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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床

2018-07-26唐黎标

躬耕 2018年5期
关键词:福寿天保香香

唐黎标

张天保陪客人吃完饭就回家了。家里有宝,宝就是娇妻。他在家里不喊妻子的名字,也不喊妻子的乳名香香,喊娇妻。妻子艾香香小他十岁,在渡口镇医院当医生。职业好,人也好,又长得标致。年轻时不懂女人的好,人到中年,开始懂得女人的好了。但是,当他有心情娇宠女人时,女人却不经宠,有点不对劲了。妻子有洁癖,最见不得他一身酒气。以前只是撒娇一般撒点小脾气,现在不了,来真的了,小题大做了。因喝了酒造成夫妻吵架的事已是家常便饭了,更让人痛苦的是,只要沾酒,就别想房事。

可是,今天又喝酒了。为了夫妻和睦,他想过戒酒。有公干,又当着局长,戒酒基本是不可能的。张天保爱吃加班餐,除了对往日生活习惯的怀念,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几年呢,也不知怎么了,妻子完全不把他当局长看了,把他当成了机关小男人。动不动就使小性子,要他学洗衣服学做饭。她说:“我们都在上班,都辛苦。再说,我的工资又不比你少,凭什么要我服侍你!”

道理是不错。这几年,自己的收入缩水严重,个人收入的确比妻子强不了多少了。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别说小局长,就是县长在家里也不好使,没真金白银往家里搬,在妻子眼里也不过一机关小男人。但是,让局长洗衣服做饭是不可能的,在家是机关小男人,在外面也是局长呐。宁愿半夜在被窝里被妻子用脚踹用长指甲抓,白天也不会妥协。打死骂死也不洗衣服,不做饭。夫妻就是这样子的啦,小打小闹才是情趣。

回到家,张天保到车库放好车,一路小跑来到门前。开门时,发现自己竟然捏着钥匙套忘了家门是哪把钥匙,选看了半天,试了半天,打不开门。于是,趴门边叫道:“娇妻,你老公回来啦,开个门噻。”过去不是这样子的,过去只要聽到车喇叭响,妻子就笑吟吟地迎出来了,一边对久违的老公嘘寒问暖,一边从车里后备箱里帮着拿东西。手里再没空儿,也会帮他拎着公文包,而且直接将公文包拎进他的卧室。他呢,总是喊累,进门就恨不得歪床上。更多的时候是幸福地歪卧室的沙发上,瞧妻子检查他的包……然后,像老爷一样,被仆人妻子拎来拎去,一会儿被拎到了饭桌上,一会儿被拎到了洗澡间,一会儿被拎到了被窝里,一会儿怀里静悄悄偎进了一个美人……啊,多么幸福的时光!

艾香香穿着睡衣开了门,只是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伸出脑袋瞅了他一眼,马上又将脑袋伸得更近,在他身上闻了一下。门,无情地关上了。里面说:“我对酒精过敏,你醒了酒再回吧。每天有事无事喝酒,烦死了!”

这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张天保站门外检讨了半天,才捉到线索。上午老婆打过一个电话,说是自己四十岁生日要到了,让张天保张罗一下。

“不行啊,老婆,现在有规定,不准操办这种事。你可能不知道,局里有个科长前阵子为母亲祝寿躲在乡下摆了几桌都被人举报了。我没去,也不知情,也写了检讨。”艾香香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发炸了。你说你这个鬼局长当着有什么意思,成天怕这个怕那个的。张天保在电话那头气得脸色刷白,心想,老子当个局长还当出鬼来了,动不动就拿这个说事。不好说什么,把电话摔了。张天保生着闷气,背着手瞎转悠,七转八转,转到了副局长张胖子家。张胖子是他在局里的副手,也是朋友,友情相当牢固。当年买地建房时,张胖子还是渡口镇的副乡长,俩人因为买地发展了友谊,房子做到了一块儿,最后到了一个局,最后成了朋友。张天保家里有事,都是张胖子在照应着。比如夫妻吵架,张胖子就是和事佬。张胖子总说:“张局长,咱们都姓张,是家门,谁跟谁啊!”

朋友加上这么一层莫须有的血缘,那关系就很不一般了。

张胖子家这会儿灯火通明,连门口都挑起了门灯,门前有木匠在打夜工。记得张胖子说过,老娘身体不好,怕是撑不了几天,得给老娘赶制寿材。虽说现在都要求遗体火化,但当地风俗,出殡还是老传统,吹吹打打绕几圈,用棺材送亡人到殡仪馆。

张天保来到门口的时候,张胖子正躺在棺材里试尺寸,听到局长的声音,忙从棺材里面爬出来。

“老张,你怎么可以睡在棺材里呢?”张天保惊讶地问。

张胖子拍打着身上的木屑,笑着说:“局长,你这个城里人,就不如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了。棺材为什么不能睡活人呢?你知道老辈人把棺材叫什么?叫福寿床呢。活人睡了添福添寿,病人睡了冲邪去病,小孩睡了消灾避难呢。”张天保被张胖子一席惊世骇俗的话说得好奇心大发,也忘了心中的不快,将信将疑地说:“是么?老张,这话听着稀奇。”忙活的木匠插话说:“这话一点不假,寿材做好后,重病人还睡一段时间,冲冲邪,有人还真睡好了,不稀奇。”张天保一听,若有所思,扭了扭腰,拍了拍肾说:“真的啊,我的腰一直不怎么好,不知睡一下这福寿床效果怎么样?”

说着话,人已爬进棺材里站着。张胖子忽然想起局里什么事,凑过来说:“局长,有个事我正要去找你呢,局里……”张天保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不耐烦地说:“老张,下班以后不谈工作,天大的事,明天上班再说。八小时以外,我什么也不是,是个闲人。”张胖子笑眯眯地说:“对对对,闲人。”张天保摸着一身泡泡肉,蹲下也很困难的样子。张胖子忙跑过来扶住,让张天保在寿材里慢慢躺下。

张天保小心翼翼地往下躺,心想,天下的好床自己基本睡过,总统套房的床也不过是一张床,这福寿床还真没睡过。身子一挨棺材板,肌肉一紧一松,睡踏实了,就完全放松了。人这一辈子,豪宅也罢,五星级宾馆也罢,最后只要这么小一个地方就行了。张天保屈腿躺着,不敢伸直腿,怕自己一伸腿就跟死人一样了。也许是吸了木板的凉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有了尿意。赶紧爬起身跑到卫生间撒了一泡牛尿,酒也醒了,头也不昏了。张天保不由得大喜,拍着张胖子的肩膀说:“奇了,没想到这阴物还有醒酒的功效哩,我今天真是不虚此行啊!”

这事就当一个玩笑,很快就过去了,张胖子也没放在心上。但张天保放心上了,在棺材里躺了这么一次,只不过五十岁的他,怕死了。

张天保虽说出身在城里,又受过高等教育,却相当迷信。他一直认为自己从一个市井弃儿,成为今天政府重要部门的局长是神助的结果,业余时间看得最多的就是《易经》《梅花易数》这类风水书,他的“业余爱好”不是什么秘密,局里都知道。局里有人建新宅,偶尔还请局长帮忙选选地方,都认为这是一种情趣,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张天保十三岁没了父亲,对母亲几乎没什么记忆。父亲是个盲人,每天起早贪黑,跑到车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给南来北往的人抽“彩头”,也有叫抽签的。这是大多数盲人的生计,解签的水平非常可疑。但父亲却是个奇人,属于真正的半仙。年幼的张天保经常目睹父亲在家里做功课,抱着一个小录音机,一动不动地听各种人说话的声音。他从不同的声音里倾听人生,从而推测人的命运。偶尔也坐在小院里听鸟叫,有一次他听到院里草丛中一只斑鸠的叫声,自己摸过去把斑鸠给捉了。

“这只知道斑鸠受了伤,已经不能飞了,但我看不见它伤到了哪里。”父亲对儿子说。张天保能看见,斑鸠的背上的羽毛有暗红的血迹,不过叫声跟健康的鸟叫没什么区别。

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但一直拒绝就医。他说:“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医不好的。”当生命的大限到来时,几乎没什么征兆,他每天还是按时出门,按时回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父亲没有出门,而是搬了把躺椅静静地躺在院子里。

“你今天别去上学,我已经托人到学校给你告假了。”父亲对正要上学的张天保说。同样没有上班去的是张天保的叔叔,一大早就到张天保家来了。大约是正午吧,一直叽哩咕噜自说自话的父亲猝然大叫一声:“到点了。”头一歪就告别了人世。

从此,张天保就一直跟着当搬运工的酒鬼叔叔。跟着叔叔什么也没学会,学会了喝酒,小孩子家喝半斤白酒也不醉。求学时成绩一般,高考却如有神助,奇迹般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连班主任也惊诧说:“我班上成绩最好的几个尖子都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成绩中游的张天保却创造了奇迹!”大学毕业以后,毫无背景与人脉的张天保被家乡的一家国企录用,成了车间一名普通的技术员。车间主任也姓张,按年龄应该是张天保长辈。由于从小缺少家庭的温暖,张天保成天将车间主任叫“干爸”,当时也只是叫着玩。没想到这个干爸了得,从主任一直升到了总厂的厂长。“干儿子”张天保也从技术员升到了总厂的团支部书记,从此开始他的平步青云。官场历来是第一步最艰难,从地上爬到椅子上就行了,从椅子上爬到桌子上比从地上爬到椅子上要容易得多。因为你站在地上谁也看不见,但你站在椅子上就容易被人看见了。

回忆往事,张天保一直认为自己当年喊车间主任“干爸”不是灵机一动,而是神来之笔。他私下里对艾香香说:“我的幸运就是叫那声干爸开始的,现在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开了这个口,但有一点很清楚。我并不是觉得老家伙亲切,而是很怕他。对一个小技术员来说,车间主任就是我的皇帝,可以决定我的饭碗可以随时不要我让我下岗重新一文不名流落街头。因此,我怀着恐惧认了这个干爸,并像孝敬父亲一样对待他。当时,我内心住着一个神,时时提醒我,要对这个人好我自己才能活得更好。”

张天保当上局长后,并没有饮水思源去谢干爸,而是去了城郊最大的寺庙。正是那天在“福寿床”躺过以后,张天保的人生观与生活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局里,他不再大权独揽,将更多的权力让给了分管一面的各副局长。他每天神出鬼没,很难在局里见到他的人。以前也很难见到人,那是因为忙。到县里开会、到分局、下乡、各种应酬……总是忙得在局办公室坐不上半小时。后来就不怎么忙了,因为他的应酬越来越少了。局里发现,少了应酬的局长其实是不忙的,已经有时间在办公室悠闲地喝茶,偶尔还在局机关大院溜达。张天保现在对局办公室交代最多的是,我下乡了,有事打我电话。

他的确是下乡了。但他不是有公干,而是有心事。“福寿床”的功能,他还要找更可靠的依据,他最信任的张胖子的话,他只信一半。其实这种事,他问一个人就行了,就是当医生的妻子艾香香。但他信不过妻子,也不相信医学。

艾香香当了十八年医生,开始是门诊医生,后来是住院部的主治医生,再后来是专科主任。但在艾香香心理轨迹上不是这样的,她认为自己当门诊医生时相当一个专家,百病都能攻克。当主治医生后,觉得医学是一门深不可测的学问,穷尽一生,也许能学点皮毛,当科主任后,她认为自己其实更像个护士了。

“在专业上,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无知,对疾病有点无可奈何了!”艾香香私下对丈夫说。她说的是实话。医生与教师最大的不同,是教师可以用同一个教案教几代学生,医生不能,医生的病案没有范例。同样是小感冒,在一百人身上有一百种不同的生理反应,有人不用药就好了,有人很可能病情迅速变异而致命。医学的进步与生命的复杂相比,太轻飘太微不足道了。事情往往是这样,高明的医生面对疑难杂症,有时比病人还困惑还恐惧。做的工作与其说是治疗疾病,不如说是在护理病人。

因此,艾香香在家里做得最多的是对丈夫的护理,张天保真的病了,她也会吓得像一般主妇那样,送医院,送更好的医院。她不是不能治,是没把握。对亲人来说,治疗仪器是可疑的、药方是可疑的、剂量是可疑的……自己的治疗办法更是可疑的。对一般病人没把握她可以信心满怀、可以寄希望于运气、可以为了战胜疾病往死里治、或者说可以装,对亲人,她连装的勇气也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安慰,减少恐惧。

医生对疾病的無奈与专业的脆弱,只有配偶才能近距离感受到。走出家门,医生仍然是能够战胜一切恶魔的天使,是起死回生的神仙。

“其实,更多时候,是病人自己医好了自己。”艾香香这句话不只是对丈夫说过,也对创造生命奇迹的病人说过。在一般人听来,这只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张天保不认为这是客气话,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痛,除了仪器检查,最了解真实状况的是自己。张天保身上也有各种不适,比如总是头晕、气喘、骨头疼等,也检查过,查不出什么结果。但他认为这些不适正在吞噬自己的生命,自己要对自己负责。

在民间,张天保走访了一些江湖高人与高寿老人,验证了“福寿床”的神奇功效。材与财同音,古时候有送寿材之礼。当然不是真棺材,是那种袖珍棺材,一般送给走霉运或破财之人。古时候的江湖医生,经常让那些不久于人世或沉疾已久的人睡一睡“福寿床”,偶尔就有奇迹。有些富豪与高官,为了避邪消灾,早早备下“喜木”,也就是棺材,漆成大红色,头板与脚板都绣上金色的“寿”字,当床睡。

张天保对这些江湖传说深信不疑。他收集这些,除了自己的身体,还有更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他总认为自己要出事,出大事。像他这种在官场毫无根基的人,一出事就不是小事,如秋风吹枯叶。

张天保在一家寿材店订制了一副上好的“喜木”,神不知鬼不觉运到家,放在了自己车库旁的小屋子里。连艾香香也瞒过了,这事儿是趁她出去旅游时干的。

“喜木”放在车库旁的小屋子后,为了隐蔽,他没有将屋里的杂物清出来。就是有人发现,也会认为那只不过是一副备用的普通寿材。他每当感到身体不适或心神不宁的时候,就会悄悄地在“福寿床”躺一躺。

这期间,局里出事了,常务副局长老周被查出经济问题。老周有个外号叫“周百万”,号称是局里最有钱的人。他的钱,是业余时间炒股赚来的,十年前就是百万富翁了,外号也是那时得来的。那时他还不是常务,是很靠边的副局长。在局里,他是坐班最认真的人。他的办公室门经常关着,有事找他,他经常都在。都知道他在办公室炒股,有闲话,但也拿他没办法。人有了钱,就有了底气,大不了这个副局长不干了,他不稀罕。也有人说他是怀才不遇,能炒股赚大钱的腦袋,应该在局里有更重要的位置,但其他副局长或提或另调,就没他什么事。张天保上任以后,重用了老周,让他当了局里的常务。老周当上常务,大伙儿理解又不理解。理解的是,老周的确有能力当常务。不理解的是,老周“不管事”在局里是出了名的,分管个工会,几年来一次活动都没搞过。张天保看重老周当然不是看中了他的才干,他私下里对艾香香说:“这个人当常务有两个优点,一是有钱,见过钱的人与没见过钱的人不一样,他不会再见到钱就两眼发绿。二是他不爱管事也不惹事,在局里的关系简单。”常务是干什么的,除了主持局里的日常工作,主要是管财务。二把手不管事,对一把手来说不是什么缺点,从某种角度说还是优点。

当上常务的老周不再窝在办公室炒股干脆回家炒股去了,他经常请“病假”,经常“出差”。是不是真病了真出差了,只有一把手张天保最清楚。张天保准假了,老周就是真病了,张天保说老周出差了,老周就是出差了。

俩人愉快合作四年后,张天保才放权。事情的巧合在于,老周挪用公款炒股的时候,正是张天保让权以后。过去,主管财务的老周只不过是个摆设,局里的资金动向,没张天保点头,一分钱也动不了。随着形势的变化,张天保没精力也没兴趣过问财务了,也觉得没必要再操这个心了。于是,让老周当了局财务“一支笔”,所谓“一支笔”,就是老周签过字的,就相当于一把手签过字。张天保与老周换了个角色,开始悠闲地当着“没权”的局长。几个副局长不但没意见,比以前更尊敬他了。局里只要干出了什么成绩,上级奖励时,功劳全安他脑袋上。

老周出事了,却跟他没多大关系。翻出当时的局党委会议记录来看,记得明白着呢,职责划分非常清楚,老周“一支笔”,大家都是举了拳头的。

最后,老周进去了,张天保负监管不到位的责任,受了个不痛不痒的党内警告处分。

张天保平安无事继续当着“没权”的局长,该有的一样没少,不该有的他装聋作哑。事实证明,他“收手”是明智的,而“收手”的念头,正好是睡了“福寿床”以后的觉悟。

张天保出事那天,阴差阳错也是睡在“福寿床”上。

那是秋后的一个周末,张胖子请几个局领导到他家聚聚,聚的理由是他埋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坛老酒要开封了。市场上时兴的年份酒让他成了有心人,他从一家知根知底的酒厂购了一坛十五年陈酿,在自家后院又埋了五年。二十年陈酿在市场上是有,但那年份却相当可疑。自从规定局招待不准上高档酒店后,大家好久没喝到上好的陈酿了。于是,有了这个题目,喝酒的不喝酒的,退了的和没退的,一共七个局领导爽快来到了张胖子家。

七个人中有两人早宣布戒酒了,另五个中,数张天保最能喝。那坛陈酿与其说是招待大家的,不如说是招待他的。

张天保就喝高了。

张天保晃晃悠悠向自己家走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因为喝多了酒,张天保不敢进屋,倒不是怕艾香香揍他,怕艾香香的唠叨。女人的唠叨有时比挨顿揍更让人痛苦。他就进了车库旁边的杂屋,想在“福寿床”上躺躺,醒了酒再进屋去。谁知一躺下,就睡着了。

半夜,张天保被一阵不寻常的响动给惊醒了。他感觉杂屋里有人走动,又感觉好像在搬什么东西,最明显的感觉,是“福寿床”的盖子给合上了。他感觉陡然间出气不畅快了,惊恐得打了个尿惊。但是他不能动,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福寿床”的盖子合上后,他骂了一句,估计也迷糊不清,发出的声音如梦中人的呓语。要不是“福寿床”的脚部留了气孔,估计他连呓语的机会也没有了。

“福寿床”开始晃悠起来,像摇篮一样。张天保想挣扎一下,却在舒服的晃悠中再次沉沉睡去。

张天保再一次被惊醒,是一次猛烈的震动,就好像平日妻子烦他,连人带被子把他给掀起来。这次肯定不是妻子掀被子,是地震。不知自己是从地球上掉下来了,还是从月球上掉下来了,反正是从很高的地方往下掉。他开始翻滚,不是,是“福寿床”在翻滚。砰的一声,“福寿床”的盖子飞了,一股清新的冷风吹进来。张天保贪婪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泥地上,接着呼的一声,他感觉自己被“福寿床”给扣住了,又出气不畅快了。

躺在冰凉的泥地上,他酒醒了。他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更不明白自己怎么被“福寿床”给扣住了。他像做俯卧撑那样,试着用背顶了一下“福寿床”,背部像顶着一块巨石,纹丝不动。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下动静,什么也听不见。“福寿床”扣得太严实了,好在地面高低不平,给他留下了生命的缝隙。他马上想到了报警,在口袋里很快摸到了手机。但是手机黑屏了,开不了机,按了几下,才发现没电了……

他遭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后来都是听妻子说的。

张天保在张胖子家喝酒的时候,一个送煤球的汉子拖着半车没出售的煤球来到了他家。

家里是烧着煤炉的,艾香香值夜班时,白天喜欢生着煤炉煨汤。妻子对丈夫的照顾,也体现在常年的煨汤功夫。艾香香认为,煨汤除了锅具,就是火。柴火最好,炉火次之,电火最差。因此,在不方便再用柴火的情况下,她选择了炉火。

平日里放煤球的地方在厨房外的屋檐下,因为夏天风大雨猛,煤球总是被淋湿,艾香香想到了車库旁边的杂屋。打开杂屋,她惊讶地看见了张天保藏在里面的“福寿床”。想到自己的父亲已经年近七十,身体也不是很好,以为张天保是为自己的父亲准备的寿材,只不过忘了告诉自己。送煤的汉子也看见了,一边搬煤球,一边夸“好材”。说这种檀木做的寿材在乡下不便宜,用料这么扎实,做工这么精细,可能要上万的钱。艾香香对上万的钱不惊讶,惊讶的是张天保这么有良心。这几年自己没给他好脸色,他却还是对自己这么好。

送煤球的汉子惦记上了这口上好的寿材。平日里走乡串户送煤球,干过顺手牵羊的勾当,那都是小打小闹。家里四兄弟,正为老母买棺材的费用问题扯皮拉筋。瞧见这口上好的寿材,送煤球的汉子心动了。

当天半夜,送煤球的汉子四兄弟带好绳索扁担摸到张天保家。院门只是虚掩着,好像主人夜出未归,一推就开了。杂屋没上锁,白天就瞧明白了。黑暗中,兄弟几个摸进去,也不敢照明,摸索着找到棺材盖,扣好。捆的捆,绑的绑,两根杠子就将棺材从张天保家给抬了出来。

道上遇上好几个夜行人,人家以为是哪家死人后怕火葬,偷埋人,就沒心情管闲事。路过一段河堤的时候,最瘦的老四一不小心踩空了,跌了个嘴啃泥,其他几兄弟也跟着跌了个东倒西歪。棺材也被摔到堤坡上,棺材飞滚着,棺材盖摔得飞出去。四兄弟被摔得呼爹喊娘,有一个伤了腿筋,另一个扭了脚。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口棺材这般重,四条壮汉抬着也止不住晃。现在伤了两个,要把这么重的一口棺材从堤坡下弄上来已经力不从心。于是,四个贼骂骂咧咧回家了。

这事儿要是艾香香不张扬,也就是虚惊一场。但是艾香香张扬了,不张扬是不可能的。她夜里至少给张天保打了十几个电话,都关机。第二天一早,怒气冲冲跑到张胖子家去寻人。张胖子说大伙儿吃完饭就散了,张天保回家了。艾香香以为张天保临时有什么事到局里了,也许睡办公室里了。跑到局里,局长办公室门锁着,敲了半天也没人。正好局里都陆续上班了,办公室主任打开了张天保的办公室,里面真没人。张胖子和几个副局长捧着手机不停地拨打,还是关机。

艾香香心里就慌了。更慌的是几个副局长。局长失联,这不是小事。于是,大伙儿分头去找,估摸着张天保有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了。

中午,艾香香没回家,几个副局长也没回家。大家商量了一下,如果下午还不见张天保回来,只好报警了。艾香香已经等不及了,要求局里不要等了,马上报警。

张胖子迟疑着。张天保是在他家喝酒后失联的,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脱不了干系。再说,局长失联可不是闹着玩的,按照组织程序,这事还得马上报告县委。

于是,张胖子将利害关系向大家说明以后,坚持再等等。

局长失联的事,除了几个副局长,向外严格保密了一整天。

下午,张天保还是没有回来,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张胖子这才让艾香香报警,自己与几个副局长则开车到了县委。

这事很快惊动了县城的各片区派出所,也惊动了县委书记。

好在各派出所出警不到一小时就有了结果。在城郊一处人流稀少的堤段,民警发现了堤坡脚下一口倒扣着的棺材。因为杂草太深,棺材只露出了三分之一。堤上就是偶有行人经过,也很难留意。民警包围了棺材,首先小心地在外面敲打了一下,里面很快就传出一声沙哑的“救命”声,如果耳朵不贴着棺材缝,完全听不清。翻开棺材,张天保面无血色地出现在民警面前……

在派出所调查取证的阶段,张天保在家里闭门躺了两天。

第三天,县里就下了文件,张天保被免职。文件用字相当简捷,没有提任何免职的原因。几个副局长也只知道张天保被免职跟他失联一天有关,再不知其它细节。

很久以后,在县里一次干部理论学习会议上,县委书记沉重地谈到党员干部的信仰问题,顺便提到了张天保,大伙才知道“福寿床”的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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