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虚云的书法艺术

张晓平

虚云禅师（1840-1959），俗姓萧（一说“肖”，实为一姓），初名古岩，又名演彻，字德清，别号幻游，祖籍湖南湘乡县，是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绝世高僧。他于咸丰年间出家，传法曹洞，兼嗣临济，中兴云门，匡扶法眼，延续沩仰，一身而兼五宗法脉。其禅悟和苦行为海内外所敬重，是名震中外、人所共仰的禅宗泰斗。

虚云幼时从蒙师读儒书，17岁离开家乡至福建，19岁至福建鼓山涌泉寺出家，拜常开为师。次年随妙莲(1844－1907）受戒，受曹洞宗衣钵，勤修苦行，研习经教，参究禅宗。为救“圣脉”危绝，恰似“向孤峰顶直钩钓鲤，入大海底拨火煎沤”，尽管“走遍天涯寻知己”，不获知音，徒自伤悲，笑破虚空，骂不唧口留，但依然知不可为而为，执着坚持，直到“苍生苦尽那时休”。这一方面显现了弘法的艰难，另一方面也彰显了他执着信念的虔诚和努力。

虚云在韶关传法多年，重兴南华寺、云门寺，为南禅宗的传播发扬光大起到了鼎力支撑的作用。1952年4月，虚云北上北京出席中国佛教协会发起人会议，被推为首席发起人。1953年6月3日中国佛教协会正式成立，虚云被选举为名誉会长，1959年10月13日，虚云在江西云居山真如寺圆寂，世寿120岁。

虚云不仅是德高望重的禅修高僧，而且也是书法造诣极高的书学大家。

一、虚云禅师的书法作品

虚云留下的书法作品不多，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与法师来往的信函

虚云禅师在修道弘法的过程中经常与同道交流禅学。如他与融熙法师多有书信交往，除了互赠佛教书籍外，主要是交流禅学思想。如1956年虚云答融熙法师问佛历书手迹（见图一），融熙也曾将自己的作品《葛藤集》赠送给虚云，交流自己的禅学心得。这些墨宝自然随性，从一丝不苟的书写中可以看到他诚恳、严谨、认真的态度和弘扬禅法的虔敬心情。

图一

（二）与居士交往的书信、偈语

虚云与居士交往甚密，如：宽贤、宽元、高鹤年等居士。如虚云致宽贤（岑学吕）居士书（见图二），题赠宽元（黄元秀）居士偈（见图三）。这是他传经弘法的需要，同时也增加了禅法的社会影响力。

图二

图三

（三）书刊题词

如1952年虚云为《弘化月刊》题词（见图四），为《六祖坛经》题写书名（见图五）等，字体端庄稳重，前者浑然饱满，后者古朴凝重。

图四

图五

（四）自题

如虚云自题像（见图六）、（见图七）等。虚云自题表达出自己为天下苍生而奔走，以及承继圣脉的弘法体验和内心感受。书写结字端庄严谨，用笔不急不躁，显得庄重肃穆。

图六

图七

二、虚云禅师的书风演变

虚云的书法作品可分为两个阶段：早期（20世纪30年代前后）书法温和中透着刚健，用笔厚重有力，结体平稳端庄；而后期（20世纪50年代前后）书法更加飘逸随性，用笔自然干净，呈现出中和冲淡的艺术审美风格。如：虚云1928年7月25日致高鹤年居士函（见图八）、1936年虚云为《佛教日报》周年纪念题词（见图九）和1937年三四月间，虚云楷书八言联屏轴（见图十）。图八结字取侧势，行笔灵动；图九取正势，中锋行笔，稳健、端庄、厚重；图十多用方笔，行笔刚健雄强，具有魏碑的朴茂和凌厉之风。几幅字都结字中宫紧凑，撇捺开放，显得张扬。

图八

图九

图十

俗话说，字如其人。到20世纪50年代，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禅学修养的提升，虚云书法显得自然平和。如1957年为隐林苑和宁波天童寺圆公塔院门题写的匾额：

图十一

图十二

这两幅字结字圆融饱满，用笔粗重沉稳，笔画呼应而不失灵动，显得浑厚大气，颇得颜真卿书法的精髓。

三、虚云的书法艺术特征

（一）静而不躁

浮躁是尘世俗人的常见病。人们常常处在红尘的名利追逐和生老病死的焦虑、无奈、沮丧之中，心情浮躁。只有拂去心灵的尘埃，祛除名利欲望的干扰和喜怒哀乐的变化，让心灵如明镜一样空明，才能映照出事物本真的美，才能透彻了解事物的空性。欣赏禅师的艺术创作，用笔和结构安稳、妥帖，毫无乖张，你会感到一种庄严和静谧。禅宗强调 “自心是佛”，“心外别无佛，佛外无别心”，充分显示了禅宗超尘脱俗的思想。没有安静的心态写不出安静的字。禅师参禅的目的在于明心见性，就是要去掉自心的污染，达成自性的面目。释迦牟尼佛说：“歇即菩提”。达摩祖师自佛拈花，六祖开示：“屏息诸缘，一念不生。”屏息诸缘就是万缘放下。只有超然尘外，静以修身，才能见性成佛。虚云晚年的书法作品用笔沉稳朴拙，结体随性自然，富有天趣。如他一百二十岁时写的“应无所住”，浑然天成，禅味十足，呈现出淡、净、逸、清、静的“空灵之美”。

“空”“灵”境界是禅宗追求的最高境界和理想，也是中国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和理想。正如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刹那间，即美学上所谓 ‘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绊碍，和世俗之物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境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他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1］。

（二）文而不野

虚云多才多艺，书画、诗文、音乐皆通。他把书法作为传播佛学、弘扬佛法、启示民众、表达自我内心的一种工具。正如弘一大师所说：“我的字就是法，居士不必过分分别。”［2］他的佛学修为和境界与其书法互相融通，相辅相成。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也说：“吾谓书法，亦犹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于了悟，至其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3］从书法中入定、生慧，乃至明心见性，悟道自然，直取无上菩提，成就般若人生。从书法所悟之道，所得之境，作为生命旅程之指路明灯，以证道佛法无处不在，或可大彻大悟，破除无明，生命由此得以超越与升华。

虚云从不展览或炫耀自己书法的造诣和才华。这样他的笔触一派肃静、安然，显得平和冲淡、恬静自适。因为禅宗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于事无心，于心无事。因此，他的书法文质彬彬，庄重秀雅（见图十三）。

（三）紧而不散，简而不繁

虚云书法结字谨严，毫无散漫气息。随物赋形，自然而然，没有大的起伏错落，收放有度。大字端庄显祥和之态，小字紧凑呈侧势，灵动自如。如他为宁波天童寺圆公塔院的门匾题额，用笔浑厚，结体端庄，含蓄内敛。

虚云的书体多为行书和楷书，不太讲究大小参差、错落有致，也不讲究字与字之间的牵绕连带。他的字大小基本一致，笔画粗细变化不大，以细致工稳为主。

四、结语

禅师书法是中国书法史的一条重要支脉。从唐朝的智永、怀素、高闲到宋朝的宗杲、无准师范、圆悟克勤、虚堂智愚、清拙正澄，元朝的明本、一山一宁、了庵清欲到明代的担当、憨山、破山明，清代的朱耷、弘仁、石涛、弘一等。禅宗书法,就是引禅入书、借书习禅的一种书法形式或活动。禅师的书法不仅与他们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艺术素养有关，而且，清修虚静的心态也是他们杰出创作的神韵，任情任性，自我节制中放松挥洒。东汉书法家蔡邕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4］禅宗的人生态度就是 “适意”“自然”，不提倡出世苦修，大力宣扬法法是心，尘尘是道。因此，禅宗美学散发着自由之美的光彩。宗白华先生说：“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活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5］

虚云禅学修养极高，并与书法艺术相融合。从他的书法作品可以看到，他追求的是超凡脱俗的一种内心独立的境界。他在艺术上涉猎广泛，习过颜体楷书，上溯魏碑，练过隶书、行草书，整体受颜体影响，结字雄阔沉稳，开张舒展而不外扬，用笔圆润浑厚，筋骨强健，彰显出浑融圆通、通达自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