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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钱

2018-07-26韩向阳

躬耕 2018年5期
关键词:妹夫经理老婆

韩向阳

1

小邦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

小邦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县城。小邦每天开着他的出租车就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转来转去,多是在城区里边,偶尔也会跑到乡下去。小邦是一个喜欢时常动动脑筋的人。有时候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自己的人生。小邦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同这个小县城里的多数人一样,小邦觉得自己这半辈子过得平平淡淡。但是不管如何平淡,小邦做人还是有自己的信念的。也就是在他四十六岁这年,小邦经历了一件事。这件事真的让他终生难忘,也让他更加坚定了他那个做人的信念:善有善报,人生在世,要多做善事。

说起来,小邦的这个信念源自于他善良的天性,也源自于上中学时老师对他的教诲。尽管小邦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但是老師的教诲却让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记得,他的班主任经常对他们讲过一句话:做人要做一个好人,多干好事而不干坏事。老师还说这是她个人的信念,因为她坚信善有善报,一个人如果干了好事,就等于种下了善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结出善果。老师说这话时还引用了一句据说是孔子讲的名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小邦上学时除了不喜欢立体几何和有机化学,还特别不喜欢那些读起来特别搅舌头的文言文,可是这句文言文却让他记住了。他能记住这句文言文最初并非因为孔子的这句话说得多么好,而是因为班主任在引用这句话的时候竟然哭了起来。班主任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老师,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精瘦,背稍微有些驼,一头白发隐隐透出的那种淡黄色总叫人联想到“春蚕到死丝方尽”中蚕丝的颜色。具有这种年令和头发的老师又十分动情地讲出那样的话总是叫人为之感动且深信不疑。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却让同学们,当然也包括小邦本人,感到困惑不解甚至心痛不已。毫无疑问,总是在谆谆教导她们的老师也是在不停地播种着善的种子。但是在老师刚满五十岁那年,她辛勤播下的善的种子却发生了可怕的变异——她的二十一岁的女儿因为失恋跳井自杀了……也就是说,那些善的种子并没有依照老师讲的因果逻辑结出善果……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有一次上作文课,作文的题目就是“做一个好人”,小邦就在那篇作文里写出了自己内心的困惑。老师果然在讲解作文时回答了他的问题。老师说:这样一场不幸并不能证明她的善言善行有什么错误,相反更坚定了她做一个好人的信念,因为她坚信这场不幸不过是上天对她良心的一次更为严厉的检验,那个加害她女儿的男人做了恶事,必然要吞下罪恶的苦果,而她自己的心灵却会像污泥中长出莲花一样得以升华,而心灵的升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善报……

小邦记得那是在一个夜自习的课堂上,老师正讲课时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哗哗的雨声海水一般在校园里响成一片。老师突然跑到窗户跟前,对着漆黑一片的窗外看了很久,压低声音说:“其实,我的女儿并没有死,相反,她还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小邦看见,老师讲到这里时脸上露出了雨后阳光般的喜悦。“昨天晚上,她又回来了,回到家里来看我,还给我买了一袋我最喜欢吃的莲蓉酥……”

“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有时候老师还会这样低声地吟唱。

老师的女儿随母姓白,叫白莲,平时老师就叫她小莲。小邦曾见过白莲。有一次轮到他值日时到老师办公室里拿作业本,看见有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头披肩秀发的女孩扶在老师的肩膀上很亲昵地同她说着悄悄话。看见小邦进来,那个女孩直起了身子。“噢,你就是刘小邦吧?你的作文我也看了,写得真好!”说话时她的两眼笑成了两道月芽儿。在以后的日子里,小邦还时常想起那次偶然的见面,心里也老在纠结着一个问题:像这样一个漂亮快乐的女孩怎么会投井自杀了呢?

2

女儿自杀后,老师的精神就出了问题,总是在课堂上对她的学生说,女儿没有死,昨天夜里还回家来看她了,弄得大家都神经兮兮的……但是小邦觉得,老师的精神出现了问题,老师的教导没有问题。即是毕业后这么多年,他还一直将老师的话记在心底,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尽其所能地身体力行。当然,他是一个普通百姓,不可能做出什么惠及天下的大事,但只要力所能及,就尽可能地像老师说的那样“多做好事”。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大前年春天的那个晚上,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十二点多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被困在了半道上,正要收车的小邦遇见了,一分车费没收,把她送到了二十多公里外的家里……为这事那个女孩还给电视台写了封感谢信,记者还到公司里采访他。但是小邦认为这样的事固然是件好事,但也不过小事一桩,真的没必要四处张扬了。小邦不是故作姿态,小邦这样做是因为他记着老师的教导,还有一点,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他想让老婆的身体早点好起来。善有善报,做了善事,老天爷看见了,就会让老婆的病赶快好起来……

小邦的老婆总是有病。不过以前是小病,上医院看看吃几副药基本上也就没事儿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是大病。那天他带老婆到医院检查,医生将CT片举在眼前看了又看,然后站起身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带他到诊室外边的走廊上。“你妻子,是吧?她的病很麻烦,脑瘤,基本可以断定是脑瘤,得做切除手术。手术费和其它治疗费用估计不会少于二十万,抓紧准备……”小邦像是被人用棍棒打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看着医生,好像还想让医生再说点什么。可是医生只是盯了他一眼,就转身回诊室去了。

……办住院手续时,收费室大玻璃窗后面的圆脸小姑娘说:“十万块押金。”小邦愣住了,好像没听懂小姑娘说了什么,小姑娘敲了一下桌子,叫喊起来,“十万元押金!十万元,听见没?!”小邦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但是他身上只带了五万元。“先、先交五万行不行?”小姑娘圆脸一下子变成了长脸,跳动在电脑键盘上的手指也停住了。姑娘脸盘的变化让小邦感到愧疚不安。“我今天只带了五万……”小姑娘干脆扔下小邦不管了,转身去办别人的手续,直到身旁那几个人的手续都办完了才把脸转向小邦。“五万呢,五万在哪儿?——抓紧准备!”

3

小邦得筹钱,抓紧时间筹钱。但是小邦又不是银行行长,还能怎么筹,只能向亲戚朋友借了。向谁借呢?这可是个大问题。小邦一边开着车在城内城外跑,一边在脑子里把能借钱的亲戚朋友过了好几遍,然后又把这些亲戚朋友否定了好几遍。小邦是那种脸皮很薄的男人,在他那里借钱不像是借钱,倒像是讨钱或者偷钱,丢人臊脸的,总也张不开嘴。但是老婆的病不能不治,张不开嘴也得张。从性格上讲小邦其实是一个脾气很差的男人,还有点大男子主义,平时在家里动不动就对老婆黑眼白眼大呼小叫的,但是老婆病了,要上手术台了,用医生的话说,上了手术台还不知能不能再下来,他的心忽然间就柔软起来。跟老婆一起生活快二十年了,小邦知道老婆是一个好女人,心眼好,又勤劳,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跟着他受苦受累,一天福没享过却从不说个不字,就冲着这一点,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老婆的病治好。

小邦本来是乡下人,老家住在距离县城七八十公里远的乡下。那里属丘岭地区,村子四周一眼望过去都是些起起伏伏的小山坡。土层本来就不厚,又是些黄粘土,一年两季庄稼,就是上足了粪,长的也跟狗毛似的。但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除了种庄稼,别的也没啥挣钱的营生。前些年学着种西瓜,但的结果是赔了好几千块。种西瓜同种粮食不一样,种庄稼像是养牲口,种西瓜却像是养婴儿,需要特别地细心、讲究,稍不小心一季子就没了,而且粮食能屯起来自己慢慢吃,西瓜种出来就得及时卖出去,而这能不能卖出去还是个问题。小邦雇了车,将西瓜拉到县城里去卖,病狗似地呆在街边的太阳底下扯着嗓子喊,喊了十来天车上的西瓜还剩一大半,最后算了一下,连运费都包不住,所以这西瓜种了两年也就不再种了。后来女儿大了,要上中学。小邦自己学没上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部队当了几年兵回来还是个老农民,让女儿进城读书是小邦早有的计划。只是进城也不是说进就进了,城里又没有田地,进了城靠什么生活?好在他在部队时当的是运输兵,三年时间学得了一手开车的好技术,于是夫妻俩商量了又商量,把家里的房子卖了,靠这笔钱进了县城的出租汽车公司,又在城郊租了两间房子,当上了出租车司机。老婆自然也不会闲着,先是在县城的巷巷道道里捡破烂,后来超市里招营业员,就进超市打工了。营业员的工资是与业绩挂钩的,就是干得再好,一月下来也就是两千来块钱的工资,但不管怎样,还是比在家种地强多了。两个人起早贪黑地拼命干,每月除了生活费用和女儿上学的钱,还能有些剩余。两口子合计着,省吃俭用,能多攒就多攒点,预备着将来给女儿上大学用。可是小邦的命就是这样,算里不打算里来,女儿刚开始上高中,老婆就病了,头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晕倒了,正在班上同顾客说话呢,突然就像根面条似地滑溜到地上。等第三次晕倒后,人家就把她给辞掉了。老婆只好又重操旧业,捡破烂去了。哎,五六年过去了,紧攒慢攒,也就攒下这十来万块钱。这次老婆一个手术下来,不但这些年攒下的钱没了,还要欠上十几万……想到这里,小邦的脑袋像知了一样叫了起来,身上的骨头像是被鬼抽去了一样……

4

这钱去哪里借呢?小邦首先想到的是妹夫。妹夫天生是个生意精,中药材公司开了好多年,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些年他家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花销,手里的积蓄自然不少。小邦觉得,毕竟是亲妹子家嘛,去那里借钱肯定是更有把握一些。小邦把这想法先给小青说了。小青就是小邦的妹子。妹子比他命好,生了一张漂亮的小脸蛋,嫁了个好婆家,日子就过得不一样了。药材公司全由妹夫照看着经营,小青平时闲着没事,除了约几个“哥儿们”在家里打麻将,其余的时间就是逛商店,买名牌衣服和化妆品、到SPA店里美容美体,还弄了个蓝眼圈、红嘴唇,金项链、玉石镯什么的,看上去跟贵夫人似的。妹子听到小邦说要向她借钱,脸上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钱?你说借钱呀?……钱我当不了家,我花钱都是问小黑要的,要借你得跟小黑说去。”

小黑就是妹夫。小黑家本来就是城里人,这些年做了药材生意有钱了,就把原来的老宅子卖了,买了一亩多地的新地皮,建了一座欧式的别墅模样的独院,还在院子里修了喷泉、花房和车库,前年又买了辆宝马车停在里面。小青说的也是,毕竟人家小黑才是一家之主,要借钱自然得跟小黑说了。

小邦是在下午四点多去到那道小院的。妹夫还在睡午觉,小邦按了门铃后又在大门外等了十几分钟,门打开了。“日他姐,上午陪广州来的几个老板,喝晕球啦……坐嘛,坐。”妹夫耸了两下肩头,挑了挑披在身上的真皮西服,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然后就在沙发上坐下了。坐下却不说话,只是掏出烟来吸,一边吸烟一边眯着双眼朝门外的院子里看。小邦坐在对面,看了一下妹夫的脸,想说借钱的事,张了几次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嫂子住院啦?”时间长了,还是妹夫先开口说话。妹夫说这话时两眼还是一直望着门外。小邦又朝妹夫的脸上看了看,叹了口气,“脑瘤,得做手术……”妹夫忽然用很响亮的声音说:“做手术?没人照护吧?就让小青帮着在医院照护,反正她也闲着没事!”

“不光是照护的事。医生说治疗费至少得二十万。我手里只有十来万,光是交押金就要十万……”

“这医院是宰人嘛!”妹夫忽然站立起来,在小邦面前转了一圈,显出很愤怒的样子。“日他姐,割一刀就得几十万?啥他妈的医院,拦路抢劫哩?!”

小邦苦笑了一下。“那有啥办法?这事儿就摊到咱头上了——我来找你的意思,是想……”

“借钱是吧?”小邦的话让妹夫给抢过去了。“钱是有钱……”妹夫在小邦面前转了第二圈后,回到沙发上坐下,又点了只烟吸着,两眼却依然盯着门外看。“就是没现钱。日他姐,这两年生意算是难做极啦!你收货吧,得付现钱,可是你把货卖出去了,钱却收不回来。你问他要吧,他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你说,这还上哪儿赚钱?说没钱,有钱,现在外面还欠着我百十万!”妹夫扔下烟蒂,又用脚尖拧了拧。“不过这事你也别急,我得想想办法。这样,毫州的张老板还欠着我二十多万,说是半月内就能给我。啊,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着就掏出手机来。电话拨出去了,却是忙音,再拨,还是忙音。妹夫把手机朝小邦面前一摊,“你看,一打就忙音,一打就忙音,日他姐,肯定是把我的电话拉黑啦——你別急,我继续同他联系,钱一过来,我就让小青给你送过去!”

妹夫说完了这些话,又掏出烟来吸,眼睛又眯起来朝门外的院子里看。小邦还想说什么,终于没说。看得出来,虽说是亲戚,妹夫这钱也是不好借的。妹夫手上有的是钱,就是不愿借。不是不愿借,是不敢借,借了不是怕他不还,是怕他还不起。小邦看着脸一直扭在一旁的妹夫,感觉妹夫就不像是妹夫了,倒像是爷了,而他也不是舅子哥,变成孙子了。不过小邦也知道,现在这钱的的确确是不敢随便借给别人的,借着容易,还着就难了。去年他一个搞运输的朋友,就是因为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跑到借钱人的房顶上跳楼自杀了。妹夫虽然有钱,但人家那钱也是血汗换来的,不是刮大风飘来的,把钱借给人,也就等于把身上的肉割给了别人。这一点小邦很清楚,但凡有一点办法,是不愿向他开口借钱的。但是小邦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向他借了。对妹夫肚子里的那些心思,小邦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管厚着脸皮粘着他借了。好在妹夫口头上没有拒绝,没多有少,想他也不会一分钱不给。

又坐了一会儿,小邦起身告辞了。

5

手术说白了就是开颅切瘤,是个大手术。因为是大手术,医生说要请省里的专家来做。已经同省医院联系了,专家要在一个星期后才能到。医生说等几天也好,术前准备可以做得更充分些。问题是多等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钱,这让小邦心里叫苦不迭。但叫苦归叫苦,住进了医院,那就得听医生的。

住院还得有人陪护。小邦是不能陪护的,他得跑车,平时就一天不耽搁地跑,老婆住院了更得跑。他得挣钱,车一停钱就没了,停得时间长了连这份工作也没了。小邦家里没有别的人,除了他们两口子就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还在上学,知道母亲住院了,说是要请假照护母亲,但是老婆坚决不同意。小邦也不同意。女儿高三了,明年就要高考,上个星期校长还带领着全校学生在学校运动场上宣誓呢。小邦见过宣誓的场面,一个个举着拳头,是那种很悲壮的气氛。现在已经到了冲刺高考的最后关头,能让女儿请假吗?那天老婆都躺到CT台上了,还使劲翘着身子对小邦喊了一句:如果女儿不听话,就是死她也不做手术了……

小邦也想不出别的啥办法,反正妹夫那天也说话了,就让妹子小青来医院陪护吧。小青胳膊弯里挎着一支小包,小包里装着苹果手机和化妆品,高跟鞋咯登咯登响着跑来了。小青一来就打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边打边叽叽嘎嘎地笑,要不就掏出唇膏,对着小镜子一遍一遍地抹。

说话间又一天过去了。小青打来电话,说医院又在催着要钱了,上次交的那五万块钱只剩下几百块了。小邦抽空回到家里,拿了存折又取了两万块钱,交到了收费室里。住了院小邦才真真切切感觉到,一个人犯法都可以,但不能犯病,犯了法也就是把人关起来,犯了病关起来还不行,还得花钱。不光是手术,手术前还要做这样那样的检查,动不动就是成百上千的费用。医院像是火炉子,钞票一丢进去就变成灰了。钱也不是钱了,像是地上的雪,太阳一晒就化掉了……小邦这些年积存有十来万块钱,上次交押金时,小邦有意没有按数一次交了。听别人说过,现在这医院就是图挣钱的,看你有钱了,就会变着法儿让你多花钱。所以小邦就留了个心眼,有钱没钱都不能一次交得太多。他担心医院错把他当成有钱人,要钱也会更加肆无忌惮了。

交过钱走出医院时,天下起雨来。开始时雨不算大,天黑时就变成瓢泼大雨了。这样的天气对于出租車司机来说反而是好天气,雨下得越大,生意就越好。小邦的车一直在雨水里疯跑,拉最后一趟是往城郊送一个人,回来时小邦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忽然就觉得浑身都散了架,一丁点儿力气都没了,正想着打道回家,又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人站在雨中向他招手。小邦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车开了过去。

6

叫车的是一个女人。小邦透过雨水流淌的玻璃,看见像是个年轻女孩,估计也就是二十出头样子,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打开车门哧溜一下就坐到了后排。显然是遭了大雨的突袭,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那一抹披肩长发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一样。“去松树坡。”女孩叫了一声。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又是风雨交加的夜半三更,女孩肯定冻得不轻,说话时还不停地直打哆嗦。

“去哪儿呀?松树坡?”小邦其实是听清楚了,却又脱口而出地重复了一句,“松树坡”这三个字让他略略吃了一惊——三年多前的那个雨夜里,小邦免费送过的那女孩,也是去松树坡的!好像听人说过松树坡是城外乡下的一个地方,离县城少说也有二十公里的路程,当时小邦还犹疑了一会儿呢。而且那天也像今天一样,下着大雨,小邦同样是已经跑了一整天,累得够呛,本来是不打算再跑了,但是犹豫过后还是小邦的善心占了上风,不忍心将一个女孩子家扔在这深更半夜的雨天里。还是二十多年前老师教导的那句话,为人要多做善事,善有善报。今天又遇到这样的情况了,啊,小邦想起来了,那天晚上的那个女孩也是这个样子,一身的白衣服,一袭的披肩长发,连说话的声音好像也是这个样子!

“觉着屋面熟呀,是不是以前坐过我的车?”小邦本来不打算提及那件事,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女孩先是说:“是呀,我也觉得你有些面熟……”接着就叫了起来,“噢,想起来了,三年前,是吧,也是个晚上,我回家晚了,又遇上了同样的大雨,是你送我回家的——啊,真不好意思,当时我身上没带钱,还欠你五十块钱呢!”

“啊,不,我可不是说钱的事。我是说,碰巧又在这样的晚上碰上你啦!”小邦赶忙解释起来。不过说到这里,小邦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咱们以前是不是还见过面……你就是城里人吧?”

“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家就在松树坡那里……以前见过面?在哪儿见过?”

小邦想了又想,也没想起什么。小姑娘笑了起来。“你整天开车,见的人多了,说不定你把我当成谁啦!”小邦心里却还在纳闷,也真是,一个女孩子家,老在这风天雨地的夜里跑来跑去,真够胆大了。女孩似乎看出了小邦的心思,解释说:她是去看望母亲的。“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所以得常去看看她!白天不行,白天不方便,只得凑晚上去看她!——师傅,你真是个好人。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在那里拦了几次车都没拦住。要不是遇上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啦!瞧,今天又是这样!不过,你们开出租的师傅也真够辛苦的,都忙到这个时候还没回家!”小邦叹了一声,“有啥办法,要生活嘛。”说到这里话也就多了起来,说到了生活的艰难,说到了老婆的病,也说到了借钱的事。女孩也感叹起来,“真是的,现在连病都害不起啦!——哎,师傅,我看你真是个好心人,这样吧,要是嫂子做手术的钱不够,我可以帮你!”

小邦笑了,“帮我?你怎么帮我?!”

“还能怎么帮?你不是缺钱吗?我借给你呗!十万二十万,你看需要多少,都可以。”

小邦叫了起来。“是么?你连我叫啥都不知道,就敢借这么多的钱给我,不怕我借了不还你?”

女孩说:“怎么不知道你叫啥?你不是叫刘小邦吗?没关系,以后有钱了你就还,没钱了不还也没关系。我看你是个好心人,就想帮帮你,我不缺钱!”

听女孩说出了他的名字,小邦有些惊讶。“你咋知道我叫刘小邦?!”

“上次你告诉过我,忘啦?——这样吧,我把我的手机号留给你,要是钱筹不到,就给我打电话!”说着后面塞过一张纸条来,女孩真的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他了。小邦扭身接纸条时,忍不住朝后面看了一眼。女孩正在用一条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她的脸大半被头发遮挡着,小邦只是看见了被冻得惨白的两腮,却没有看清她的面容。“那可太谢谢你啦!”

“别客气。人生在世,谁能没点难处,你不是也帮过我吗?”

说话间,女孩叫了一声,说是住的地方到了。小邦摇下玻璃望过去,只见一道土坡被公路切成了一道斜斜的土崖,土崖边上长着一棵两三围粗细的老松树。一条小路蛇一样弯弯曲曲地向山腰上伸去,路的尽头是一片蓊蓊郁郁的树林子,夜色中看去像是一片黑色的云雾。一点昏黄的光从树林深处透出来,摇摇曳曳的像是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小邦想起来了,对,就是这个地方,三年前那个夜晚女孩也是在这里下车的。既然人家要这么热心地帮他,小邦也就不打算收她的车费了,但是女孩不同意,很坚决地掏出手机扫了车上的二维码,把车费付了。小邦正要跳下去开车门,却看见女孩已经站在那棵老松树旁朝他摆手了。“再见!”女孩说着,一转身朝半坡上跑去。

哦,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轮明月从云层中透了出来,像是被雨水洗过了一般,格外地清澈明亮。银色的月光薄雾一样飘浮在山腰间,小精灵般的光点在草丛和树叶上蹦蹦跳跳。小邦调转了车头,再扭头望去时,已经看不见那个白色的身影了。

7

那天回到家里,小邦从衣兜里掏出女孩留下的纸条,看了又看,心里竟有了一些坦然。好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今天下了车小邦却是透透彻彻地睡了一觉。不过话虽这么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小邦是不会给那个女孩打电话的,毕竟是偶遇的路人,借钱的事哪能随随便便就向人家张嘴呢?可是再过三天就要手术,医院又在催要住院费了,钱的事还是得抓紧想办法。

还是给妹夫打了电话。打了两遍没人接,小邦又打了第三遍,总算听见妹夫的声音了。“说钱的事儿是吧?我都给张老板打了五遍电话了!”妹夫的语气里明显地透出些不耐烦,“日他姐,说得好好的,马上就把钱给我。可是等了两三天了,还没见钱打过来。你别急,我再催催他。啊,我现在就再给他打个电话!”过了半小时妹夫的电话打过来了。“我同张老板联系上了,他说他正在想办法,估计还得等几天!要不这样吧,你先从别处想想办法!”

…………

小邦来到医院时,老婆刚刚做完了一个检查回到病房里。“沒钱了吧?要不,咱们回去算啦!”老婆说着,脸突然向一旁扭去。小邦知道,老婆又在流眼泪了。小邦走到病床边,拍了拍老婆的肩膀,把同妹夫打电话的情况给老婆说了,让她别为钱的事担心。小青正拿着一面小镜子在涂口红,忽然发呓症似地叫了起来。“哎,哥,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公司的胡经理前年买房子时,不是还问你借过五万块钱吗?你帮过他的忙,他也得帮你呀!那个张老板我知道,是个大不要脸,谁知道他啥时候能把钱打过来!”

小邦也明白妹夫是在敷衍他,或许压根儿就不打算借钱给他。别说妹夫,就是自己的亲妹子小青也是一样,知道他哥穷,生怕借了钱还不了。小邦站在那里,看着正一心一意涂口红的妹妹,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哎,妹子呀,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得了病,都是你哥背着你翻坡越岭上医院的。前年你做剖腹产,你嫂子黑夜白天地守在你身边,现在你哥遇到难处了,连伸下手你们都不愿意,哎,真像人们说的,人一有钱就不是人了。出了医院,小邦给妹夫打了个电话。“小黑,你不用给那个张老板联系了,钱我不用啦!”妹夫在电话那头叫道,“咋,弄来钱啦?”小邦没有回答,把手机合上了。

小邦坐到车上,掏出那张写着女孩电话号码的纸条,打开手机想了想又把手机合上了,闭着眼睛在车上躺了一会儿,开车朝公司去了。在公司二楼的走廊上,遇见老马了。老马跟他同开一辆车,他下班,老马上班,他上班,老马下班,一轮十二个小时,人歇车不歇。因为这个原因,两人的接触就比较多一些,关系也更近一些。老马看上去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男人,一张胡子拉茬的大嘴巴特别爱说话,平时在公司里随便遇上谁就聊,一聊就没完没了。“你猜我昨晚上干啥去啦?钓鱼去啦!七峪水库,五点多一点到那里,一直玩到下一点才回来,你猜钓住个啥?老鳖!日他奶奶这么大个老鳖!回来一秤,你猜有多重,没零没整八斤!日他奶奶我摸了一下它的头,它就伸出头来咬我,你猜……”小邦这个时候自然没心思同他瞎聊,他对老马说老婆病了,要做手术,一个大手术,需要二十多万,现在人在医院住着,医院一天两头催着问他要钱,想找胡经理帮帮忙。老马一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噢,病啦?那得抓紧治!胡经理在办公室里,你快过去,我还有点事,先走啦,先走啦!”说话间人就到了楼梯口。看着老马匆匆离去的背影,小邦想起了一件事。有天晚上老马出车时,在一家酒店门口被几个喝酒滋事的流氓给打了,打得头破血流的。老马是外地人,本地没亲没故,平时遇到什么事总是给小邦打电话。小邦接到老马电话时已经是夜时十二点多了,他骑车赶到现场,叫来了120,把老马送到了医院,又守着他一直到第二天老马的家人从外地赶过来。为这事老马很感动,见了小邦就说“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还说要找时间请小邦喝酒。想到这里,小邦就忽然叫了一声:“马哥!”然后追了过去。老马已经走到楼梯转台那里,听见小邦喊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扭身朝后摆了摆手,“我现在有个急事,晚点再聊!啊,过几天我把那个老鳖杀了,咱们弟兄喝两盅!”小邦又喊了声“马哥”,却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小邦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苦笑了一下,然后朝胡经理办公室走去。

8

走到胡经理办公室门口时手机响了。手机号让小邦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的电话。“钱的问题怎么样啦?是不是找你们那个胡经理去啦?”一听声音小邦恍然大悟——是前天夜里雨中遇见的那个女孩!刚才还在看她手机号呢,怎么转身又忘了。“噢,是啊,正想办法呢——你咋知道我来找经理啦……”是啊,她怎么知道他来找胡经理了?

但是女孩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不要去找他,找他也没用,他不会借给你钱的!那个人我知道,他不是个人,是个鬼,不,他连鬼都不如……”小邦被女孩的电话搞得迷迷瞪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只是“唔唔”地点着头。“我这儿有钱,真的,需要了你就说一声。”小邦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对方就把电话关掉了。小邦觉得这个女孩太有意思啦,不是有意思,是不可思议,想想看,自己的亲妹夫都不愿借钱给他,现在竟有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主动借钱给他,反而叫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了……

胡经理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头发披散着,脸色发青,眼眶乌黑,脸颊上分明还有些泪痕,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小邦走进去时斜了他一眼,然后就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了。

“你说,你说咋办……”

那个女人说话时咬牙切齿的,像鬼一样。小邦愣了一下,看了看那个女人,又看了看胡经理。胡经理正半躺在老板椅上,脸上是一种满不在乎的笑意,看见小邦进来就朝他摆了摆手。“小邦来啦?坐嘛坐嘛!喝茶不?”小邦迟迟疑疑地刚要坐下,却看见对面那个女人突然跳了起来。“胡大奎!我日死你妈,你少往别处扯,今天你不说个一二三,老子就碰死在你面前!”胡经理仍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哈,拿这来吓我是吧?你也不想想,这能吓住老胡?想碰死,是吧?你看,是往墙上碰,还在往桌上碰?噢,小邦,你来了正好,这个婆娘要碰死呢,在这儿给我作个证,可不是我把她弄死的……”

“胡大奎!你还是个人不是?”那个女人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你跟人家睡了,还拿了别人的钱不还,你拍拍胸口说说,你这辈子害了多少女人……”

胡经理点只烟吸了一口,噘着嘴朝半空中吐了几个烟圈,仍是半仰半躺的姿势。“那都是你自愿的,当初往我床上爬的时候我可没拉你,咋,现在跟我算帐来啦?”又朝小邦摆了摆手,“没事儿,你坐,你坐……有啥事儿?”

小邦没有坐下,看了看那个女人,又看了看胡经理,有点拿不准该不该说话。“不好意思,胡经理,你这么忙,你看,我老婆病了,是脑瘤……”

胡经理像是被吓了一跳,“脑瘤?!”

“啊,脑瘤,要做手术,切除手术,医院说得二十多万,我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开口,我是说,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家是乡下的,就开这几年车,也没攒几个钱,还租着房子,还要供闺女上学……真是张不开嘴,我是说,你能不能……”

“需要钱是吧?”胡经理站了起来,“肯定的,这做手术是得些钱,噢,你看,”胡经理说着,两只手就开始在身上摸起来,最后从上衣的内兜里掏出一只钱夹子。“我的情况,小邦你也知道,前年刚买了房子,东抓西借的,啊,当时不是还从你那儿借了五万吗?说了也不怕你笑话,现在帐还没还清,也是日他妈孙女穿她奶奶鞋,钱(前)紧。现在觉着这房子都买后悔了,真是买后悔了……这样吧,”胡经理从钱夹里抽出一沓钱来,“我这儿还有一千块钱,你拿去先使……”

胡经理拿钱的手朝小邦面前伸了伸。小邦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小邦是想借钱,但不是一千块钱。他想,胡经理可真是,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小邦最终决定还是不接了。“那,要是这样,就……就算了吧……”

“接着嘛,先拿去使,看下个月工资能发多少,到时候我再给你想办法……”

胡经理的手又朝小邦伸了伸。小邦推开那只手,说了声谢谢,向后退去,退出了胡经理的办公室。胡经理追到门口,手还是那样朝小邦伸着。“你看你,小邦,你看你,先拿去使嘛,你看你……”

小邦走到楼梯口那里,听见门关上了。接着又听见那间屋里传出一声尖叫,然后是持续不断的嚎叫。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叫你贱?!叫你贱?!”这是胡经理的声音,还有“咚咚咚”的拳打脚踢的声音。

9

后天就要做手术了,医院又在催着交费。医生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干脆将小邦叫到了办公室里。“你帐上只剩下不到两千块钱啦!省里专家明天下午就到了,你说,这手术还做不做?要不行,我们就通知人家别来啦!”医生说这话时,还拿听诊器敲着桌子。小邦连忙说,“做,做,咋不做,我正在想办法!”

公司派人来了,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带着一盒鸡蛋,一箱苹果,一盒牛奶,一袋燕麥片,说是受胡经理的委托来看望“弟妹”的。工会主席站在病床边拉了拉小邦老婆的手,“祝你早日康复啊!”小邦老婆说了声谢谢领导,眼泪就流出来了。“别激动,别激动嘛!好好养病——啊,公司上午还有个会,我们就不多待了……”小邦也一迭连声地说着谢谢,将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送到走廊上了还在说着谢谢。等回到病房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跑了出去。工会主席还在电梯口那里等电梯。“王主席,”小邦叫着,“后天就要做手术了,手术费还没凑齐,我在想,能不能帮个忙,从公司工会费那里转借我一点……”王主席笑了,“小邦,这你还不知道,前年公司一个司机脑溢血,从公司借了两万块钱,钱还没还人就死了,问他家里要,他家穷得连根鸭子毛都没有。从那以后,公司就下了个文件,公司的钱一分不借……”正说着,电梯门开了,工会主席慌慌忙忙地跑进了电梯,小邦说,“要不,从我工资里扣……”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就关上了……

手机响了,还是那个女孩。“咋样?钱还没借来吧?我这几天出门不在家,怕你急着用钱,给你打个电话。这样吧,你问一下医院的帐号,发给我,我把钱打过去,十万,咋样,够不够?”小邦说:“够啦够啦够啦!我这就去问帐号……”

小邦忽然间感到眼睛有些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流了出来。

10

帐号发过去了,女孩说明天上午她就把钱打过去。不过说实在的,小邦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毕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自己固然帮过她,但那不过是小事一桩,犯不着人家拿这么多的钱来回报他。然而医生还在催着交钱,话说得越来越严厉。小邦也就照实说了,说明天上午钱就打到医院帐上。第二天上午小邦去收费室问了,玻璃窗后面的圆脸姑娘在电脑上一查,果然打到医院帐户上了,十万元,一分不少。小邦一阵欣喜,赶紧给女孩打了个电话,说钱收到了,又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还说要写个借据给她。女孩说不必要了,只盼嫂子手术顺利成功,早日康复。

手术如期进行。省医院来的专家,据说曾给省长的父亲做过脑瘤切除手术,手术都做三四年了,现在省长的父亲还活蹦乱跳的,那么专家的技术水平就可见一斑了。手术也确实很顺利,用医生自己的话说是“十分完美”。一月后,老婆出院了,在家里又歇了些日子,体力也恢复了。头不再晕了,不但不晕,似乎比没病的时候还要清爽。超市里面又招人了,老婆又去应聘,又干上了超市的营业员,一个月又可以挣上两千多块钱了。

那天老婆对小邦说:“多亏了人家那个女孩!明天你不是休班吗,我请个假,咱们一块儿上人家家里看看去,咱总得表示表示谢意吧!”其实小邦也有这个想法,老婆休养期间他曾经两次给女孩打过电话,说是要去她家里当面致谢,但都被女孩拒绝了。小邦知道,女孩这是客气,但他还是得去,一定得去,一则当面向她致谢,二则也得给人家打个借条。第二天便买了些水果什么的礼物,把写好的借条揣进口袋,借了辆摩托车,同老婆一道朝女孩家去了。

虽然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远,因为小邦去过两次,路还是记得清楚的。小邦记得最清楚的,她家在公路旁一道土坡的半腰上,往那坡上去的路边上有一棵两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松树。小邦刚刚对老婆说了句“估计快到了”,果然就看见公路旁那棵老松树了。是的,从老松树那里开始,一条小路蛇一样朝坡上爬去,在乱草和荆棘中断断续续时隐时现。摩托是没法再骑了,只好放在路边的一户人家院子里,夫妻两人徒步朝坡上走去。因为两次开车到这里时都是在晚上,又下着大雨,回想起来女孩住的具体地方就在一片茫茫苍苍的雨幕中。小邦的脑海里出现一片密密匝匝的树林子,有一点灯光,昏昏黄黄的,从那片树木里漏了出来。现在看过去,那片林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是那种松柏和杂树混交的林子。小邦指了一下那片林子,“噢,就在那里。”

很快就到那片林子了,却不见有住人的房子。再细看,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样子,除了密密匝匝的树木,就是堆积在地上的厚厚的落叶,根本没有一丁点人居住过的痕迹。又往四周走走看看,远远近近的都没有一处人家。老婆疑疑惑惑地站在那里四下张望着,“该不是走错了地方?”小邦居然也恍忽起来,但想了想肯定还是这个地方,因为那棵老松树是绝对错不了的。又往深处走了几步,却看见只有一座坟茔在那里!

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坟前是一方石碑。小邦几乎是小跑着走过去,仔细看时,只见上面刻着一行字:

“爱女白莲之墓”!

靠左边的地方还刻着一行字:“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

……小邦和老婆都愣住了。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什么。小邦的眼淚一下子涌满了眼眶。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老师办公室里遇见的那个女孩,想起了那双弯月般微笑的眼睛,想起了那一袭垂柳般的披肩长发,也想起了那两个大雨之夜一袭湿漉漉的长发下那副半掩着的惨白的面孔……两个人将带来的那些礼物在墓碑前摆好,一齐朝坟茔跪下,拜了几拜后,点燃了那张借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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