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外一篇）

胡竹峰

一

喜欢果香气，家里茶几上总要放几枚苹果。那些苹果又大又红，色泽光鲜。果香不时袭来，和家里的书籍、酒、茶、沉香、宣纸、木器的味道融为一体，这是生活的气息。苹果的气息里有我的童年，那种诱人的香味闻起来令人心情轻松。

回忆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会是各种气味。泥土、食物、衣服、被窝、炭火的气味，还有随季节而变化的空气的味道。有人晚年吃到一款食物，说是妈妈的味道。所谓记忆，就是味道的反刍味道的再现吧。

冬天过于漫长，厚厚的棉衣，裹得人不耐烦。当然也有快乐，譬如烧田坝。四处火起，浓烟扑天。孩子们烧，大人也烧。烈火毕剥哗哗，兔走鸟惊。我最喜欢烧塘埂地皮，不见明火，烧痕一路磕磕绊绊蔓延下去。

天晴得久了，空气里都是草木灰的味道。田野里这里一块黑，那里一块黑，到处都是火迹。

稻子早就收割进仓了，玉米地重新挖过。农人们舍不得田地空着，小麦季开始了。田间地头到处烧有火粪堆，做有机肥种麦子。那火堆由草根、牛粪、柴草组成，堆成丘状。一柱柱浓烟如大地烽火，竖在田野，此起彼伏，半月不绝。火粪堆的气味馥郁，牛粪的清香与草木味道远远就能闻到，那气味让人心安。

我最喜欢火堆，挖个坑，拿两根红薯，放进去埋好，片刻即熟。轻轻一剥，薯肉粉团团的，冒着热气，温暖地发出浓浓的香。我垂涎欲滴，迫不及待地吃起来。那滋味后不见来者。

孩子们眼巴巴盼着降温，立冬后每日清晨去门前池塘边看看。天终于冷了，池塘水面冻得厚了，胆子大些的跑到冰面上去玩，我从来不敢，偶尔想试试，怯怯走五步赶紧回來，心胆俱慌。我喜欢砸冰块，取几块大块的冰块，啪地扔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尤其喜欢将冰块砸在池塘的冰面，四射着滑得很远。池塘后坝棕榈树上的冰柱子有一尺来长，看得人欢喜，在手里把玩，冰凉刺骨，冬天的气息瞬间弥漫全身。

村头的那眼井例外，天再冷，也冻不住。冬天的早晨，水井里雾气蒸腾，天越冷，雾气升得越高，仿佛鱼虾成了精，腾云驾雾一般。上学的时候，总要闻闻井口的雾气。清凉，澄澈，湿润，让人打个激灵。

屋檐下堆满了干柴，牛系在草棚里，吃着那永远也吃不完的干草。扎草棚的时候，孩子们最喜欢了，从高处跳下来，倒在软软的稻草堆里。稻草灰浓烈的气息欣然入肺，呛得人咳出声来。孩子们乐此不疲，一次次爬高跳下，爬高跳下。草棚扎完了，孩子们也疯够了。巨大的草棚像一棵大树，杵在那里，一眼望过去，暖暖的。牛瞪大双眼，凛然毅然地咀嚼着草料。

天太冷，门几乎永远关着。冬天的气味是封闭的，在男人脚丫味儿和女人雪花膏的味儿之间，是炭火的气味。那气味丝丝缕缕，让人昏昏欲睡。有妇人喜欢在炭火里烧板栗、花生，猛然传来一股清香，脑门一新，瞬间醒了。

红薯窖藏在阳光下的沙洞里，剩下的成堆放在窗边，一厨屋散发着红薯的气味。偶尔洗一点红薯放进锅里蒸，不一会儿，随着氤氲热气，一股香甜的红薯味道弥漫开来。

冬雨绵绵，一脸肃穆地辗转落下，冷冷的，大地湿漉漉一片。地上的树叶、果木在雨水里泡出一丝苦味，偶尔也有发酵的霉烂味，这气味让冬天越发面目森然。雨终于转化成雪。薄暮时分，北风越刮越紧，下起了雪。不一会儿，雪浩浩荡荡飘了下来，一片雪飘至睫毛间，眼睛一凉。

一下雪，我家总是吃火锅。有一年雪一连下了三天，就一连吃了三天火锅。屋子里都是火锅味，有一点辣有一点香，有葱蒜的味道，有白菜的味道，有羊肉牛肉的味道，有芝麻油的味道，各种气味交融在一起。那时候吃得最多的是烫菠菜，底料不过葱姜蒜平蘑之类，外加一点腊肉熬出的猪油。汤白汁浓，口味咸鲜。偶尔也会有荠菜，我乡称为地钉菜。

荠菜色如翡翠，叶带锯齿，吃在嘴里有点涩，轻嚼几下却口齿生香。荠菜是皖西南人暮冬早春时爱吃的野菜。乡间百姓自是不必说，城里人也经常采食。走在乡野，时不时就看见一个垂髫的女孩拿一把挑铲或者小锄头，挎个竹箩，蹲在地上搜寻。我家没有女孩，要吃时由我带着弟弟在地头田尾挑。挑很有趣，因为地钉菜都生得扁平又紧紧地钉在地上，只能从土中将它们连根挑起，抖去泥土，放入带来的篮子里。这是小时候最有趣的活动了，可以玩，还有得吃。

二

最难忘医院的气味。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乡村医院离家三四里地。常常在夜色中，母亲背着我，父亲或者姑妈陪着，点一节葵骨火把。葵骨燃出橘黄色的火焰，黢黑的路瞬间清晰起来。葵骨有一种淡淡的香气，那种香气在四周萦绕，让人安静，一时病体安详。

转一个山嘴，又蹚过一山坳，再上个坡，然后下岭，医院就到了。下岭的时候，医院的药味隐隐传到鼻尖，开始是若有若无的一丝半缕，渐渐浓烈，进得医院大门，那股药味一下子吞没了我——是苦味，也有一丝涩味。

医生来了，穿着白大褂。白大褂是药水的气息，那气息让人胆战心惊，又充满向往。打过针，照理迷迷糊糊进入昏睡。一路背回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在床上。

直到现在，我依旧害怕那种西药的气味。那是药水与药丸的气味，冰冷，不近人情。但我不排斥中药的气味。

我曾经迷恋古代那些略带忧郁而又纤弱的女子，遥想她们住在满屋子药味与茶香的阁楼上，倚窗听雨，弹琴遣兴，看残叶飘零，落红满地，听雨打芭蕉，匝地有声。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一文中曾写道：“许多人，都怀着一个大愿。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地到阶前去看秋海棠。”中国文化中蕴含了一股微苦的药味，许多人心中才会有这样的大愿吧。我一直认为，茶味、酒味、药味，三者合一，有种共通的旋律，熏染了中国文化。

小时候调皮，闹得胳膊摔断过两次。每回祖父都带我去一个姓谢的中医那儿接骨，接好了还要带回一大包草药辅助治疗。我害怕喝中药，太苦。但喜欢看祖母熬药，用一个黑色陶罐熬药，陶罐粗朴的身子上有一对弯曲的耳朵。祖母说陶罐是家传的，看起来确实有些年月。

祖母说，熬药很有学问，温度不能高也不能低，又不能让药味外泄，所以药罐不能盖盖子，最好用包药的白纸蒙住，用线系紧，为观察药汤沸腾，还要在上面放一枚铜钱。透过药罐的底隙看到烧得通红的火炭，红得鲜亮而美丽，映在祖母脸上，像夏日天空的晚霞。药汤滚了，热气冲荡得纸面上的铜钱轻轻起伏，祖母就把药罐端下来，冷一会儿，再放到炭炉上，如此三次，方算熬成。等揭开白纸，扑面一股微苦的药味，瞬间弥漫了整间小屋。祖母把熬好的药倒入瓷碗里，端在手中直晃悠，黑乎乎深不可测。

这个时候我总要远远地躲起来，惹得家人好一番找。祖母拿出糖果哄我，偶尔还拿出饼干引诱，而且还装模作样喝一小口，说不苦不苦。我不信，气得爷爷大发脾气，我只好尝了尝，浓郁的药味似乎能从舌尖一直到脚板，浑身都苦了。

这些年偶尔家人染恙，倘或医生开了中药，熬药的任务总落在我身上。清晨或黄昏，慢慢熬药，熬草药，竟也熬出了兴致。在药罐里一碗又一碗淋入清水，以筷头轻压，看枯干的生命瞬间湿润鲜活起来。盖上砂锅，慢慢浸泡。几十分钟后，拧开灶頭，以大火煎熬，水开后，热气四逸，药香渐渐入鼻，我就拧小灶头，转为文火慢煮。因为技术不佳，水位与火候掌握不准，中途总要掀开盖子查看一次，只见种种草药混合出的微苦的药味扑面而来，汤汁明显加浓，有一味叫通草的中药迅速蜷曲着白嫩的身躯，如蛇行水上，猛一见，遽然一惊。

三

走出灰尘四起的稻田，拍拍身上的草灰。夕阳的余光照得母亲的脸红红的，夜晚就这样悄然降落了。一个偏僻的山村，它又安静地过完了一天。一个寂寞的少年，他又安静地过完了一天。

这少年是我，那时候我十四岁。

山对面还是山。山这一边横七竖八都是瓦房，瓦房炊烟起来了，被风一吹，四散在屋顶。乡村少年十四岁，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唯有寂寞像一条蛇盘踞内心吐着芯子。

晚餐吃的是冬瓜、茄子、米饭，匆匆洗好澡，吞了两碗饭，就休息去了。躺在床上乱翻书，抱膝坐了起来，眼角有些发热，但我不敢落泪。夜晚会使流泪的声音变得清脆，而任何一丝声响，都有可能撞碎这难得的安静。我开始想着自己的未来，想破脑袋也寻不出个所以然。山外的那个世界很大，但到底是什么样，我却茫然无知。

我居住的村庄里已看不到几个少年了。我孤零零地躺在山村的夜里，独守着一缕苦闷的忧愁，睡意渐逝。夜越发深了，我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冥想，隔壁传来父亲的鼾声。心彻底沉寂下来，夜凉似水，在漫漫长夜中品味着一份酸楚的暖意。

四周是漆黑的夜，大地万物彻底隐去，收拢在一片漆黑中。我坐在窗前，看着黑夜，黑夜也看着我。山民的小宅掩映在夜色中，远远地，只窥见一丝细碎而又昏黄的灯光。

窗外传来原野的气味，那是河水、池塘、山林、花草、猪圈、牛栏的气味。

思绪如野马一般奔驰。

那寂寞的夜，寂寞的夜的气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

无 边

又一次失眠了。

躺在床上，窗外的风掠过松树，吹出轻轻的“忽忽”声，狗被惊起的狂吠像一支响箭，射上天空，猛地划开了宁静的空气。风声和猪的鼾声一起穿过玻璃，漫进纱窗，传入耳膜。静下来的时光使每一种声音达到极端，那么清晰，以柔软饱满的形式出现。毛茸茸，松软软，或者刺耳，或者熨帖，用一种轻如蝉翼却毫不犹豫的力量刺入头颅。

棉被里，一股暗流包裹着我，携带了山林的气息，远古的气息，有唐宋元明清的气息，有生旦净末丑的气息。人在这些气息里，像一滴水融进海洋。小城的空气带着一股泥土腥，也像海水，感觉有远航的意思了。城是小岛，房屋是轮船，清风是海浪，带着我漂荡在浩渺的尘世之海。

失眠是梦幻的，像春天一个关于柳絮的梦，轻轻地、柔柔地，不时撩拨着思绪。

窗外一侧有山，山色黝黑，一侧是城，灯火兀自明灭。夜气上来了，灯火通明的小城有种说不出来的静穆，一栋栋房屋掩映在昏黄的光下。

一册又一册图书，在书架上静立，透过昏沉沉的夜色，我看见书脊竖在那里，一脸肃穆。外面有半爿月亮，一片淡黄色的光晕一动不动地照在书桌上，几块玩石，几本图书，沐浴在月色下。小瓷瓶里插着一株仙人掌，吊兰青翠柔嫩，在小茶几上亭亭玉立。那是一株银边吊兰，欠起身子，我看见银边在夜色中仿佛枯黄的叶缘。

满屋子都是烟草味。临睡时，将窗户拉开了一条缝，外面的风轻柔地越过纱窗，吹在窗帘上，窗帘有节奏地敲打着墙壁。失眠的痛苦渐渐退却，我希望能静静地安稳地从容不迫地失眠，反正没有谁来敲门，也没有谁来推门。美丽的狐仙蜷缩在蒲松龄的文字里，无从艳遇，没有红袖添香。豪爽的侠客静卧在唐宋传奇的册页间，无从把酒论世，更不能一诉衷肠。

睡意淡薄若无，躺在床头，少了久坐的累与长途步行的乏，身体是放松的，心灵可以从容地由东至西。天马行空也好，胡思乱想也好，满脑子风花雪月，满脑子春花秋月，满脑子飞花逐月。庄子作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陶渊明锄禾归来，李太白大醉未醒，苏东坡一肚子不合时宜，陆游骑马在剑南跋涉，林逋的仙鹤绕园弄梅，小仓山房的纱灯一地风雅。

很多古人活过来了。身着葛衣的庄周一板一眼地打草鞋，埋着头，有力地搓着稻草，搓成一根根草绳。庄周腰间系一个木制的弯弓形的“鞍子”，他将草绳一端别在“鞍子”上，另一端套在木架子上，根据所打鞋的大小选择桩数。我走过去，他抬头看了看我。他左眼清静无为，右眼悲愤绝望。除了清静无为和悲愤绝望，那目光如水也如雪，像彩虹，像星辰，像圆月，像清风，像森林迢迢树木，像原野无际绿色，像黑夜之灯，像冬日之火，像烈日树荫，像严寒暖被，像深夜天河对人间浩渺的注视，像月光对大海的抚摩。

先生近来读了什么书？

庄周一字一顿地回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先秦的口音仿佛金石，一字一句在天地间回荡。

先生对名利怎么看？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我拿起一根稻草，缠绕在指间，缠得太紧，“啪”的一声，断了。庄周走过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庄周长吟着，缓缓消失。

蹲在洞穴门口熬药的神农氏和森林里采蕨的先民，勘察山脉水域走向的隐士和记载日月星辰运行的星官一个个跃然眼前，无边夜色中有一个比白天更广袤的世界，安宁而深邃。慢慢地，一切重新陷入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远方，春天的原野半开着鲜花，柳条长出了新芽，猫头鹰在一根大树杈上半睁半闭着眼睛，森林湖泊里有鱼用鳍翅划开水面，涟漪粼粼，仿佛划开一个世界。荷梗下摇曳摆尾的蝌蚪自由自在，荷叶上刚刚苏醒过来的青蛙愣愣发呆，蚂蚁在树巢或地洞从容爬行……在无边的夜色中，它们进入无我之境。

躺着躺着，身体轻了，內部的虚弱，外部的虚荣走远了，潜伏在一个未知的角落。靠床的墙上挂着《观山图》水墨，没有亭台轩榭，没有花木葱郁，裸露的山石间几株苍松，远山陷入云海中。云海漠漠，路也没有，却有禅意，薄如蝉翼的禅意，不可言说不可捉摸。

不着一字，是大风流，写作或者不过小道。连续传统，接通地气，从源头逶迤而来，从民间缓缓化出，这样的写作有可能是天地间伟大的事业。

越来越清醒，仿佛有泉水从心底汩汩流出。身体渐渐湿润，淡淡的氤氲如老友的慰藉。被子略薄，突然觉得有些凉意。多像深秋，突然有多年前的深秋之感，或者说多年前的深秋之感突兀而至，或者说多年前的深秋之感瞬间复活，或者说时间倒流，我潜入了多年前的那个深秋。

院子里的桃树干枝临空，只有一盆兰花是青的。门口的梨树砍掉了树冠，空当当的树干仿佛刮光头发的女人。十五瓦的灯泡，八仙桌边四条椅子，关紧的木格窗户糊着白纸。母亲裁剪鞋样，乌沉沉的剪刀在干硬的布料上剪出大鞋小鞋。矮凳子上放了针线包，蒲草编制的，淡黄色的纹路，在灯下静静地反光。

夜深得成了半夜，寒意越来越浓，时间更老，仿佛进入了深冬。如果下点雪就好了，在心里胡思乱想。两条腿已经开始凉了，情绪却很好，起床找一段古琴的音频，将音量压低。琴音流出来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也似乎变得黏稠，有薄凉的况味。在这无边的夜色中，陷入了古琴的世界，睁大双眼，夜愈深愈清醒。

时令已是暮春，暮春的暮没有暮气，鸟声和花叶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轻灵。钟针指向凌晨四点半，挣扎着起了床。推开窗户，清冽的风扑面而来，从头到尾是松针、青草、树叶、鲜花的味道，混合在干净的空气中，濡染着屋子的每一寸角落。

坐在写字台前，从小提包里翻出一沓信纸，给另外一位朋友写信。我喜欢读信胜过日记，日记太个人，纯粹私人化的表达。而写文章时，内心不免会跳出一些读者，非要人留下买路钱。信只给一个人读，有文本的珍贵，还有情感上的肝胆相照。在中国传世书法墨迹里，有很多法帖就是朋友之间来往的信件。

初月十二日，山阴羲之报：近欲遣此书，停行无人，不办。遣信昨至此。旦得去月十六日书，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吾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忧悴。力不具。羲之报。

近来想写这封信，没有邮差，不能投递，是以耽搁至今。你的信昨天到的，加之收到上月十六日来信，虽相隔遥远，却十分温暖。向你问好，近来一切都好吗？我突然生病，身体十分差。刚刚踏上路程，身心憔悴，就写到这里吧。

这样的文字有可以让人触摸的体温和日常，衬住了淡淡的愁烦和感伤。六朝的格调大抵如此。想象墨香在竖式的信封里静卧着，跋山涉水风尘仆仆的邮差，也变得一身风雅。收信人已不可考，不管是谁，打开信封，看见这一缕来自山阴的墨迹，来自逸少指腕间的墨香，都会感觉一分春色人间。

静下来展纸濡墨，况味如“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路边田野，花香四溢，你就慢慢回家，好好欣赏春色吧。写这封信的钱镠，原是私盐贩子，恰逢残唐乱世，拿起刀枪，成为称霸一方的吴越国王。这封写给回娘家的夫人的短札，目的是催她回来，却写得旖旎有致，从容大度，充满了温情，不像赳赳武夫。看得出钱大王的柔情，盼佳人早日归来，却意态翩跹，说陌上花开，不负大好春光。此情可堪低回赏玩，苏东坡后来以《陌上花》为题作诗云：“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天色渐渐明亮。快五点了，青山晕化在浅灰色的黎明的空气中，坐在窗前，像面对着淡淡的水墨。举目远望，城市不再空荡荡，山麓之间也没有了草莽气息，无边晨雾还没有散去，空气残留有昨天夜里沉醉的晚风。晚风在清晨里，清晨在晚风中，晚风在清晨里得意忘形，不知老之将至。清晨在晚风中跌跌撞撞，跌跌撞撞却义无反顾地走向旖旎的白日。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