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月光光

2018-07-24王哲珠

福建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月影欧阳嫦娥

王哲珠,广东揭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各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数字期刊)》《中华文学选刊》《2012年中国中篇小说年选》。出版有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

实验员伸手触摸范德拉夫起电机的金属球,欧阳羿的父亲嘴巴猛地张开,盯住实验员满头竖起的头发,眼皮用力地眨。欧阳羿凑在父亲身边,低声解说其中的原理。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迷茫的样子让欧阳羿没底,他不知父亲听进去几成,不,是相信了几成。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妻子月影问欧阳羿,爸玩得怎么样?

欧阳羿觉得“玩”字用得很不准确,他想了想,放弃跟月影辩,回了信,还不错。

月影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欧阳羿极快地打下几个字:什么意思?但最终删了,他发现这几个字带着懊恼情绪,无意中承认月影昨晚的意见是对的。他回了个微笑,这表情中性,冷静,礼貌,他比较喜欢。

欧阳羿准备带父亲去下个馆,那个馆展示科学在生活中的运用,或许父亲更感兴趣,也容易理解。父亲的手机又响了,欧阳羿观察到父亲掏手机前看了他一眼。

生活中,欧阳羿很粗心,用月影的话说,神经大条。父亲的异样实在太明显,欧阳羿没法不注意,父亲走到角落接电话。

欧阳羿看机器人跳完一段舞,从细究机器人流畅的动作和各种构件配合中回神,父亲通话仍未结束。两天前,父亲接了个电话,进房间谈了半天——母亲去世后,父亲电话极少,偶尔和一些老友通话也很简短——这两天,父亲通话多了,且通话都挺长。这是月影提醒的。

爸想给我们再找个妈?昨晚父亲再次去阳台听电话时,月影问。

欧阳羿猛摇头,父亲他是了解的,父亲母亲的感情,他更清楚。

爸有自己的事。欧阳羿说。

月影的意思,父亲来了近一个星期,除了到小区散散步,就是待在家看电视,该带他出去走走。

两天后这个周六,欧阳羿挤出半天时间,把父亲带到科技馆。昨晚,听了欧阳羿来科技馆的计划,月影笑,爸不是小孩好新奇,也不是跟你一样喜欢了解什么原理。要不是有演出,我会带他到一些老地方走走,古寺庙进个香,博物馆看看老物件,老街老店面买小玩意。

我避免带爸去这样的地方。欧阳羿说,爸可能不会喜欢科技馆,但他得了解。欧阳羿的意思,父亲很多东西不懂,脑子里有太多迷信的东西。不是要父亲记那些原理,是想让父亲知道,很多东西弄清楚就没有想象中那份神秘,可以锻炼父亲,让他更理性,更适应城市。父亲太沉迷乡下的过去,老日子老习惯老观点,欧阳羿认为那一切对老年生活没好处,会让父亲过得黏黏糊糊,不够明晰理性。

我的科学家,又开讲座了。月影笑,爸是过日子,不是上学——不过,去科技馆也好,老人家没见过,挺好玩,让他耍耍。

不是好玩……

月影拍拍欧阳羿的肩,睡吧。

走了兩个分馆后,欧阳羿忍不住假设,如果是月影带父亲去她说的老地方,会怎样。进入展馆,欧阳羿就开始解说,观点渗在解说里,父亲很认真地听,点头,但听着听着就出神了,听着时很惊奇,出神时目光迷茫。这不是欧阳羿要的状态。

父亲通话结束,对欧阳羿说,我得回去。

昨天父亲就说要回家了,他刚住一个多星期,原本打算最少住两个月。

父亲说家里有事。能有什么事?田不种了,房子交代二叔二婶隔段时间通风打扫。昨天,欧阳羿和月影劝住了父亲。

一年多前,母亲去世,父亲状态很差,两个姐姐和欧阳羿不放心他在家,让他进城。他在两个女儿家各住一段时间,到欧阳羿家住了些日子,还是要回,说梦见母亲在家很无聊,又怪他上个节没有拜祖,祖先有了气,在那边质问她,家是要散了吗?那次回去后,父亲一直待在乡下。半年前,父亲状态突然变得很好,又精神又开朗,主动跟欧阳羿商量,说确实愿意待在老家,一年到城里住一两次,其他时间仍回乡下。父亲的身体和精神令人放心,欧阳羿认可了他的安排。

乡里的事。父亲想了想说,乡老人理事会有事情。

老人理事会?欧阳羿惊讶了,父亲从不参加类似的集体事务。

追问下,才知是月娘庙要重修。欧阳羿理解了,但不满意了,这是他极反对的。

父亲说得很明白,月娘庙的事他要理的。

父亲往展馆外走,欧阳羿给月影打电话,只能带父亲去车站。他抱怨,重修月娘庙!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这种事还一直在重复。月影说,爸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你们一直在写论文。

父亲在房里待了很长时间,欧阳羿进去看,父亲坐在床沿发呆,看见他,猛起身说快好了快好了。

出了客厅,父亲又坐下了,握着一杯水,喝得极慢,时不时看看欧阳羿。欧阳羿终于意识到父亲有话说,坐下,等父亲开口。如果月影,会很快意识到,并直接问,那样父亲会轻松很多。

羿,跟你商量个事。父亲紧握着水杯。

父亲提到建房子的钱,问能不能让他顺便带回去。

这事早就提的,欧阳羿给一笔钱,让父亲修家里的房子,父亲一直说不急。关于修房子,他和父亲的意见还没统一,那笔钱放了大半年了。父亲怎么突然想起修房子?

修房子了?欧阳羿想确认一下,父亲会不会是一时兴起。

我想顺便把房子修好。父亲说。

欧阳羿觉得父亲的话轻巧了些,顺便修房,在父亲看来,修月娘庙的事更要紧吧。他有些懊恼,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法将父亲从那边拉过来一丝一毫。

欧阳羿拿出一张卡,爸,密码是你的生日。要找堂哥,建房子的具体事项听他的——欧阳羿的堂哥在镇上开了装饰公司——他交代过堂哥,如果父亲修房子,由他负责设计装修。虽比不上大城市,但乡下很可以出手了。

父亲嗯嗯应着,修建时会找堂哥的。

很怪,听了卡里的钱数,父亲没说什么。

修房子,欧阳羿父子都有安排,但怎么修,两人想法一直不一样。

家里的房子修了两层,第三层未筑,外墙和二层顶板保留着水泥坯。父亲的意思,修好第三层,外墙刷平整,小院围上矮墙,房子就是完成了,房子的风水也完整了,可以谢了土地爷,房子就属于欧阳家,不用再向神明借住。

欧阳羿认为要修成村里最出色精致的小楼。楼房修出结构,外墙要贴砖,院子除了围好,还要砌花池鱼池,室内装修简洁高档。一切交给堂哥做。

没必要,我一个人住着,你们一年半载回来一两晚。父亲摇头。

这事一直拖着,好几次欧阳羿提出修房子,都被父亲挡掉。

父亲把卡装进衣袋,手掌压了压,没提钱的数目太大。

一定得叫堂哥。欧阳羿再次叮嘱,回头我跟他交代一下。

不用不用。父亲有些着急,我让他到家里看看,你电话里说不清。

装修的事都听堂哥的,他内行。欧阳羿重复。

知道。父亲说,好像你要回去住一样。

我不住,但那是我们家房子。欧阳羿说。父亲终于和他一致。只要父亲听堂哥的,修好的房子不会让他失望,他早就和堂哥细细谈过。给父亲的钱足够在乡下支撑一幢亮眼的小楼。

欧阳羿脑子里突然现出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过年过节回家,总要反复回答的几个问题。他这个科学家是做什么的?他尝试过解答,但那些困惑和怀疑的表情让他打消解释的念头。工资高?他们提到乡里一些外出做生意的,他们的生意清清楚楚,不像科学家高深,生意的意义也清清楚楚,他们堂皇的房子说明了一切。有人说他名声响,只是名声响。有人提到他上过的名牌大学,然后又提他家不起眼的房子……

欧阳羿甩甩头,又是这些杂念。欧阳羿曾无数次在深夜里,以分析月球的精神分析自己的心态。他是个科学家,怎么可能在意这些,怎么可以在意这些?无聊又荒唐,他批判了自己。但这些零碎沙子一样嵌在身体某处,总在某种时刻硌他一下。

欧阳羿想象房子建成,村里人,甚至是乡里人会……车站到了,欧阳羿长呼口气。

送父亲进车站前,欧阳羿给月影打了电话,月影追问,究竟什么事?欧阳羿正想着怎么说,父亲突然转过头强调,月娘庙重修不是小事。月影听到这句话,说,明白了,你让爸听电话。

爸,修月娘庙乡里人要捐钱吧?我们家也随点。

会的。手机还给欧阳羿时,父亲满脸笑,说月影比欧阳羿懂礼。

送走父亲,欧阳羿坐在车里,握着手机。修房子的钱让父亲带回去了,跟月影说?当然,她应该知道。欧阳羿最终收起手机,不是欺骗,时机未成熟。

晚饭时,谈起父亲回去的原因,欧阳羿有些烦躁,这种时代,真还相信月娘的神力?

对有些人来说,修月娘庙和你研究月球一样重要。月影说。

就是总有那么些人,捧着这种事,把这种事当成正经事。

什么是正经,什么是不正经?月影语气有点硬了。

欧阳羿望了月影一眼,很快低下头。月影回来到现在,他一直没法跟她对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烦躁跟心虚有关。结婚后,他们从未瞒过对方什么。欧阳羿认定,这份透明和简单是两人牢固的基础,像某些科学公式,越简单越是稳定,越能阐释规律和整体。他对自己说了一堆道理,但仍没有把事情告诉月影。

回到家第二天晚上,父亲给欧阳羿打电话,又强调,修月娘庙是大事,这次不是小修小补,乡里人——特别是我们村——都得出力,我们家也要捐。月影提过,再跟你商量一下。

父亲不是真的跟他商量,欧阳羿忍不住反感。父亲叨叨着月娘庙多么要紧,他分析着自己分析着父亲,我是个研究者,站在研究者的角度,父亲从小生活在月娘的光辉下,那是他的世界观。然而,反感像被吃进肚里的坏东西,由不得他控制,他滔滔的话语开始向电话那头的父亲倾倒,没有什么月娘,月亮准确的表述是月球,是太阳系中的一个球体,我研究了这么多年,对它比对村子还熟悉……

父亲把欧阳羿的话骂断,说他把自己研究成一个球了,没人样了。

欧阳羿胸口胀着一团气,脑子里理性分析的因子乱了,这不单误解他的研究,还带了污辱,他认认真真告诉父亲,我就是为人研究的,类似的研究让人类更理性,更文明,这是进步。可还有那么多人,远远落后了,还自我麻痹。真正的善是发展的,进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愚昧也是一种……

月影抢过手机,爸,他的性子你知道的,辩起这个就入了魔。家里当然也捐一些,爸安排。

别用我的名义捐钱。欧阳羿在一边大声说。

爸,用你的名义捐,也可以用我的。月影说。

羿是还没活明白的人。父亲在手机那头嚷,声调里带着噼啪响的火星。欧阳羿朝月影摊开双手,哭笑不得。

爸照自己的意思做。月影匆匆结束通话。

爸说我不懂!专门研究月球的不如他这个胡乱想象的。欧阳羿有一种原则底线被触碰的激动。

你是不懂。月影耸耸肩,不要这样瞪我,科学家,对于天体什么的,我不敢挑戰你的权威,不过,你的情商的确让人无语,脑子留给了遥远的星体,把人世撇干净了。

欧阳羿眉眼处氤氲着迷惑。

你的不懂跟爸说的不懂不是一回事。月影说。

有必要这样绕吗?事实上……

好了,我今天演的就是嫦娥,爸眼中的月娘。月影摆摆手,从博古架上拿下那个木制盒子,捧出那本《月光吟》,翻开,沉进去。

月影曾对欧阳羿说过,对于月,她比他父亲更着迷,欧阳羿的父亲崇拜的是月娘,她痴迷月的一切。十八岁起,她就收集关于月的诗词、歌曲,月的各种照片、图片,与嫦娥相关的画、戏剧或影视中嫦娥角色的剧照,和诗词歌曲搭配着装订成一册,命名《月光吟》,七八厘米厚,装在精致的木盒里。她开玩笑,这盒子是我的首饰盒,《月光吟》是最贵重的首饰。

翻读《月光吟》是月影最喜欢的休闲方式。和欧阳羿结婚五年,他们的日子又宁静又满足,流行又俗气的概括:日子安好。在好姐妹聚会里,她是被羡慕嫉妒恨的那一个,姐妹们要求她乖乖接受大家的敲诈,接受别人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倾诉。确实,月影是满意的,欧阳羿是名牌大学研究院的科学家,工资不低,长得周正清朗,但一心扑在事业上,对花花世界是屏蔽的,生活极规律,除偶尔外出参加一些讲座,其他时间上班下班书房。月影一心搞她的艺术,教教学生,选择性地接些艺术演出,其他时间用来雕琢生活,让自己更“艺术”。“艺术”时间里,月影练瑜伽、邀友喝咖啡、读书、看电影……每天晚饭后,欧阳羿和月影喝一泡茶,聊一聊,然后欧阳羿进书房读书写论文,月影窝在沙发读《月光吟》。

欧阳羿翻过这本《月光吟》,厚厚的本子,文字和图片,除了月就是嫦娥,他被震惊。人们对月的描述比他想象的多得多——这还只是月影整理到的——对月的歪曲比他想象的离奇得多。一小部分月的诗词读书时代读过,其他的他试着念,越念越惊讶,几乎到无法忍受的地步。那些文字里充满对月球理所当然的想象,荒唐又幼稚,千百年来,这些想象变成一层层纱,把月球裹得神神秘秘,变成某种落后的偏见,扯得人类脚步缓慢。欧阳羿激动了,一方面庆幸自己走出来,一方面懊丧连家人都没法改变。

欧阳羿提议月影看看另外一些书,他搬出一堆书,关于月球研究的专业论著,关于月球的科学图片,科学杂志刊登的与月球相关的论文,其他科学家写的,他自己写的。他将书一本一本摆在桌面上,摆一本轻抚一下。月影拦住他,光看这些封面我都头疼了,这是你的世界,我没法攀登你这些高峰,还是好好读我的《月光吟》。

欧阳羿抱着那堆书,失望地走向书房时,月影看着他的背影,胸口有一朵柔软的绒花缓缓开放,她跟闺蜜说,那个背影真不懂事,可是真可爱。

月影很喜欢欧阳羿读那些月球书时的样子,捧着书,书桌上放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半垂着头,帅气的脸,却带着老教授般板板的样子,这样子给她某种温暖的安定感。

翻开《月光吟》,月影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外界有一条透明的间隔带。像蛹缩在茧中,她缩在那个世界里,又宁静又充实,又簡单又神秘。不知为什么,欧阳羿看不上《月光吟》,但着迷于阅读《月光吟》的月影。认识月影不久的某一天,他们谈起“月影”这个艺名,月影诵读了一首《竹里馆》,她想象一个长发飘飘、衣袂飘飞的身影在月光下竹林中弹奏古琴,琴音里出现一个月光化成的银白身影,携了弹琴人的手,在半空起舞,如梦如幻,双双化进月光。

欧阳羿惊讶于她的想象,认为毫无根据,她已是成人,怎么还会有这种想象?欧阳羿更惊讶的是,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握住月影的手,念着诗、胡乱想象的月影,让他起了拥抱她的冲动。

直到今天,每每月影读《月光吟》,欧阳羿一面觉得妻子不理性,一面又觉得她迷人。

父亲电话提醒欧阳羿,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了。父亲重视中秋,甚至超过春节。不单是父亲,老家整个乡的人都重视。月影和欧阳羿是同乡,每年总让欧阳羿争取回去。今年国庆节和中秋节凑在一起,他不单方便回,还可以待上足够的时间。父亲是知道的,但他似乎很担心欧阳羿突然不回,反复提醒。

欧阳羿明确告诉父亲,和往年一样,没有特殊的事会回去。

多特殊的事也得回。欧阳羿这话让父亲不放心,他说,月娘庙重修工程要结束了,今年中秋有隆重的拜月典礼。

拜月典礼。欧阳羿脑子里浮出小时候那些中秋,每户门前放着八仙桌,摆满供品,燃香点烛,村里人跪于桌前,仰头望着月,诚心诚意又诚惶诚恐,默默念叨,将所有难处、所有愿望抛给月娘处理,相信月娘慈悲,一切都将过去,或一切都将到来。也有孩子对月娘懵懵懂懂,或疑惑不解,或怀疑反感的,都被大人拉着扯着跪下,脖子后遭一巴掌,头低下去,这样一个中秋又一个中秋,一年又一年,不知哪一年,就开始对月倾诉起来了。儿时,欧阳羿是安静听话的,独独每年拜月都要跟父母闹一场。小的时候是疑惑又好奇,追问月娘的故事,不停挑漏洞,直到父亲母亲无话可说,用吓唬堵住他的追问,大一点,他直接说出怀疑,搬出书本里学到的零星知识,再不肯跪。当然,最后都由父亲母亲向月娘求情,请月娘谅解孩子无知。

不擅长想象的欧阳羿突然想象今年的拜月典礼,将集中月娘庙拜月,成片的供桌,成片的香火,成片跪下的人影,对着月娘庙里那个精致的塑像,成片仰起的虔诚面孔,嗡嗡的低祷声。欧阳羿脑门发胀,一股凉意从后背爬过,接着又是一股热气。

欧阳羿不想回去了,今年。

晚饭后,月影沏好两杯茶,欧阳羿喝了口茶,说,爸生气了。

因为月娘庙?

我中秋不想回。

月影慢慢啜着茶,说,我要回去。

那样跪在供桌前,看着月球。

我要拜月娘。月影说。

月影,你真相信嫦娥?欧阳羿放下杯子,绕桌子转了一圈,说,我的论文你是读过一些的。

相信嫦娥和读过科学论文可以没关联的。月影说。

月影又开始绕了,这种绕氤氲成烟雾,笼住她,使欧阳羿看不清她。长时间以来,他一直理不透她的绕。

怎么没关联?欧阳羿在月影旁边坐下,现代已经充分证明……

羿。月影喊住欧阳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欧阳羿的动作和表情扭来扭去,找不到适当的安放方式。

有些东西没法追究彻底。月影盯住欧阳羿的目光,那目光里的迷惑让她又无奈又心软。这么说吧,我们早承认了嫦娥,她像你老家寨后面那座山,就在那里。

欧阳羿晃着头。

嫦娥成就了多少事,关于她的各种故事、诗词、文章、戏剧,被寄托的各种安慰、寄托、祝福,被赋予的各种意义、想象、内涵——天,我怎么也说起论文话了。总之,她没法不存在了,就算原先没有,也被制造出来了。

是被幻想出来的。欧阳羿坐直身子,有种终于找到叙述路子的欣喜。古人对月无法理解,用编造故事的方法完善这个世界。夜里的月球确实美,所以和月相关的故事都是美的。

欧阳羿叙述他对嫦娥的看法:

嫦娥是古人打造的全民女神,以供诗人、多愁女子、善感男子想象,这样的女神只好放到月上。她不能无缘无故到月上去,所以吃下了灵药,如果后羿在,成了圆满夫妻,就俗了,所以只能自己奔月。得对月上那些影子有所解释,所以有了吴刚。女神当然不能跟吴刚在一起,所以吴刚只好砍树,而且永远无法砍倒。

故事很美,不过,分析起来背后也有其逻辑原因的。欧阳羿总结。

月影望着欧阳羿,很久没出声。

结果是,月球越来越难以被了解。欧阳羿说。

你真有意思。月影笑笑,说,又真没有意思。

月影又绕了,欧阳羿又听得费劲了。

你想简单了。月影手指轻敲着杯沿,我不知怎么说,反正,从古时到今,这个故事让人世的生活有意思很多。

也让人愚蠢了。欧阳羿感觉又找到了辩论方向,盲目地崇拜,战战兢兢地猜测,让人止步不前。

用你的话说,现在了解真相了。月影双手一拍,又怎样?

探索。欧阳羿一只手高高挥起,扬出某种激情。

然后呢?

造福人类。欧阳羿错觉他在某个报告会上。

月影突然想起闺蜜打趣他们夫妻俩的话:你们真是相敬如宾。这是在做什么,两人这样一本正经,这样忧心忡忡?月影想笑,但笑涌到喉咙时哽住了。她不想再辩下去,却忍不住接口,什么是造福我不懂,只知月亮变成月球后,很多东西没意思了,很多人就需要那么点意思。

欧阳羿盯住月影,因为对月球客观的研究,有科学的表述,这种表述也是一种美,正确的、真实的美。

是你们这些科学家看到,不是尘世看到的。

欧阳羿还想说什么,月影在沙发上躺下去,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股说不清的倦意袭击了她。这么多年,他们夫妻间类似的讨论很多,每次都同样的一本正经,有时候,辩着辩着,她突然想放开一切道理,跟丈夫撒撒娇,甚至是撒撒泼,但他认真的神情让她规矩地敛着自己的不规矩。

当然,很多时候欧阳羿让着她,但有种不跟她计较的轻视感。感觉到这个,她就忍不住微微地愤怒,甚至是失望。这份愤怒和失望不单是对欧阳羿的,也有对自己的,正是这样的欧阳羿吸引了她。当年,她算计这场婚姻的好处时,欧阳羿这些特性成为重要的考虑因素。

欧阳羿斜瞄着手机,筷子上的肉掉了。

连续几天,父亲都在晚饭时来电话,让他中秋回家。看到父亲的号码欧阳羿后背就绷紧,又下意识地等他的电话。

月影说,回去就是,往年不是都回去的吗?

今年不一样。欧阳羿说。但他觉得理由很弱,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反感到这种程度,因为集体拜月娘?父亲过分的催逼?

像为自己辩护,欧阳羿说,到时那么多人虔诚地拜月娘,我做不到,接受不了那种蠢行为。

月影看了欧阳羿一眼,欧阳羿抿抿嘴,我不是说你们——到时我扭着反而不好。

月影低头吃饭,她感觉又有辩论的苗头,这让她涌起一股荒谬感。她说,叉烧肉很好,这只是你第二次试手,说明你有做菜的天赋,可以继续哈。这句话让她莫名地柔软与踏实。

这些天,欧阳羿用各种理由敷衍过父亲:近来手头有论文要写,思路不能断;拜月娘典礼那么大型,缺他一人不算什么;父亲和月影代表够了;到时看情况……

手机响了,父亲说,你们得赶在十四晚之前到,带些高档月饼和水果来。这次,父亲将重点放在怎么回去上,不再有商量的余地。

以前都是十五到的。欧阳羿说,说完才意识已顺着父亲的思路走。

有要紧事。父亲说,十五那天太赶,再说,你得准备一下。

要紧事?

回来就知道了。父亲含糊一句。

欧阳羿追问父亲,在拜月娘这样的活动上,会给他什么要紧事。

一番追问后,父亲松口,你得在拜月典礼上发言。

欧阳羿脖子一伸,嘴巴咧了咧。

乡里老人理事会安排的。父亲语气柔和了,要好好谈,说说月娘,说说修月娘庙的事。

在拜月娘典礼上发言,我?

欧阳羿笑起来,开始只是很驚讶,呵呵地笑,越笑越深,笑一层一层渗进皮肉,笑声一波比一波响,终于忍不住了,放开了笑,最后几近狂笑。

月影瞪住欧阳羿,她从没见他这样笑过。

欧阳羿!父亲喊,连名带姓。

在那种典礼上发言?欧阳羿住了笑,我研究月球,看到的了解的很多根本没法跟你们说,我对嫦娥发言?对荒唐的拜月表示点什么?

欧阳羿住了话,他注意到月影的目光,意识到父亲的沉默。

到时话好好讲。父亲说。

爸,我的意思是——母亲去世后,欧阳羿对父亲说话柔软了。

这是乡老人理事会决定的。父亲说,挑乡里有声望的老辈,有出息的年轻人,在典礼上讲一讲,你被挑中了。

我是有出息的?欧阳羿下意识地想。

叫月影听电话。父亲说。

欧阳羿疑疑惑惑把手机递给月影。

爸,是我。这样?能成吗?月影语气里透着欣喜,好,我准备。

我也有重要的事。月影手机还给欧阳羿,笑眯眯的,不过我对我的事很满意——你管自己的事,写个发言稿?这可跟开讲座不一样。

欧阳羿夹一块肉嚼着,嚼得极慢。他开过无数讲座,对无数陌生人讲过研究成果,但对着乡亲讲话,从未有过。看着他长大的老辈人,和他一起长大的同辈人,不太认识他的小辈,坐一起听他讲话。他手心旋起一团热气,顺手臂漫上脖颈,漫上脑门,弄得他目光灼灼发亮。他摇摇头,研究月球的科学家在拜月娘大典上讲话,荒谬。

但欧阳羿仍控制不住想象:台下是父老乡亲,一大片,仰着脸,成片目光漫来,接住他的目光,等待他的每句话。

欧阳羿起身,坐下,两手搓在一起,似乎已到了典礼讲台上,却找不到一句话。父亲不止一次跟他描述,作为乡里唯一的科学家,他名声多么多么响,他只是笑笑,那个名声很响的人好像不是自己。现在,想象的场景扑面而来,那种感觉突然实在了,他又迷惑又沉醉。

打腹稿吗?月影拍拍欧阳羿的手背。

欧阳羿猛回过神,双手抹了抹脸,眉眼和脑门发烫。

对着父老乡亲,讲什么?讲小时候的中秋,母亲让他对月娘举香、磕头,求月娘保佑平安又聪明?讲母亲将他的书包放上供桌,书本与知识得到了月娘的加持,所以他成绩极好?讲中秋拜月娘,演绎嫦娥的故事是传统文化?要提倡这种文化,让家乡人把难处和希望对月倾诉,把孩子的书包和衣服放上供桌,在修月娘庙这样的事情上花费金钱和精力?

我不回。欧阳羿说。

月影说,我自己回。

月影不在客厅,往常欧阳羿下班时,她会准备小点心、茶等他。

月影房间有声音。

他们租的这套房三房两厅,房间都不窄,一个是卧室,一个是欧阳羿的书房,高大的书架、各种模型、各种图片,他读书写论文都在里面,另一个房间是月影的,摆满箱子,大大小小,木制的皮制的塑料制的,绕墙壁叠放着。

那些箱子收着月影私人的东西:她无数次演出的戏服、舞裙、发饰、鞋子,演出后留下的海报、照片、视频,与她的艺术相关的书籍、图册、文章,各种戏剧或舞蹈的造型摆件,其中嫦娥占了绝大多数,木雕的、泥塑的、陶制的、铁铸的。分门别类,收得极有条理,可以和欧阳羿书架上那些书的整齐度媲美,这点,欧阳羿一直弄不明白。平日生活中,月影很不拘小节的,用心安排的小资生活也带着凌乱感,随处散放的小饰品,乱搭的围巾,随心而插的花,各种创意架子或创意小沙发四下摆放,连博古架上的摆件也又杂又乱,用月影自己的话说,凌乱美,独独那些箱子整齐得有些刻板。

欧阳羿走向月影房间,轻推开一道缝,月影对窗背门,在那圈箱子中间舞动。月影很少在家跳舞,她说平时在中心教学生或排练,时间足够了。偶尔起了兴家里跳一跳,只是随意舞舞,一身黑色紧身衣裤。今天她着了带长水袖的舞蹈服,跳得极投入,水袖飘飞,黑发随翩翩的腰身纷扬。

欧阳羿木在门边,飞舞的水袖把他带进时光深处,第一次见月影的情景。那年国庆他回家,被小城的高中同学拉去看国庆晚会。那种繁花似锦的晚会是他避之不及的,那同学一向也不喜欢的,那次却很热心。因为月影。同学说。晚会有月影的演出,她是小城艺术团有名的花旦,演戏,跳舞,月影是她的艺名。

晚会上,月影跳了一支《月光吟》,满月之时,嫦娥在月宫中徘徊舞蹈。她银白的衣裙舞成月光一片,在热闹的舞台上冷成一道影子,凄美、幽婉。那一刻,欧阳羿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舞蹈,身体内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打破了他一贯的冷静理智。

晚会后,主办方请一些地方名流之类的人吃饭,欧阳羿和同学在被邀之列,同学使了小小的心计,和月影坐到同一张桌。欧阳羿和月影对上了话,两人像窗子,对彼此缓缓打开,发现对方有个奇异的世界。

月影一个旋转,看见欧阳羿,微微一笑,继续舞,舞完一段,微微发喘,笑问,还成吧?欧阳羿朝她走去,拥住她,又有节目?那么急,要在家里练?

确实接了个节目,比较急,重要的是这次舞台很特别。

有我一张票?

就看你赏不赏脸了。

月影将在拜月典礼上饰演嫦娥,跳《奔月》,那时,她就是月娘的化身。这是父亲前两天交代的要紧事,乡老人理事会决定的。

欧阳羿猛地退开,好像月影身上突然长出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典礼上演月娘?这意味着对拜月娘最大的支持。

我本来就支持。

这不是简单的表演,这是拜月大典。到时,他们会更认定嫦娥。

我喜欢嫦娥。

她是个故事人物,或塑造出来的角色。

塑造得好的故事人物和角色太多了,嫦娥不是这样的。

又绕回某个点,月影烦躁地呼口气,我说过,不是信不信,某种意义上说,嫦娥是存在的——好吧,只是对我和爸这样的人来说。

某种意义上。欧阳羿弄不透月影这几个字,她又含混了,他看不上這种含混,这种含混是自欺欺人,是对真相的回避。他抿紧了嘴。

月影耸耸肩,一副随你怎么想的样子。

欧阳羿有种尊严受损的不快。

我们在探讨事情,一切该是清晰的,都有数据作为支撑的,相关的论文客观地分析过了……

羿,你去吃点心,我再练一会儿。

月影转了一圈,高高甩起水袖,欧阳羿默默退出。

直到睡觉,月影都对欧阳羿爱理不理,欧阳羿也便埋头读书,上床时还想着今天读到的某种观点。

第二天一早,月影就约了闺蜜,吃着茶点,把昨天夫妻俩的争论细细讲了,闺蜜咬着唇忍住笑,所以,这是你们之间的吵架?

月影闷闷的,他不会有别的吵架方式,像别人那样的吵架,他认为是好笑的,我倒希望像别人那样吵一吵。

闺蜜笑,我应该说你们好玩,还是骂你们没事找事干,比你和我之间还客气?

我烦透了客气。月影扬高声调。

闺蜜敛了笑。

月影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我累了,这么多年,不单是这事,很多事情都这样。他说好听是清晰理智,说不好听是无趣,他觉得我很多事情太暧昧,甚至不可理喻。

你们可以不谈夫妻外的事。闺蜜说。

不是夫妻外夫妻内的事,是整个感觉。打个比方吧,像以前谈恋爱和现在谈恋爱,以前互相写信,甚至写诗,现在打电话发微信,有时文字直接用表情代替。以前下雨共撑一把伞慢慢走,现在开汽车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以前在月下想象某个故事,现在坐在电影院里共享别人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你可能觉得我无聊,但近来因为这个,我和他好像远了。

记得你当初怎么说的?闺蜜夹了块糕点。

这是我要找的人,很适合我。决定和欧阳羿在一起时,月影在闺蜜面前“分析”他:简单到不像生活在这个社会的人,只记得他的月球和论文,不会胡思乱想,对花花世界反应迟钝。可列为结婚对象,有不错的工资,又不太懂花费,这是很重要的保障,她想继续搞“艺术”,没有稳定的收入,他会是很好的保障,和他一起,她可以很轻松地保持“自由”和“艺术”。重要的是,欧阳羿愿意这样。

你很势利。当时,闺蜜说。

月影点点头。

聪明的艺术家。闺蜜说,可对爱人的描述,你太冷静。

月影不出声。

这是你选的。闺蜜碰碰她手背,也是欧阳羿选的。

月影晃晃头,我再这样是又过分又矫情了。

这可是你自己评价的。闺蜜鬼鬼地笑。

月影瞪了闺蜜一眼,说,中秋我自己回老家。

两人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十四下午,欧阳羿和月影同时进家门,父亲指着欧阳羿笑骂,看你敢不回来。

月影说,要不是他读一篇什么论文,我们凌晨就可以出发。

欧阳羿看了月影一眼,嘴角扯了扯,月影冲他扮鬼脸。早上月影是一个人出发的,欧阳羿在书房,月影在门上贴了张字条,让他中秋自己买点好吃的。动车开的时候,欧阳羿给月影打电话,让她到小城动车站后等他,他赶下一班车跟她会合。

月影想问他,放弃你的原则了?顿了顿,出口的话变成,有人情味了。

月影在小城动车站等了两个小时,欧阳羿提着行李袋朝她走来,满脸愧色,他说父亲又打电话,他不得不来。

这么说,你答应完成那件重要的事了?月影笑。

欧阳羿不出声。

你这算参与了吧?月影追问。

不是参与。爸骂我忘本,怎么跟忘本扯上关系了?欧阳羿支吾着。

对父老乡亲讲话的机会不多,爸很有面子的。月影紧盯住欧阳羿。

欧阳羿脸涨红了,红到眉角,怎么低头都掩饰不住,喃喃地,那种小心思和尴尬那么明显,带着天真的神色。月影心软了,她挽了欧阳羿的胳膊,这是最正确的决定,想想看我一个人回家,爸会是什么样子,你忍心吗?

晚饭时,父亲提起那两件要紧事,月影说,我的事爸放心。欧阳羿捏着筷子出神,父亲手指敲敲桌面,你的讲话呢?讲个话算什么事?你不是总讲课的吗?

父亲去厨房拿沙茶时,月影对欧阳羿说,你别乱讲。

欧阳羿微笑,我不可能乱讲。

晚饭后,父亲带他们去月娘庙,说看看修得多好。

村里很安静又很热闹,一路走去,几乎没看到人,灯光从屋里透出,薄薄的,屋子里是热闹的,外出的人大多都回来了,平日冷清的屋子透出略显夸张的兴奋气息。夜色浓了,月未升起,巷子很暗,但仍透出衰败的气息,手指触碰到墙壁上干燥的苔藓,脚踝被野草划拉着,没有鸡鸭猪狗的叫声,没有孩子欢蹦而过。这些年回乡过年过节都有这感觉,几个人走得很沉默,脚步声过分整齐。

月影被沉闷的气息压得发堵,她拍掉手上的干苔藓,找话题,大部分人都到了,村里热闹多了。

过年过节回来绕一绕,也就這么热闹一阵,过后又各走各的路,像人起了虚火,闹得嗓子发哑,嘴角冒泡,过后身子更虚。等节过了,村子就像经了大病。

欧阳羿说,这是趋势,农村日渐凋零,城市日渐庞大,不单单是物质上的区别,好资源和人才在不停涌向城市,城市的进步速度越来越快,农村失去新鲜血液,留下的仍抱着老观念,距离越来越大,农村永远跟不上。举个简单例子,城市在建科技园区、人才培训中心,农村在做修月娘庙、拜月娘等事情,再不理性是不可救药的……

你的新闻联播完了吗?父亲顶了一句。

月影暗中碰碰欧阳羿的手,他咬住了后面的话。再次陷入沉默,一路出村。不远处一片亮色,彩色的灯光勾勒出月娘庙的轮廓。

月娘庙这次确实大修了,梁柱翻新,墙壁地砖重修,月娘塑像重漆,在原先主殿的基础上,两侧建了侧殿,成为主殿的一对翅膀。欧阳羿低声说,比建学校用心多了,供一个泥塑。父亲含含糊糊听到前半句,转脸看住欧阳羿。

月娘庙里人不少,欧阳羿和月影一一招呼过。父亲把欧阳羿和月影带到左侧殿,墙壁上有块长方形凹陷,父亲说,这是放芳名榜的,明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芳名榜嵌进去。欧阳羿和月影对视一眼,看到彼此浓重的疑惑。父亲举手挥了半圈,这样才配得上月娘,以前寒寒碜碜,这次是下了大本的。

看看这些雕刻,县里最有名气的老师傅重修的。父亲把欧阳羿和月影引回正殿,像个热心讲解员。欧阳羿问,重建方案是老人理事会通过的?

老人理事会照乡里人的意思办事。

欧阳羿要说什么,月影用力朝他使眼色,欧阳羿顿了一下,隔村一个小学同学过来,把话题岔开了。这个同学在外卖手机,聊起手机更新换代太快,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说不定手机都没机会卖了,因为欧阳羿是科学家,有探问他的意思。欧阳羿开始分析目前一些科技,走得比民众想象的快得多,正极大地改变生活,有很多旧东西该甩掉。

那个同学揪着眉,叹气,累死了。

追来跑去。父亲插了一句,有什么意思。

月影也插话,问欧阳羿那个同学,什么时候到的?

于是谈到回城,得赶什么时候走,要赶回去开店。

……

欧阳羿他们聊了很久,父亲再没插一句话,回家路上又是坚硬的沉默。直到月影煮了银耳莲子汤,几个人坐下来喝,父亲开口了,说回家就这么一两天,还总扯外面的事,外面的日子就千好百好?家里的日子就不成样了?

父亲起身盛甜汤的间隙,欧阳羿冲月影耸耸肩,意思很明显,老人家的任性,他很明白,也宽容。月影半侧开脸,她突然很闷。

整理供品时,父亲问,小孩子衣服在哪?

月影拿出两套小孩的衣服,让欧阳羿递给父亲。

欧阳羿莫名其妙接过衣服,像捧着什么怪异物质。父亲拿过去细细端详,浮起谜般的微笑。

父亲好些天前就交代月影,要两套小孩衣服,冬夏各一套,刚出世的孩子能穿的。

男孩女孩?月影问。她猜想哪个亲戚家添了孩子,父亲想送礼。

男孩女孩都能穿的,刚出世的孩子不用认。

父亲拿了两张红纸片放进装衣服的透明袋,纸片上写着欧阳羿和肖立君两个名字——肖立君是月影的原名,附着他们的生辰八字。

衣服今晚要上供桌。父亲提醒,过两天你们带回城,放在床头。

欧阳羿和月影结婚好几年,一直没有孩子,父亲认为这次拜月典礼是最好的机会,向月娘求个孩子。在父亲的叙述里,可以感觉到他对孩子的想象已经真实可感,他坚信明年这个时候,欧阳羿和月影回来,怀里会抱着他的孙子。

太搞笑了。欧阳羿拎起一套衣服,盯着自己和月影的生辰八字。

放好。父亲喝道。

父亲呵斥欧阳羿不懂事,别以为念几本破书就无法无天了。

父亲开始讲述一系列具体事例。哪个寨哪户人家婚后无子,求了月娘,生了龙凤胎;哪个人长病不起,喝了月娘庙求来的符水,壮得能扛水泥包;哪个人多年一事无成,向月娘许了愿,生意红火;刚出生的孩子啼哭不止,抱到月娘庙转一圈,吃得甜睡得稳……

这种事情不是当事人的心理作用,就是传来传去传变形的,甚至是胡乱编造的,就是这些“传说”误了事,耽误了寻找正确的解决途径。欧阳羿激动起来,月娘?你们知不知道月球上……

父亲慌乱地挥着手,几乎要捂住欧阳羿的嘴。

父亲抚着两套衣服,交代月影摆在供桌最前角。

爸说有要紧事,除了要我讲话,更要紧的是这事吧?欧阳羿问。

父亲愣了一下,说,这事不重要吗?

我不同意。欧阳羿摊开双手,爸,我是研究月球的。

月影看见父亲张着嘴喘气,眼睛像被什么烫伤了,一缩一缩的,红彤彤,她两次对欧阳羿使眼色。外面有人喊父亲,父亲缓口气,走出去,和人在院子里谈着什么。

用不着这样。父亲出门后,月影冲欧阳羿摇头,照他的意思做不难。

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这已经脱离常规了。如果我们真有问题,该去的是医院。

去医院是你的办法,这是爸的办法。

月影,你就算同意爸一些看法,也不会糊涂到这种程度吧?

你干什么这样较真?月影搓着双手,有些地方你那样聪明,为什么这事就没法开窍?用你喜欢的理论说,那是爸的世界观。

欧阳羿摊摊手。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算了。

月影将衣服收好,记着父亲交代的流程,怎么燃香,怎么祈祷,怎么拿衣服接一些香灰。

父亲回屋,再次交代欧阳羿,今晚这事做好了,好好跪下,月影你看着。

爸,这种事不能强迫我。欧阳羿说,他担心到时众人面前,父亲硬要他举行什么求子仪式。

别再扯你的鬼道理,我把你供进城市,供成不晓人事的木头。父亲也担心,照欧阳羿的性子,到时众人面前不肯拜月娘。他说,你就是个人,跪天跪地,有什么委屈的?

“愚蠢”兩个字到了嘴边,欧阳羿含住了,憋得两腮鼓起。

乡老人理事会有事要商量,父亲出门前让欧阳羿好好理理脑子。

怎么跟爸也辩起来了?父亲一走,月影沏茶,得跟欧阳羿好好谈谈,她不想把中秋节搞坏了。她说,只是种仪式,有时候,这些仪式很重要,会让日子变得不一样,不能用对不对、有没有用来看的。

对我来说,这是原则。欧阳羿一副苦恼的样子。

月影忽然扬高声音,我烦透了你的原则和进步。

电壶里的水一跳一跳地响。月影放下洗了一半的茶杯,失去沏茶的兴趣。她整理今晚的舞服,检查发饰、鞋子、化妆品、舞裙配饰。

月影背对欧阳羿,轻掸舞裙上的皱褶,手和舞裙缓缓挥动,轻柔古意,欧阳羿胸口涌起温暖的东西,那东西促使他走近月影,拥住她。

欧阳羿的怀抱很结实,干净清爽,月影喜欢待在这个怀抱里,她把手搭在欧阳羿环着自己的手背上。月影又有了跟他好好说说的欲望。人世很多东西是弄不清的。就说我那本《月光吟》,我很着迷,因为美,美哪里分什么愚蠢和聪明?说到底,活了这么些年,我在这世上就得了那点东西,所以舍不得放下我的“艺术”,虽然我的“艺术”已经很凄凉了。

月影身子里有什么东西一刺,她被自己的虚伪冲得脑门发痛,她有什么“资格”教训欧阳羿。自市剧团凋零潦倒,她离开剧团后,她的“艺术”就失去了根,她流落成培训中心的老师,这些年,是欧阳羿支撑了她的“艺术”。很多时候,她的公益演出其实是为了结心愿,那些舞台上,她可以演最纯粹的嫦娥,跳最想跳的舞。

月影用探问、打听的办法,弄清了欧阳羿的工资、生活方式、性格习惯,一番计算后,认定了他。闺蜜说她和欧阳羿一个东一个西,一个水里一个树上。月影说她正是看中这一点,对她有很大好处。

你说欧阳羿理性,骨子里你比他现实多了,浪漫的艺术家。闺蜜批判她。

拥住月影时,欧阳羿突然很想让步,月影说出烦透了几个字的时候,他脑门一震。

羿,没必要想到原则性。月影说,声调柔缓了。

月影,晚上我会鞠躬,如果确实得跪,我就当对月球跪,月球为人类挡过多次灾难,对人类是有大贡献的,也是我的研究对象,我的理想,我跪它不过分。

月影转身,看着欧阳羿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捧住那张脸,你真呆,也真可爱。

欧阳羿目光躲闪着,他发慌,给父亲钱的事还没说。

午休后,欧阳羿决定将那件事告诉月影,这个时候,月影心情比较好。这些天,欧阳羿越来越后悔,没在第一时间把事情告诉月影。

月影,跟你说件事。欧阳羿开了一盒月影喜欢的糕点。

洗耳恭听。

爸年纪越来越大了。欧阳羿声调低下去。

月影看了欧阳羿一眼,爸精神不错啊,他哪里不舒服吗?

他挺好的。欧阳羿支支吾吾,是我觉得他年纪大了,他的事……

怎么这样说话?月影咬了一口糕点,可不是你的风格。

我把修房子的钱给爸了。欧阳羿脱口而出。

月影稍愣了一下,噢,爸想修房子了?

欧阳羿点头。

好呀,你不是早让爸修了吗?昨天顺便带来的吧?怎么不提一下?

上次爸回来时就给了。欧阳羿说。他报出给父亲那张卡的钱数。

月影放下茶杯。

关于房子,在欧阳羿和月影之间是挺重要的话题,像家里隔段时间就得订购的茶叶,这话题时不时提一下,不算大事,但一直在,因为两人没走到交叉点。

欧阳羿算过,城里买房子没必要,付高点的租金,租像样的小区套房,同样住得很舒服。

月影需要自己的房子,说那才叫家。她梦想家里有自己的房间,摆放她箱子里那些东西,戏服舞裙挂着,海报照片贴出,饰品摆着,她无数次想象,她在那个房间中央舞蹈,四周拥着她的东西,完全属于她的空间,活着一个人间烟火之外的月影。

欧阳羿租了足够大的房子,给了她足够宽的房间,但她那些东西一直装在箱里,欧阳羿让她摆出来,她不肯,觉得不安心。

像随时会搬走。月影说。她有种说不出的漂泊感。

欧阳羿认为月影是心理作用,月影不辩。

房子的话题两人时不时会提,但很少正式当成一件事商量,月影感觉时候未到。欧阳羿工资虽然不低,但想在那个大城市买足够好的房子,很需要一点时间的。结婚这些年,他们一直在存钱。

欧阳羿把钱给了父亲,修老家的房子。

修老家的房子早就提的,月影不反对,她和欧阳羿父亲看法一致,把房子修完整,谢了神明,算有个交代。修好第三层,简单装修,用不了多少钱。

欧阳羿把钱都给了父亲,这些年积下的所有钱。

欧阳羿真的想让父亲建全村最好的房子,他一向理智,最会客观计算,算不出这事的必要性?这件事的决定完全不像他,欧阳羿陌生了,月影突然有些没着没落。欧阳羿一直是确定的,可以一眼看到底的,她靠着他,像靠一棵极大的树,确信树的根足够深。不管怎样,她确定树会一直在,知道会长什么样的叶,结什么样的果。

现在,月影疑惑了。

月影蜷在沙发一角,长时间不动,不出声,她在生气,更在思索,关于欧阳羿的,他是一直认识的那个?月影开始整理欧阳羿的一切,似乎得重新梳理,真正的他才会出现。

欧阳羿经历简单,婚后不久,月影就从欧阳羿、欧阳羿的父亲、村里人、欧阳羿同城的同学处收集到足够材料,理出清晰的脉络。

欧阳羿对学习的痴迷是天生的,村里的淘孩子四处混跑时,他捧着书坐在院子角落,读得忘了日出日落,很小就懂得求人从镇上带书。父母认为家里出这么个读书胚子是月娘保佑——父亲庆幸,他出生时,想也没想给了羿这个名字,他认定这是最讲究的名字——两个姐姐捧他为宝。与拔尖的成绩相反,欧阳羿得了个外号,呆瓜。留在城市工作后,他在村里的名声响了,那样的成绩,念那样的大学,留在那样的大城市,一切自然而然。他回村,被问起工作,他仔细讲了,没人懂,都觉得莫名其妙,好好的人研究那么远的月,月娘庙就在乡里,故事从小听到大。

父母和两个姐姐那么拼命撑他出去,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欧阳羿回家时,村里人嘴里夸着他,软软的话里隐着生刺刺的东西,家里人白供了他这么个人,有些可怜他父亲的意思。

这些信息了解时零零碎碎,像四散的拼图碎片,完全没有形状和意义,这时候收拢、拼接,突然现出她从未意识过的面目。她盯着欧阳羿,开始问他话,有一搭没一搭的。

你常跟村里人解释你的工作?月影问。

欧阳羿仔细看月影的脸,看不出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解释他们也不懂。欧阳羿给月影沏茶,有些人点头说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

村里人连你的工作都不明白,感觉怎样?月影盯紧欧阳羿。

感觉?欧阳羿迷惑不解。

想不想让村里人明白?

他们不会明白,特别是在这个有月娘庙的地方。

你的工作,除了行业内的人,怕真正明白的人很少。

一向这样,走在前头的人总是少数的。

有很多还是机密,不能说的吧,所以没法真正解释的,对不对?

欧阳羿闪过警觉的神情,这种神情连月影也极少见。

月影,我们出去走走,小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到后山坡待一待。

月影说,小时候老师给我们作文题:我的理想。很多同学会写自己的理想是科学家,现在孩子估计很少这样写了。

欧阳羿不出声。

那时,我们对科学家有很多想象,很浪漫很美好。

欧阳羿煮水,沏茶,两人喝茶,吃糕点,屋里出现长长的安静。

修全村最好的房子,乡里人都会看着。月影掂一块糕点时突然说。

欧阳羿动作停了,茶壶悬在半空。月影看见他凌乱的表情,握茶壶的手微微颤着。

欧阳羿起身,说出去走走。

月影咬住嘴唇,自己過分了,她没想到自己对那笔钱这样在乎,会这样揭欧阳羿。她想冲出去,对欧阳羿说她没资格这样理所当然。

晚饭时,欧阳羿跟父亲提起修房子那笔钱,父亲回家几个月,房子还没动。父亲双手在膝上搓了搓,说,一直没看下好日子。

月影感觉父亲的表情不对。

父亲突然讲起大半年前碰到的一件事,让他想通一些东西,放下一些东西。欧阳羿和月影记起母亲去世后,父亲状态曾经很差,大半年前突然好起来。

父亲叙述那件事时,欧阳羿和月影一直很飘忽,弄不清真假:

那晚,我睡到半夜,月娘来了,全身带着月光,在窗边招手,我跟出去,月娘在面前飘着,我一路走着,一直到奔月山脚下。月娘拂了下袖子,我看见你妈,在月娘身边,又年轻又好看,她说她很好,去了另一个地方,比人世好,让我在这边好好待着,说我在人世还有段日子,时间到了自然也会过去那边。说完你妈就不见了。月娘让我在月光下待一个时辰,然后月娘也走了。我在月光里待了两个时辰,回家后,我整个人清醒了,安心了。

欧阳羿和月影两人对望着,不出声。

我知道你们不信。父亲说,你们就相信自己想的。

父亲到他房间捧出一个小盒子,极小心地掂出一截木枝。凑近了才发现是一枝花,除了那截花柄,整朵花是透明的,半个拳头那么大,已经风干,花瓣像轻薄透明的绢纱。欧阳羿和月影伸出手指,父亲往后缩,麻利地将花放进盒子。月娘走之前,衣服在草上拂过,留下这朵花,说代表母亲。父亲将花带回家,摘下那瞬间,花就干了,一直保持着鲜活的样子。

父亲把盒子放回去,交代谁也不许碰。欧阳羿和月影还没回到现实中。

月娘是我们的恩人。父亲说,不会亏待你们。

父亲说完出门了。

欧阳羿和月影听见父亲的脚步在门外远去,恍恍惚惚,怀疑刚才听到和见到的一切。

月影提起父亲加入乡老人理事会,这样热心,看来修月娘庙的事,爸真是很看重。

看太重了。欧阳羿揉着太阳穴,还扯出那么离奇的事,连见月娘,见母亲,得奇花的事也扯出来了。

可那朵奇花我们是看到的。月影迷惑起来。

两人再次陷入恍惚,怀疑起刚才的情景,同时扭头望父亲的房间,那个盒子,父亲交代不许动。月影细细回想,说,刚才那朵花是真花制成干花的样子,没见过那样的花。

父亲和一个阿伯回来,请欧阳羿写一副对联,贴在今晚棚子上。写完对联,阿伯让欧阳羿一起去理事会商量拜月典礼的事。

我加入理事会?欧阳羿惊讶极了。

那个阿伯说欧阳羿在理事会该有个位置,现在才说已经太晚,失礼了,主要是考虑到他工作太忙。

欧阳羿莫名其妙。

我理不了这些事。欧阳羿说。

他就不去了。父亲拦住,事太多。

月影发现阿伯邀欧阳羿去理事会时,父亲脸色变了。

欧阳羿没察觉。

父亲和阿伯走了,欧阳羿说,怎么想起让我参加理事会?我像是热心公共事务的人?

你是最热心的,研究月球,为人类进步做贡献。月影开玩笑,隐形热心公益者。

别乱说了,这事很没道理。

我也想不透,会不会是因为你将上台讲话?

这个猜测有道理。

说起讲话,月影想起自己的事情,说想看看台子。两人去月娘庙,往那个方向去的人越来越多,扛桌的,挑供品的,捧水果糖叠成的彩塔的,扶着彩纸折的花篮的,盛会之前的喜庆味越来越浓郁。

月娘庙前面的棚子又高又结实,像城里文化广场公益演出的舞台,努力给人以隆重感。台下摆满塑料靠椅,晚上,这些椅子将坐满四乡八寨的人,成片的目光和脸将对着台上。欧阳羿起了莫名的紧张。

月娘庙正殿从大堂到天井摆满桌子,桌上已陆续放了些供品,晚上这些拼在一起的桌子会变得很绚丽。桌子都是欧阳羿那个村子的,他们村里的人才有资格,奔月山就靠着念月村。相关的传说,就像这个乡的经典,一代代相传下来。

传说嫦娥就是在奔月山飞上月宫的,那座山低缓秀丽,山上有块巨大的石头。而嫦娥就出生在念月村,灵性善良。那个传说里,细细描述了长大后的嫦娥如何美丽,有着上天赐予的法力,怎样用法力解百姓之苦之难,在某种月圆之夜,怎样浑身绽出白光,站在那块石头上与月对视。渐渐地,她变成轻纱一样,往月宫飞升而去,那一瞬间,整个乡充满银色的光辉。

这个传说里后羿的形象极弱,只说他是个远方而来的青年,壮实端正,极有正义感,在嫦娥为百姓救苦救难时,追随左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嫦娥奔月后,他在石头上默坐三天,然后离开。

老辈人喜欢讲嫦娥的故事,父亲也不例外,欧阳羿发笑,父亲就举种种异象,作为月娘显灵的证据:自古以来,整个乡风调雨顺,没有发生过大型的台风、洪水,就算闹干旱,奔月山边那条河仍然有水流淌,这个可以查县志乡志的。另一个,乡里出生的孩子都是健康的,从未出现过身体有问题,或脑子有问题的。这点欧阳羿百思不得其解,的确,乡里没有过不正常的孩子,他从小到大都没发现,后来查问过,也从未发现。

老人理事会在右侧殿谈事。欧阳羿和月影绕着供桌走,除了正常的供品,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店铺宣传单、钱包、仿真手机、化妆品、仿真方向盘、名片、书包、衣服、剪发用具、美容用品……

欧阳羿看见自家供桌上摆着两套小孩衣服,下意识地伸手,月影握住他的手。

欧阳羿指着供桌,什么都压在这里了。

就是图个意思。

欧阳羿摇头,要真有用,太容易了,也太受制了,不是很搞笑吗?

都很当真,也都没当真,其实最当真的人是你。

真是没道理。

人世就是有很多没道理的道理。像晚上的月光,对于现代社会,特别是大城市,月光看都看不到了,可以说没什么作用,可世上要沒有月光会多么无趣,不是吗?

欧阳羿不说话。欧阳羿不说话的时候,月影就有许多话说。她问,你说重要的是科学发展,跟得上时代,可有什么用呢?

我说过无数次,这样会脱离愚蠢,人会过得更好。

月影指着供桌边忙忙碌碌的妇女,她们懂了那些有什么好处?在她们的日子里,这个节很忙,也很兴奋,她们不会想让月娘变成月球。

谁也没法说服谁。月影说,我们够夸张,又辩起来了。

我们不太像夫妻。这话月影忍住了,有些东西她怕揭了盖不上。她想起闺蜜一句玩笑,你们真像主流电影里那种高大上的夫妻,相敬又模范,一起忧国忧民。这话变成刺,扎着她,月影弄不清那根刺在哪,抓摸不着,只能任由不适感影子般随着她。

父亲来找他们,说芳名榜送来了。

晚上芳名榜上墙,你和月影看看。父亲又说。

我们看那个做什么?欧阳羿问。

爸,芳名榜上有你名字?月影问。

父亲点头,尽点心。

月影低声说,爸捐的不会是几十几百,至少会有几千。

拿他没办法。欧阳羿叹气。

父亲走出月娘庙,示意他们跟着。往月娘庙后走了一段,父亲转身问欧阳羿,记得我和你妈的事吗?

欧阳羿点头,他离家上大学前,母亲带他去月娘庙上香,讲了那件事,欧阳羿跟月影讲过。

那时父亲很年轻。一天晚上,父亲到隔乡看电影后,回家时经过一个村子,村前空场上有个女孩,坐在板凳上看月亮,身影剪纸一样。父亲立住了,女孩该也是刚看完电影,走到这放下板凳看月。父亲起了跟女孩搭话的欲望,他想了想,过去问她认不认识身后村里某个人——他猜得没错,她是这个村的——顺便看清了她,极大的眼睛,极长的头发。事后,父亲打听到女孩的家。女孩成了欧阳羿的母亲。

欧阳羿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认为他和母亲的事是月娘促成的。欧阳羿不明白的是,父亲这时提这事做什么。

后面的故事父亲母亲没跟欧阳羿讲过。现在,父亲说起来。

成家后,父親母亲深夜偶尔会出门,拉了手,半踮着脚走出村子,到田地里看月。从月牙到圆月,每种样子的月都看过。他们有喜事会出去,有烦心事也会出去。两个姐姐出生后,他们一次次求月娘赐个儿子。后来有了欧阳羿。欧阳羿满月后,他们专门选了月圆之夜,抱着欧阳羿去田野,相信月光会让欧阳羿充满灵性。

讲完这些事,父亲转身回月娘庙,把欧阳羿和月影留在疑团里。

十一

父亲回家时,让欧阳羿和月影看手机里一张照片。欧阳羿瞄了一眼,是月娘庙的芳名榜,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让他细看。

欧阳羿看到自己和月影的名字,接着看清后面那个数字。他脸色变了。月影接过手机,呆住。

全捐出去了?欧阳羿呆呆地问。

很怪,欧阳羿脑子里闪过这两天村里人看他的目光,冲着他的微笑,和他招呼时的表情,一切似乎大有深意,他们早知道了,父亲替他捐了这么大一笔。

月影脑门一蒙,她闭了下眼睛,看见她的房间一点点远去,属于她的,可以给她另一个世界的房间。房子未修,钱就还在,她一直存着希望的,她知道欧阳羿的父亲想法跟她一样,她准备节后跟他一起说服欧阳羿。简单修好老房后还剩下不错的一笔,再存一段时间,就可以为一套不错的房子交首付。

月影跑出去,她很想跑一跑,像小时候,胡乱地跑,毫无目的。

很小的时候,月影就经常跑,绕着村里的巷子,从这条巷出来,进了另一条巷。中秋那天是最好的,可以不干活,母亲不会骂人。从一个又一个家门跑过,过节让她胸口涌动着喜悦,村里人在洗水果、包软饼、叠金塔、备香烛、做糕点,这个日子不一样,可以任性,可以买平时舍不得买的糖果,没有理由的高兴,会对以后的日子充满希望,会相信越走越好,藏着的愿望会活过来……

灯笼是早早备好的。有点钱的人家到镇上买画了嫦娥的灯,她的灯笼自己糊自己画,嫦娥的裙带和头发画得极长。月起时,她提了灯笼,一路走过,满巷中秋的味道,满巷跪着祈祷美好的人。

这一夜是被允许出村的,成群的孩子赤了脚跑。某个大男孩和大女孩凑到一起了,闪进竹林,或在远远的沟边、池塘边坐着,没见提灯笼,也没见玩什么游戏,孩子们扔石子吓走他们。

月影跑出村子,往奔月山的方向去。说准确点,只是急走,一出院子她就放慢了速度,如今不敢真正跑了,她记着村里人的眼睛。

坐在那块石头上,月影抱住双肩,为什么这样跑出来?钱说到底是欧阳羿的,被他父亲安排了,自己这样生气,对欧阳羿?对他父亲?对自己?月影把头埋在膝盖上,似乎这样可以阻断飞散的念头,念头却变得纷纷扬扬,她想记起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没有目的地跑,什么时候懂得要安排日子,什么时候需要一个房间了。曾有个不需要房间的月影,她的世界不用收在箱子里,影子一样随着她,她又安心又自傲。

月影抬起脸,惊恐地盯着双手,她发现某些东西正变轻变薄,渐渐裂成丝状,纷乱成轻飘飘的一团,飞离她的双手,她还一直以为好好抓着的。

欧阳羿的父亲还在抓着那些东西。月影思绪跳跃起来,他是不是抓住了?不知道,但他很用力。

欧阳羿来了。

月影,对不起。欧阳羿坐下,已成事实。我们再凑钱,其实,租的房子……

月影开始讲述一些往事,像自言自语。

六岁第一次看戏时,月影——那时她叫肖立君——就迷上嫦娥。嫦娥的故事从小听过,乡里所有的孩子都会无数次听那个故事,但嫦娥在戏里立体了。第一次饰演嫦娥成功后,肖立君有了艺名——月影,从此,外人只知月影不知肖立君。月影加入市剧团,她的《嫦娥奔月》成为剧团的保留剧目,她兼跳古典舞,跳遍历史和传说中的美女,仍是嫦娥跳得最好。很多东西越来越热闹,剧团越来越萧条,戏剧的味道发了黄,似乎只适合放在回忆里,咀嚼委婉善感、暧昧多情的耐心越来越稀薄。月影第一次惊觉不可能永远待在剧团。月影进了城。她不想放弃嫦娥,仍演出,教学生。她的嫦娥在城市格格不入,她的古典不够新潮。她只能养活自己,勉强。

很勉强的时候,月影遇见了欧阳羿。靠着他的支撑,她继续“艺术”,挑演出,演纯粹的嫦娥。

市剧团解散了,乡下出现很多草台班子,传统剧目仍在,唱腔身段潦潦草草,仍有人演嫦娥,灰头土脸的嫦娥,观众是稀稀拉拉的老人和沉默的神像。

欧阳羿看着月影,不明白她说这些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月影揉着太阳穴。

欧阳羿迷惑的样子让月影胸口一突一突地痛。

月影再次把头埋在膝盖上,她仍爱着《月光吟》,仍着迷于舞蹈,可是不一样了。

我总教训你日子要怎样,人世要什么。月影对欧阳羿说,真好笑。

你怎么了?

月影指指身下的石头,奔月石,相信吗——噢,当然不信的。

自古以来,没有人看到。欧阳羿认真地说,这是传说。

羿,你比我诚实。月影说,但是很多人想相信,他们需要。

我不需要。欧阳羿极干脆。

月影笑笑,可你喜欢看我跳嫦娥。记得吗?最爱我在月下跳。

欧阳羿和月影露营时,月影在月光下跳舞,不放音乐,她心里自有音乐,欧阳羿通过她的舞蹈想象音乐。欧阳羿说看此舞会忘记世界。

你其实需要的。月影对发着呆的欧阳羿说,你和我一样不诚实,不过,你不是故意的。

月影,你想说什么?

羿,我想一个人呆一呆。

欧阳羿看看月影的眼睛,点点头,慢慢走下山。

十二

欧阳羿从山上下来时,父亲在等他,让他去月娘庙理事会。

怎么想到让我进理事会——因为捐的钱多?欧阳羿又要批判了。

父亲说这次拜月典礼惊动了上面,县上有领导来,电视台也来了人,晚上典礼前要剪彩,欧阳羿被推选为剪彩人之一。

月影呢?让她一块过去。

县领导参加这典礼?欧阳羿表示怀疑。

到月娘庙了。父亲有些得意。

欧阳羿有兴趣,领导是可以说得上话的,领导出面引导民众,别在修月娘庙和拜月典礼上浪费精力和金钱,引导他们关心更有用,更能带动农村发展的活动。欧阳羿打了腹稿,准备见到县领导时谈。

副县长跟欧阳羿握手,对这位科学家表示极大的敬意,评价他是家乡的骄傲,感谢他做出的贡献——他已看到芳名榜。

欧阳羿将腹稿一股脑地说了,以这样的话做结语:这里人的意识很落后,才有这种荒唐观念和活动,会形成恶性循环。他忧心忡忡。

副县长拍拍欧阳羿的肩膀,长时间不说话。

欧阳羿想再说什么,副县长请他喝茶。

喝下那杯茶后,副县长和镇上的领导聊起来了。

副县长示意欧阳羿听大家谈。他们在谈月娘庙和拜月典礼。

月娘庙修建至今已有几百年,珍贵的古迹,民间自发重修古迹,是值得宣扬的好事。拜月自古就有,月娘庙的拜月活动更古朴、隆重,是很有特色的民俗文化。镇文化馆馆长相信可以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到时会有经费,月娘庙将得到更好的保护,拜月典礼将得到更好的传承,还可以以典礼为依托,做成拜月旅游节。

副县长当场将这个任务交给镇文化馆馆长。

欧阳羿看见父亲闪出来,才发现他一直凑在旁边。父亲以理事会长辈的口气开始说话。他的意思,月娘庙和拜月活动不用申报什么,这些都在乡人骨子里,像过活吃饭那样自然,不是什么遗产,也不用保护,这是我们的日子。拜月得诚心诚意,弄什么旅游节是做戏。

几个领导对视,镇文化馆馆长给父亲端茶,老人家,这不是哪个乡哪个村的事,这是文化。

父亲还想说什么,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将他排除在外,那圈人继续他们的话题。他们将话题编织成紧实的圈,圈外的话挤不进去。话题内的人志同道合,灵感的火花烁烁发亮。

有人提到这个乡周围的山,山不算高,但很清秀,有各种野果,有好看的野花,草树鲜翠。有人补充:不少山脚有水,或小溪,或小湖,特别是奔月山一侧那条河,太美了。有人应和:奔月山有奔月的传说,念月村有嫦娥的故事,月娘庙主殿是古迹,形成极好的文化资源结构,完美的文化景点,早该开发了。有人提建议:在奔月山或月娘庙附近造些仿古亭子之类的,乡里弄几个农家乐。

都沉浸在关于嫦娥、拜月景点的前景里,甚至提到怎么命名,好像这个景点的开发已经提上日程。

这种所谓的景点现在太多。欧阳羿没忍住,往话题圈里插话,编造点故事传说之类的,弄些粗糙的仿古建筑,没有真实的历史依据,不是真正的文化,只想把人引来,一个骗过一个,制造大量的无效旅游。当然,有人也靠这个赚了钱,但实质上是投机性质,不会长久,也会带出坏风气。

周围突兀地静下,欧阳羿看见父亲盯着他,所有的脸都朝向他,表情难以描述。

欧阳羿先生是科学家,肯定是有更新奇的点子。县电视台记者灵机一动,说,建一个更不一样的景点。

周围一片恍然,一片放松。

欧阳羿搜索着词语。

没错,大科学家,专门研究月的。副县长身边一个瘦瘦的年轻领导双手一拍,跟这个景点很合适。

镇文化馆馆长腰身兴奋地一挺,月球研究与嫦娥,传统与科技,绝妙的对比,绝妙的组合。

圈子再次因为共同的话题变得密实,欧阳羿被拉在圈子里,他是重要的部分,但不必他发言。他们有了新的方案。

建一個以月球为主题的科技馆,和月娘庙形成呼应。关于月球科技馆,让欧阳羿的科学家朋友多出创意,做到最专业最新奇。关于资本的,他们看中几个做生意的乡里人,让他们带老板来投资。副县长让镇长和镇文化馆馆长做具体的项目方案,报到县上。

父亲再次挤进圈子,欧阳羿下意识地想拦住他,但最终任他插话。父亲说,这样会引来很多人,诚心的还好,不懂的人来乱走乱看,会坏了月娘庙……

有人向旁边一个老人使眼色,那老人拉开父亲,说有些什么事要安排。那一刻,欧阳羿突然想将父亲拉回来。他忍住了,父亲想劝的话不会是他想劝的。月球科技馆的想法他觉得不错,但认为应该是公益性的,为所有人开放,而且该放在镇上,受益的人更多,让科技馆为月娘庙添新奇的办法让他有吞苍蝇的感觉。

月娘庙外摆了几张桌,理事会的人和领导一起吃晚饭。有人提醒欧阳羿,今晚讲话提一下关于旅游景点的想法,一个是民俗文化,一个是现代科学,肯定会碰撞出火花,给乡里人鼓鼓劲,也把消息放出去,说不定会吸引投资者。

欧阳羿缩了缩,退出那个圈子,趁众人不注意,抽身去找月影。

十三

月影果然立在村子外竹林边。每次回老家,月影都喜欢去竹林。月影娘家村边也有竹林,她从小就找机会一人待在竹林里。她说在竹林里常有两个状态,一种是什么也不想,一种是想很多很多事,说那种感觉很好,好像逃到日子外面去了,又好像在竹林她才真正走进日子里。天晚了,估计竹林里黑了,月影只立在竹林边。欧阳羿走到她身边,她才回过神。

还生我的气?欧阳羿碰碰月影的胳膊。

你应该知道不是。

别想太多。欧阳羿和月影并肩站着,你很多事想得太绕。

有些东西没了,我其实知道的,还是假装不知道——又绕了——月娘庙开始了吗?

欧阳羿讲了刚才月娘廟的事。

对拜月典礼,他们的支持和爸他们那些乡里人不一样。欧阳羿说。

月影说,他们要利用嫦娥,但他们不记得嫦娥了。

你还跳《奔月》吗?欧阳羿不知自己想不想月影跳《奔月》了。

当然,我跳《奔月》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八点,典礼开始。

理事会老人高声请剪彩人,欧阳羿往台上走。周围有点虚幻,月起了,台上灯光太亮,感觉不到月光,但月的影子很美。他回头看了台下的月影,那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一向喜欢清晰的自己正是喜欢月影身上那份朦胧感,月一样,说不清的神秘,似乎可以很轻易看清楚又永远看不清楚,像他自己一向“嫌弃”的,又含糊又绕。欧阳羿第一次对自己起了疑惑。直到剪彩结束,欧阳羿仍沉陷在这疑惑里,这种不确定感让他恐慌,他很想跟月影谈谈。

领导讲话了。

领导宣布,根据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发展计划,要制作一本宣传册。已有思路,乡老人理事会负责收集传统材料,念月村、奔月山、月娘庙的传说,拜月娘的民俗,自古以来修月娘庙的始末等。月影负责艺术宣传,收集关于嫦娥的戏剧、舞蹈、电影、电视等各种资料等。欧阳羿收集与月相关的科学知识,人类对月的认识历史,世界上对月的研究,包括书籍和照片。三部分内容集合在一起,先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

然后用这些资料招商引资,将有机会建成极具特色的旅游点,传统文化与现代科技相结合,响应国家提倡的美丽乡村的号召。

……

欧阳羿几次想起身,说从未答应参加这个旅游宣传,月影也没有。月影拉住他。

拜月典礼开始,领导和理事会老人走进月娘庙。因为摆满供桌,月娘庙只容下一小部分人,其他人立在月娘庙外。主事老人一声高喝,跪下的人群波浪一样,从月娘庙里涌向月娘庙门外的空场,欧阳羿拉着月影趁机退到外边。所有人跪着,欧阳羿立着,突兀又孤独。三拜之后,月影对欧阳羿悄声说,我替你跪了。这一次欧阳羿没有反对。

首拜之后,回到台下,几个有名望的人上台发言,欧阳羿前面有三个人,发言都很精彩也很正常。欧阳羿上台时很干脆,月影想交代一句什么的,没来得及开口。

欧阳羿开始讲月球,月球的结构、月球与民间想象完全不同的样子、月球对地球的影响。他说月球是一个已经死亡的天体,只有寒冷和寂静,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生命没有风,但有丰富的资源,如果能利用,对人类将是极大的福音,很多国家都有发展战略,现在需要的是踏实的科学探索,而不是迷信,更不是利用其当成噱头……

领导很不满,欧阳羿没有顺他们的思路说。

乡里人很不满,欧阳羿对月娘不尊。

月影突然发觉,这么些年,她和欧阳羿没有一起生活过。这种意识让她后背发麻。欧阳羿讲话结束,她去换舞服,没有和他碰面。

月影在台上定型那一刻,全场安静如月光,包括欧阳羿在内,都被她带进那个传说,她就是嫦娥。月影自己也被带走了。

这是她的广寒宫,晶莹寒冷,永远安静,永远美丽,身后永远随着自己的影子。她舞着,搅动如瀑如绸的月光,搅出满天浪漫。

嫦娥终于走到路的尽头,长长的时光里,嫦娥可以活在任何传说里,如今,再没有传说,月亮变成月球,嫦娥失去了广寒宫。

月影银色的水袖舞成一片月光,她的身体一层一层变轻、褪色,逐渐透明。一阵银色的旋转后,月影——嫦娥融进月光,消失了。

空空的舞台上,月光遍地。

欧阳羿听见那首歌谣,那是月影的奶奶小时候唱给她听的,月影经常在月夜哼唱:

月光光

歌亮亮

月娘俏又俏

月光光

梦香香

故事绵又绵

……

责任编辑 杨静南

猜你喜欢

月影欧阳嫦娥
萌宠家族之月影之谜
给嫦娥一个舒适的家
Positive unlabeled named entity recognition with multi-granularity linguistic information①
我家的健忘老妈
18度影友俱乐部9月影赛入选作品展示
依依送别欧阳鹤先生
欧阳丽作品
月影安知玲珑心
赞“嫦娥”
嫦娥三号奔月的三大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