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吸了毒，人就不是人了！”

刘晶莹

隔着铁窗，犯罪嫌疑人高强坐在我面前，阳光从讯问室外楼道高高的窗户里透进来，他的脸藏在阴影里，让我一时有些看不清。高强，43岁了，距离上一次出狱还不到两年，这次又因涉嫌贩卖、运输毒品罪被抓获。

为了躲避刑罚，他在入狱前将一个刀片用塑料胶带缠起来并吞下去，现在刀片已经取了出来，手术的伤口也正在愈合。头一次讯问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的犯罪嫌疑人，我们有些拿捏不准。我一直不理解，既然知道自由可贵，为何还要铤而走险，触犯法律，最后又以这种自残的方式换取一丝的自由。

在讯问前，我和公安机关办案人员聊了聊高强的情况。狡猾，是我听到的第一个词，办案的人员得到高强有可能从事大批量的毒品买卖交易线索后，已经跟了高强好几天了，就在以为线索已经没有价值了，打算放弃的时候，高强在一个深夜出发了。高强把自己尚在睡梦中的一位开出租车的朋友喊醒，只告诉朋友自己要去四川有急事，其实他是去“取货”（购买毒品）。从四川某地取到“货”后，一路高速不停，当时公安机关的车辆就跟在高强的后面，但狡猾的高强似乎嗅出了异常，在一个紧急停车带下了车，他让朋友继续开车，自己走旁边的一条小道，并和朋友约定在下一个服务站会合。公安机关办案人员当机立断，兵分两路将高强和他的朋友同时抓住。

不仅如此，做过公诉的人都知道，吸毒时间长了，几进宫的犯罪嫌疑人属于比较难讯问的那种。因为从他们的嘴里很难听到一句实话，他们对毒品犯罪的相关法律条文的了解，对毒品犯罪案件的研究，远远超过一个普通的社会人，他们知道怎样回答问题，对他们自己最为有利，知道怎样可以最大幅度地减轻他们的刑罚；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打感情牌，什么时候应该闭口不言，有时候他们即使在公安讯问和检察机关审查过程中认罪服法，但在庭审过程中，也隨时可能翻供，有时候即使证据确凿，他们也能言之凿凿地给自己找到脱罪的理由。

走进看守所时，我们已经准备好要打一场硬仗了。

随着一阵声响，高强被带进讯问室。

“高强，你的伤怎么样了？”

高强从阴影里抬起头，嘴里蹦出来两个字，“还行”。

“什么时候吞的刀片？”

高强翻了翻眼睛，想了想，说：“上次贩毒被抓，出来我就吞了，那天是前年的4月3号。”

“怎么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

“那天是我大儿子生日。”

我笔下顿了一顿，心里叹了口气。

“为什么吞刀片？”

“听说这样可以保外就医。”

“怎么吞的？”

“缠上透明胶带就吞下去了。”

“吞下去之后呢？”

“其实吞下去就后悔了，胃成天疼，疼得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要靠吸毒缓解，我想着，我这次干一个大的，回来卖了赚些钱，我就把这刀片取出来，不受这罪了。”

“这次的事情，你认罪吗？”

“都被抓现行了，我也抵赖不了，我认罪。”

“那说一下你贩毒的过程吧。”

……讯问过程出乎我们意料地容易。

高强吸毒已经十余年了。染上毒瘾之前，他是一个出租车司机，虽然工作也辛苦，日子倒也过得波澜不惊，后来认识的人多了也杂了，一次在一位朋友的劝说下，吸了第一口。

“交友不慎。”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说。

那个朋友告诉他，毒品海洛因不像冰毒会伤身体，只要找个地方停吸几天就戒断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吸就是十多年。刚开始1克毒品可以维持一个星期，后来一天需要3克，到现在注射毒品他都找不到自己的血管了。这中间，他自己也曾经戒断，去戒断机构戒断、服药、心理治疗都试过了，但很快就复吸了。

因为吸毒，他的亲戚已经和他不再来往，他的朋友都躲着他，他的交际圈就是吸毒的那些人，话题也不外是哪里的毒品纯度好、价格便宜，做的事情不过是把锡纸抹平、对折，接着把打火机调到只冒蓝烟的火苗，把毒品倒在锡纸上，用小火烧融，凝结后用吸管均匀吸气，然后猛地吐出一团烟雾……之后是继续下一轮的找毒、吸毒的生活。

为了戒毒，他换过很多地方，他以为换个环境就能慢慢戒掉，但事实上，对他来说，哪里都一样，都是地狱。在吸毒十余年的时间里，高强其实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监狱里待着的，为了吸毒，他背负过盗窃、贩毒等罪名。

“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其实都知道，一旦吸了毒，人就不是人了，为了吸毒，坑蒙拐骗，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清醒的时候，我们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人了，想死的心都有，但当毒瘾犯了，就想要毒品，剩下的什么都想不到了。”

高强说，以前家里的日子过得还好，开了间棋牌室，自己又开出租车，有媳妇和儿子，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生活过得安稳自在。今年儿子刚刚上六年级，媳妇前些日子又给他添了个闺女，一儿一女凑个好字，可惜他没有福气看孩子长大了。

高强停了停说，前些日子在医院住院的时候，他见着媳妇了，他跟媳妇说了，这次进来，时间可能会很长，让媳妇再找个人家嫁了。等自己出去，孩子可能都已经长大了，他不指望孩子照顾自己了，如果出去还能给他们做点什么已经就知足了。说到这里，高强眼睛有些红了。

我一直在听他说，他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说这次进了监狱，也许能离开毒品久一点，这么久的日子不知道能不能忘了毒品呢？出去还能像个人一样活几天不？

高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其间一直看着自己的手，很少抬头，像是在跟自己的手说话，听他说的话，感觉他像是一个挺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但他的责任心在毒品面前又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戒毒对吸毒者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开心、难过、沮丧……人世间最正常的情绪变化都会成为他们复吸的理由，一个念头没有转过弯来，就前功尽弃，而更多的人是早上刚从监狱出来，下午就在毒品的烟雾里欲生欲死。就在高强的案件移送法院后不久，我的同事见到了他妻子的案卷，罪名和他一样，犯的也是毒品罪。据说，他的妻子在他被羁押后，没有生活来源，就将他藏在其他地方未被查获的毒品拿出去贩卖，因为孩子尚在襁褓无人照顾，公安机关收缴了所有毒品，并对他的妻子采取了取保候审的措施。讯问过程中，他的妻子抱着孩子声泪俱下，“我知道我这是犯罪，可我也是没法了呀……”，高强的妻子历数自己生活的不易，对毒品恨得咬牙切齿，她怀里的孩子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妈妈，吃着自己的手指头偶尔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对周围的一切懵然不知。从前做完笔录，合上笔盖的时候，觉得自己潇洒得如一个收剑入鞘的侠客，但这份笔录，让我的笔迟滞了很多次。

合卷深思，高强就是这样将自己的一世安稳和全家人的幸福奉于毒品的祭坛，且悔之晚矣。戒毒对吸毒者来说是个太难的话题，一旦吸上了毒，想再戒掉就非常难了，很多人清醒的时候，也是下定决心戒毒，但一个念头没有想过来，就又吸上了。毒品并非像我们所想，是个奢侈品，如果它的价格高昂，也许吸毒的人还会少一些，它的可怕之处恰恰就在于它的价格刚刚好，不会便宜到遍地泛滥，又不会昂贵到高不可攀。当你刚刚吸毒，可能你的经济能力还负担得起吸毒的费用，一旦毒瘾深入骨髓，你的收入就已经远远达不到需要吸食毒品的量，那时的你早已无心工作，你将从一个吸毒人员变成一个吸毒犯罪分子。

所以，不要对自己的自制力那么自信。不要好奇，不要尝试，珍爱生命，远离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