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之上
2018-07-28许文舟
许文舟
繁花匍匐,彩云簇拥,积雪琼楼花放,供养苍山为王。
苍山不过50公里的区域,名声在外的峰竟然有十九座。有些峰处于对峙状,虽无怒目,也非和颜;有些峰叫遥遥相望,纵有倾慕之心,亦无奈深沟万壑。有些峰佳木浓荫,有些峰遍植卉穗,有些峰溪水潆洄,有些峰兀自孤耸。峰险,再小心的溪流也会激动,那些叙叙叨叨的话,说给谁,谁都不会听见它的寂寞。系在山腰的雾稠得像打了死结,它们模仿了人间的情景,有人读到男耕女织的画面,有些懂了望眼欲穿的情节。而云,动念便有好画舒展,或吹絮卷雪,或缫丝弄风。苍山的落日是可以镕金的那种,诗人于坚写道:
“像是叛乱的马群/尾巴一闪/低着头被赶进了马厩/落日铸造的巨钟/被送进了山峰托起的高炉/日光伪造的金币铺/一间间倒闭”
那些叛乱的马群,不全是云,还像是脱缰的山峰。十九峰都有自己的姓氏:云弄、沧浪、五台、莲花、白云、鹤云、三阳、兰峰、雪人、应乐、观音、中和、龙泉、玉局、马龙、圣应、佛顶、马耳、斜阳。按白族民间的传说里,每一峰都住着一尊神。有时它们欢会,有时它们雅集。十九峰海拔一般均在3500米以上,有七座山峰海拔高达4000米以上。我借助现代的索道,须臾间就与最高的马龙峰对坐,我更羡慕那些须发皆白的采药老人,能在逶迤的山径健步如飞。
苍山流出的水,就是大雪对美好人世的造访,由于性急,有时不免跌跌撞撞。与十九峰一样,十八溪也有自己诗情画意的名字,我听见过无数人喊它们,像是喊邻里的小妹那样亲切:霞移溪、万花溪、阳溪、茫涌溪、锦溪、灵泉溪、白石溪、双鸳溪、隐仙溪、梅溪、桃溪、中溪、绿玉溪、龙溪、清碧溪、莫残溪、葶萁溪、阳南溪。顾名思义,清碧溪,你懂晶瑩剔透的水质;万花溪,能看见蝴蝶给花朵洗脸的画面。苍山十八溪属于山地型源头河,有的流得轻手轻脚,力图不带任何一粒沙走:有的像一把刀子,苍山总有它狠狠的切口。有的流淌出尘的禅意,有的流得迤逦飘逸。如果把十八溪连在一块,它的长度不足一百公里,然而在岁月的长河,它确实流出了一个民族幸福的聚居。尘世的爱情与伦常。
苍山有后花园与前花园,两者相比,我更喜欢后花园。所谓的后花园是指位于大理州漾濞县漾江镇境内点苍山西坡的笔架峰,成片生长着品种众多、花色各异的野生杜鹃。春天。山坡上开满了火红的、紫红的、白的杜鹃。足有300多亩的大树杜鹃,它们一棵接一棵,一片连一片,似是大树的原始森林,或是杜鹃的海洋。有的杜鹃开着开着就倒下了,即便倒伏,也努力让花朵开得鲜艳:有的开着开着就老了,老得身生苔藓,哪怕还有一枝活着,也会举起火焰一样的花朵。如果说苍山给人的感觉多少有点冷峻。那么苍山后花园就是它的一块暖心。云南的八大名花,山茶花、杜鹃花、玉兰花、报春花、百合花、龙胆花、兰花、绿绒蒿,在苍山都寻找得到踪迹。在这花的海洋里,有的品种仅苍山一地所独有,如蓝果杜鹃。有的以大理命名,如大理杜鹃、大理腺萼杜鹃。世界上杜鹃花属中叶子最大的品种凸尖杜鹃,就生长在苍山上。我在苍山西坡,有过最美的遇见。在繁花面前,女人得学会谦卑;而男人,如果再学不会怜香惜玉,苍山西坡的行程,你算白来。我没带佳人,随便一搂,一树的杜鹃,就是我刻骨铭心的爱恋。青苔丛生的枝干,像个耽于冥想的老者。鹰在天庭,神在花间。满山落红,谁都会怦然心动。我在树下比风小心,满山有神色飘忽的游人。形销骨立的枝头,杜鹃经得起寒彻,经得起春风别有用心的打扰与摩娑。
在苍山行走要掌握一些特征物。有时候云能给你一些指引,顺着它的走向,就可以看见下关繁璨的灯火,这一刻你就不用担心还会困在深山。有时你跟上了溪水。任何一条,都可以把你交给洱海的渔火。有时一片落叶的走势。一朵花儿的笑容也会让你茅塞顿开,心领神会。星光在何处密会,旭日从哪里动身。
面对苍山,很多人止于仰望,冥想中安放神坛,心动神知,借一朵云,就有他们欲表述的意思。仰望就是最好的交流,其实那么多人上山,不管你多么小心翼翼,从神的角度,都是一种扰攘。苍山适合身体力行的攀登,更适合想象。
许多充满白族文化特色的景观都位于苍山之麓,比如著名的崇圣寺三塔、佛图塔、无为寺、桃溪中和寺、七龙女池、清碧寺三潭、感通寺等。蝴蝶泉其实只是苍山的一滴水珠,在万千蝴蝶的簇拥中玄幻了瑰丽的传说,引无数人折腰和掬泪。苍山是包容的。佛寺、道观、文庙、本主庙、基督教堂沿山分布。就是一朵云也有故事。比如“望夫云”,传说是南诏公主的化身。她与苍山上的一个年轻猎人相爱,因父王反对,请来罗荃法师将苍山猎人害死,打人海底变为石骡,公主因此愤郁死于苍山玉局峰上。公主的精气便化为一朵白云,怒而生风,要把海水吹开和情人相见。于是,后人便把这朵云彩称为望夫云。我遇到在苍山采药的老人,说到这个故事,他信誓旦旦,说他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忽然看见苍山的玉局峰上出现了一朵亮如银。白似雪的云彩,正当他突发奇想欲走近时,那云却由白逐渐变黑,越升越高,身影也愈拉愈长,形如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珠翠明珰,云鬓高髻,着一件黑色丧衣,俯瞰着洱海哭诉。
在鹤云峰下的山坡。尚能看见荒弃的城圮,草木葳蕤,还剩一些旧墙与乱石。这里曾是古代南诏国的都城,叫太和城。从公元739到779年,异牟寻迁都羊苴咩城,便把一段历史交给野火春风吞噬。城池被大风揭了屋顶,积愤的雨水始终攻不破石头,尽管扎染坊已没有咳嗽不已的师傅,遥想就会复原南诏古国历历风貌,尽管那些祀田、魁阁、牲尊和典籍早已化为历史的尘埃。
苍山崖画,是我与苍山可以通心的地方。我看见遗落的果核,在孩子手心,长出崴蕤的杜鹃。狩猎男子投出的梭镖,仍在石门关穿行。岩石,被千年光阴,锻打得比纸还软。三千年的火塘,谁说已经熄灭?牛哞,鸟语,狗吠,完整地种植在宽19.9米,高8.25米的画面。究竟是谁,让土黄色的基调,浮起一个部落最早的炊烟?节省、隐忍的笔墨,省了男欢女爱,就像竹竿略去了核桃,手掌略去了抚摸。赭红色的线条。绘出祖先遮羞的衣袂。舞蹈的女人,向一块石头保证,贤良与坚贞。我看见于栏式的小屋,女人正在梳洗比苍山十九条河还飘逸的长发。猎获的野兽,尚气喘吁吁,显然不服被先民空手拿下。人们用兽皮。把自己与野兽区分开来。石头是那个时代最锋利的生产力,打制、磨砺,所产生的些微火星,足以让一个部落卸下压顶的大雪。没有祠堂,一大片蓝色的天空,就是先民们祈祷的神坛。
当然,赋予苍山灵魂的绝对是经夏不消的大雪。当地的白族人不仅爱苍山,也爱苍山之巅的白雪,每年春上,他们都会从山顶取下“阴崖古雪”,调上蜜汁黑梅使之成为沁人心脾的清凉饮料。杨升庵的《滇南月节词》中曾写到大理“五月卖雪”的情景:“五月滇南烟景别,清凉国里无烦热。双鹤桥边人卖雪。冰碗啜。调梅点蜜和琼宵。”想来在下关喝蜜汁黑梅调苍山雪该是多么沁人心脾的事,端起杯子,苍山大雪纷纷向我涌来。
苍山的水并非全被十八溪带到远方。有时候它们汪留在山上,形成了无数深潭。那便是所谓的冰碛湖泊,沉淀亿万年地质变化的诸多信息,于是产生了更迷人的故事。其中著名的有洗马潭、黄龙潭、黑龙潭等,潭水莹澈,泻出的泉水更是清冽异常。青碧璀璨。有些潭不盈不竭。冷玉凝碧,却容得下月涌星沉;有些潭只有雨季来临,才有其出奇不意的蛙声。顺着苍山西坡的山脊,漾濞县文联主席老常陪我找到了洗马潭。这个被称为山巅之湖的洗马潭其实不在山巅,从洗马潭到苍山之巅还有很长的距离。这个深不过一米五的积水潭,适合饮马,遥看天上繁星,还适合冥想与倾诉。相传,元世祖忽必烈征大理时,率兵翻越苍山,曾在这里驻扎洗马,据说忽必烈每天醒来就要在这里观看天相,然后择日一举拿下大理城廓。这个4500多平米的高山之湖,属于第四纪大理小冰期间冰碛湖。那些科考的人,就是从这里得出苍山的沧桑。
苍山出产名石,最著名的一块叫《南诏德化碑》。虽然碑文藓剥,多不可辨,后人就是凭借这块高3米多的石头,在5000余字的范围,读懂了古代南诏国从公元739年至779年间政治制度与经济发展的情况,读懂了这个古老的城邦,对于大唐友好的愿望。因此,每次去大理,我都特别留意那些大理石上的种种碑文。因为就是一块石头,留下了苍山几千年的月色与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