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组诗)
2018-07-24雷平阳
雷平阳,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乌蒙山记》《天上的日子》《悬崖上的沉默》《击壤歌》《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送流水》等诗集散文集。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大 灵 魂
一再的反对
在南迁的鸟群里暗藏逃亡之心
北归之日又怀着子弹的愿望
向着活埋自己的地方飞行
——他生活在过去
而且创造过去。过去的空间小如洞穴
他说:“我已经不再信赖文字
它们提供的空间可以放下我的书桌和床
但放不下我的灵魂!”
他认为自己必须在文字之外
另建一座宫殿,而且
宫殿的选址与建造,可能会突破时间
也可能另造一种时间
哦,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身边
在过去,在过去之外
他将致力于掘墓,致力于死灰复燃
头顶闪闪发光
天空在落雨
我得积存几缸雨水
下雪了,得腾空地下仓库
储存白雪与储存白银
性质相似。不过
天上掉下的东西
我其实最渴望珍藏
彩云和飞鸟自由的影子
闪电和雷声。为此我曾长久闭目
想象所有被遮蔽的空间
都可以存放它们
在夜幕降临之前,身边的人们
忙于收藏落日及其光芒
我没有介入,站在黑夜的一边
静候天空里走下来一个
头顶闪闪发光的人
天 空
天空向我开放时,我看见
屋顶与天空之间空空如也
不知道谁推倒了
我空中的书房、酒窖和邮局
也难以查证,谁取走了
我寄存的闪电、铜鼓和降落伞
从此我能抵达的高度就是屋顶
虚空不再向我提供生活用品
我在屋顶上仰天长叹
既不敢正视掠夺之后遗下的空白
也一时难以制止天国消失
在内心引发的崩溃。这比一场地震
更突然,也更无视时间的存在
和死亡的惨相。一具五内全是灰烬的躯壳
拒绝复述碎断的经验,否则我会
以焚毁空心木偶的形式重现绝望者的末日
还原天灾与人劫之于个体的刑罚现场
天空唯有白光闪耀,记忆里的
鸟群、树叶和云朵
均被它们的灵魂所带走
没有以任何方式为我送上道歉和安慰
我想到了公寓楼里断绝妄念的隐士遗风
铁匠铺里锻打一个铁人
替自己应对时光。但在转身下楼的
瞬间,我又拾起了屋顶上的几块砖头
不是将它们扔向天空
而是用它们搭设了一个高于屋顶的
洞窟。心有不甘,我先在这儿
用几年时间抄一抄经书
昆 曲
昆曲里的人物
是我出窍的灵魂,在我眼前唱戏
欲火焚身又冷若结冰的瓷器
我想收回他们,但他们
已经找到了另外可以依附的人体
我说:“我爱这无情无义的人世!”
灯光转暗,地狱里响起的掌声
赫然传回了人世,经久不息
送 流 水
情绪暴躁,心上尘土飞扬
对万事万物总是出言不逊
其实,这个春天
我不适合行游江南
应该在云南山中纵酒或者酣睡
中缅边境两侧
漫山遍野灰色的鲜花开了
我可以带去滇中平原所有的颜料
等把花朵都染红的时候
我对落红与枯叶也该有了善意
届时再返江南,才会弹铗而歌:
“风在空中凉了,碎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人在世上笑了,哭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爱在雾里生了,灭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路 遇
巨兽酣睡,群山沉默
那些黑夜里向我迎面走来的人
我分辨不清他们的面目
没发现他们手持利刃或者玫瑰
只看见他们有着人的形状
风一样,与我擦肩而过
脚步轻盈得像刚刚出狱的青年
一點不像流亡途中
满身沉疴的罪犯
景 象
火车从峡谷里经过
车厢里装满巨石、波涛和教堂
至埋玉的山野
缅甸的边境线外侧
月亮下,许多闪光的搬运工人
“嗨哧,嗨哧……”喊着号子
把草丛里的墓碑和象骨
抬到了火车上
废 墟
夜已宁静,拆了一半的巷子里
飘来阵阵花香
诗歌朗诵会结束后,他们
从废墟前往酒吧,有一场大醉
蓄谋已久。诗歌令诗人蒙羞
铸鼎一样写出的文字
却是局外人生锈的眼中钉
抑或档案袋里随时可能复活的罪证
哦,绝望的歌者,一如葬礼上
被生者与死者同时遗弃的超度师
所以,也不知是谁发出了
几声号叫,随后就是几个黑影扑进巷子
他们采来成捆的鲜花
并把鲜花一朵一朵地
绑扎在废墟的钢筋和折断的
墙柱上,门框和水管上
废墟辽阔,鲜花有限
否则,他们真的想在这个夜晚
制造一个废墟上面鲜花怒放的假象
在鲜花丛中,读诗至天亮
遗 忘
洒渔河镇的后山上,石狮子
俯瞰着烟云下面的幻象。一个人或者
一匹马的死亡,对不起
它拒绝让自己成为哀号大军中
盲目哭泣的一个。只有人类善于拒绝
成为自己或急于摆脱自己
是的,死者是无辜的,多少活死人
也是基于尊严的丧失,或对活着缺乏信心
他们都是悲剧中的演员
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值得任何一块石头
为之流泪。它看见一切
又遗忘干净,使之如身上的苔藓自择荣枯
一定有人想从它那儿获取
它对时间的看法,但看见它的身后
也有长眠地下的人,摇摇头
走丢在了墓碑林立的山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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