了盼望她嫁给我的请求,还规划了她嫁给我后的美好爱情生活,还表白了我今后如何爱她的豪迈决心,最后也抄写了几首诗人的醉心情诗。为加重这份求爱信的砝码,我想在情诗上洒上几滴相思已久的泪水,加重信的“分量”,可我如何也流不出心里那涌动已久的相思泪珠。我便灵机一动,在情诗上滴了数滴清水充当眼泪。这可是眼泪做假,她要看出来就糟糕了。我的心跳得厉害,企望她看成是我思念她的泪水,千万别识出是水滴。这封洒泪的求爱信,一定会穿透她的心田。信寄出,我对她的求爱有了从来没有过的自信。
我等待珍的回信。我长久的恋情会变成两人的相恋和相守吗?我满怀憧憬的等待,可就是盼不到她回信。我想她也许处在犹豫不决时,在等待我更多的求爱信考验我呢。我又接连给她写了几份信,我坚信她会答应我的求爱。
我在喜悦中等待一封以为会让我落下喜悦泪水的信,可是没有,长久的没有她的回信。我怀疑地址有误,而核对却一点无误。我一半的心在伤感,一半的心在劝我去找她当面求爱。又听说大山里不通班车,我怎么去呀?我最终也没去,我最终没收到她的回信。不久,却听到了让我绝望的消息,她嫁到了省城,嫁给一个城里的人。她嫁给谁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她究竟收到过我的信没有?我无从得知。也许她从没有收到过我的一个字。我只能想她从未收到过我的信,但我不恨她,我恨邮局和邮递员。
她虽嫁人为妻,但我的相思已成惯性而无法戛然刹车,我对她的相思在增多了的失望与痛楚中飞翔,切不断、拉不回。这放飞的恋想,在我情感深处从少年飘荡到了今天。那天是毕业分手四十年后相见,珍与美,曾经那美丽的神韵和美妙的微笑,仍在心头浮现,我爱恋的火苗又闪烁了几下。
我应当告诉珍吗?我应当告诉美吗?我四十年来对珍的爱恋、曾对美的爱慕,那让人难以启齿的一个人的思恋?要不要告诉她们?我还是告诉了她们,我想这曾经长久的相思,后来的念想,现在应当有个终结。
我告诉了珍和美这段情思,这段起初从学校时喜欢到毕业后浓烈爱恋再到后来爱得欲罢不能自已的情感和给珍写寄求爱信的热切等待的艰辛经过。美听后很喜悦,珍听后很惊奇。珍说她一点也不知我在爱她,插队时从来没有收到过我的求爱信。她怨我当初为何不直说呢,怨我为何不去找她呢?她说如果我当初或后来直接表达对她的心思,或者向她求爱,她会考虑嫁给我的,你那时那么优秀,她心里也喜欢我。我说我不敢向她求爱,我是农村人,我没有信心向城里姑娘求爱,更没有资格娶城里姑娘为妻。她说我想多了,我若真向她求爱,她真会考虑嫁给我。她的话,感动得我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尽管她的话很真诚,但我仍怀疑相爱的现实性。现实是她是城里人,我是乡里人。城里人领工资,乡里人挣工分;珍家不穷,我家贫穷。我这个乡里人没有资格娶城里的珍,这一点是铁的现实,我改变不了,珍也改变不了。但珍的“我要说,她会嫁”,着实使我激动。我顿感,我对珍的相思是值得的,她值得我这么长久的爱恋。
美也对我的喜欢感动不已,但她理性十足地说,我要向她求爱,她会嫁给我的;但那时你那农村的家,要啥没啥,即使她想嫁,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我怎么娶她呀?
这是真话,即使美想嫁我,我家土屋几间,真是穷得啥也没有,我连她家的门槛都迈不进去不说,我拿啥娶她。但我听了美的话,一点也不失意。
这长久的一个人的相思,在彼此年龄不小的时节说出,好像不可能使对方心跳,好像不可能有什么家庭风险,好像是一段是真非真的调侃。我的诉说即使讲得如何庄严而动情,也不可能使对方流下泪水,因为对方没有看到和感受到那时被爱的过程,甚至于没看到我只言片语的情书,也只能变做感慨万端的话题,只能成为谈笑的话题,也只能是感慨后很快会结束的话题。这个爱恋,想来不能再说给她们听了,而一旦说出,应当是终结;即使现在说了出来,确实没有发生不好的情结和不良后果。想来这是一个人的恋爱的简单与美好的最好结局。
该分别了,要回到各自相隔千里的城市工作生活。珍的孙子在等待回去,美也要从凉州城远去成都带外孙女,我要回京上班,我们没有更多时间再谈这深重而已变得空洞的一个人的情爱故事。我却仍在想一个问题:真如珍说的,她若知道我那么喜欢她,她真会嫁给我,我真会有娶到她的可能吗?我仍认为没有一点可能。正如美说的那样,我家穷得要啥没啥,她怎么嫁,我怎么娶呀?所以,我的爱恋,也只能是一个人的爱恋。
责任编辑:蒋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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